毫无疑问,如果奶奶在的话,她一定会阻止我,还会告诉我刚刚发生的事会令正常人受到多么严重的情感冲击。我已经三十四岁了,并且已经当了这么久她的学生,我当然能理解她说的那些话的含义。但是我现在没有时间来复习她那悲天悯人的情怀。女孩儿们的生命已经危在旦夕。我的计划有着严格的时间要求。如果我们还想解救那一屋子遭受了常人无法想象的酷刑折磨的人口贩卖受害者,还想抓住那些绑架犯和他们那些有权有势的客户,我们必须在接下来的两天内执行我的计划。这个圈子里那些怪兽般的恶人的确与当时绑架我的那几个蠢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自从当年从绑架我的人那里逃出来,这十八年间我一直没有放弃这条联系的丝线,顺着这一条线,现在我来到了这里。我花了十八年的时间寻找线索——到底是谁,他们的背后是什么,又在何时何地做了这些事情。我花了十八年的时间来准备一切需要的东西,就是为了将他们当场抓获,我不会给他们任何否认的机会,也不会给他们留下任何辩护的余地。至于妈妈怎么陷入其中,她又如何找到这位与事件有关的拉斯珀法官,我无从得知。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不管是妈妈被杀还是我的情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我。错过这一次,以后我们就不会再有机会了。
我冲进一条林荫小道。越往妈妈别墅的方向走,道路两旁的树林就越发稀疏。我的爸爸已经不在那儿了,他一年前变成了“亲爱的逝者”。想到这里,混乱的情感又开始在我的脑袋里沸腾,我感到天旋地转,头骨下仿佛有只蜜蜂“嗡嗡”地不停拍打着翅膀。我尽力不去理会所有我脑袋里这些剧烈碰撞的能量,加快了脚步。
妈妈的奥迪就停在门前的车道上。该死,她的车牌号要是没那么好记就好了,为什么偏偏是SHARKK[1]。不论是谁都可以通过追踪这个车牌找到她,很可能上周我开她的车时就已经被人看见了。我把我的真假头发松松地盘成一团,小心翼翼地避免拉扯到我脖子下方较粗的那些假发,然后重新夹好。我皱起眉头,看着妈妈的车牌。
妈妈住的房子是用花岗岩造的,厨房的天花板就像教堂的房顶,她的办公室在塔楼里。我现在来到了她的房子深处,一只手摸着方才重新盘好的头发。我试着不去想我身上沾到血迹的部分:运动衫的胸口、耐克跑鞋加固过的鞋尖、我小腿的上半部分……那是妈妈的血,不是我的。
这里是妈妈生活的地方。曾经生活的地方。她和她的女仆兼厨师芭芭拉一起住在这里。芭芭拉年近四十,来自波兰。我绕着妈妈的房子沿车道走向她的后院,往别墅后门厅的方向走去。我瞥见了房子后方车库旁边的马车房,那是芭芭拉的宿舍。咸腥的空气飘荡在山间,这空气仿佛跟随着我,让我想起了近在咫尺的大海。
我看见了芭芭拉的尸体,有人朝她开了一枪,子弹从她的肩胛骨穿出,穿透了心脏那一侧的胸腔。她倒在后门廊的台阶上,手臂举过头顶。很显然,她是被人以行刑的姿势枪决的。虽然我从港口逃走时也预想到事态可能这样发展,但仍曾怀抱一点儿微小的希望,希望他们至少能放过芭芭拉。但很显然他们并没有。我逼着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灰黑色的花岗岩地砖、那些一尘不染的角落以及门厅里光与影重叠交会的角度上,逼着自己不去看芭芭拉的尸体。
继续执行你的计划。当年你没能救多萝西,这一次绝对不能失败。
后门敞开着。我从芭芭拉的尸体上跨了过去。房屋的警报没有触发,闯进来的人一定是用枪威胁芭芭拉输入了密码。
妈妈的猫凡妮莎正弓着背,朝厨房通往右翼地下室的旋转楼梯方向发出“嘶嘶”的警告声,杀死芭芭拉的凶手现在还在这里。我注意到地上有一枚脚印,比我、我妈妈和芭芭拉的都要大。一小块阳光照在大厅的花岗岩地板上,在阳光的照射下这枚脚印令人难以察觉。是刚刚印上的,也许只过了几分钟。男码11号,应该是只靴子,可能是黑色的。
我现在没有时间去对付这个杀手,他来这儿的目的显然和我一样,他是来找妈妈发现的线索的。无论妈妈偶然间发现了什么,这些怪物都不想让地球上的任何人知道。他们杀死了妈妈,现在还试图抢走她的手机、她的笔记,试图抹去一切可能令他们暴露的线索。我必须在警察介入并毁掉证据前找到她的笔记,因为我并不清楚有哪些执法部门的内鬼也牵扯在这个我们正试图揭露的阴谋中。我们知道其中有一部分人和他们有联系,但现在我们还没搞清楚这些人的身份。我们,指的是我和我的小小团队。
我悄悄闪进门厅旁边那间没有装门的杂物房,里面是我去年坚持要求妈妈安装的一排排监视器。这些屏幕上显示着这里每个房间的实时情况,我查看了所有的屏幕,找到了那个把自己困住的凶手,他正躲在妈妈的地下洗衣房里。我看到他正屏息凝神,好像在听周围的动静,他应该已经听到我进来了。我按下了别墅广播的按钮。
“放下武器,这里已经被包围了!不许动!”
他好像咕哝了几句,但监视器没有传出声音。他垂下手臂,枪重重地摔在他的大腿上。太蠢了。
随着时间流逝,警报声越来越响。
“马上把你那该死的枪给我放到干衣机上,浑蛋!”我对着麦克风大喊。
他照我说的做了,双手举在空中,开始慢慢地倒退。
“站住。一动都不要动!”
我向外望去,芭芭拉依旧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我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去抓住并惩罚杀死她的凶手了,尽管我应该这么做。他仍然没有动。他还是以为他被困在了洗衣房里。我估计我有四分钟的时间来找到我想要的东西。警察马上就会弄清妈妈的身份,查到她住在哪儿,他们马上就会知道我把粉红裙女士的头扭向一边后逃到了这里。刚才我应该把她的脖子给扭断的。
在去妈妈塔楼办公室的路上,我脱下了身上沾血的衣服和鞋子。我的假脚趾目前还很稳固,但我能感到它们已经开始松动了。我顺手从芭芭拉的洗衣篮里拿起一件印着“没门儿”三个字的灰色T恤(如果芭芭拉还活着,她一定会把它放在咖啡桌上)、我的七牌[1]牛仔裤和一条毛巾。我擦掉腿上的血迹,把毛巾扔到一个角落里,一边走一边换上干净的衣服。妈妈做园艺时会穿的科迪斯[2]帆布鞋现在归我了。我蹬上鞋,系好鞋带,然后走上楼梯。
妈妈的办公室一片狼藉。那个现在还在洗衣房里的浑蛋最先搜查了这里,但他并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他当然找不到,他不可能想到妈妈曾设计了一系列外表看起来和旧书一样的笔记本用来记录她的想法和发现。妈妈的办公室里有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立在墙边,上面的书表面上看起来是一本本英国历史法典,但实际上,妈妈将她多年的笔记隐藏在了这些真实的书籍之中,她特意如此设计。她曾说过:“我所做的工作要求高度的保密性,有时候甚至对我自己也需要如此。因此,我把客户的信誉和我的想法都隐藏在这些书本之中,隐藏在众目之下,并且同时也能保证它们永远在我的目之所及。还有,丽莎,如果你想碰这些文件,我劝你想都不要想。律师对客户的保密义务是优先于一切的。”
有时妈妈会这样严厉地对待我。但是她现在已经不在了,不必再遵循她的那些原则,对我来说尤其如此。
那个愚蠢的浑蛋只从书架上拿了几本用来掩护的书,当他发现上面只有一些用古奥的字体写就的法律条款,而没有妈妈的笔迹时,他便放弃了在书架上继续寻找。
按照妈妈一贯的做法,她会在每本新笔记的书脊上用白色花体字以加密方式标注好日期。我找出了最近的那三本。一本薄薄的皮面笔记本从其中一本里面掉了出来。我快速浏览了里面她最近几周的记录,笔记上“维拉达”这个名字以及“玛丽安娜教堂”“拉斯珀法官”和“牙医”这些字眼出现了很多次,这四个词的简称还经常出现在同一页笔记上。我没有时间一条一条地细细查看,但上面的信息我也知道得差不多了。和我的复仇计划相关的“维拉达”和“玛丽安娜教堂”字样也出现在妈妈的笔记上,这说明她已经捅到了那个马蜂窝。不过“拉斯珀法官”倒是新信息,不知道她笔下的“牙医”又是指什么。
我会从内部开始调查然后搞清楚这个拉斯珀法官和牙医到底是什么人。按原计划执行。不要节外生枝。我们的计划从今天开始。马上。从内部控制他们。
房子另外一侧厨房前面那间卧室的保险柜锁着我自己的苹果手机。我拿起妈妈办公桌上的无线电话,拨通了那位十八年前帮助我逃离魔爪、目前在我的咨询公司工作的前联邦调查局特工——刘罗杰探长的电话。电话还没打通,我看到了一张贴在妈妈电脑上的贴纸,上面写着她所有的密码。
“我是刘。”他接了电话。如果他现在是在印第安纳州我们的办公室里,他则会说“这里是15/33公司”。
“听我说。”我一边撕下那张写满密码的贴纸一边说,“我妈妈知道维拉达了。她被人射杀了。她的笔记上提到了玛丽安娜教堂。还提到了拉斯珀法官和一个牙医……”
楼梯上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于是我不再出声。我的身体随着这间老旧房间的震动而抖动着。我把无线电话放回桌上,把妈妈的皮面笔记本放在那把舒适的转椅上,做好正面冲突的准备。妈妈的苹果手机现在正待在我牛仔裤的后兜里。
我抬起头,看着那个浑蛋爬上楼梯朝我走来。
我转动椅子,将放着笔记本的坐垫部分朝着自己,椅背朝着门的方向。那个浑蛋站在门口,挡住了我的去路。我身后是一扇关着的窗户,离地有二十英尺[1],如果从窗户跳出去,我很有可能会受重伤或者直接死掉,我脚上的科迪斯帆布鞋没有减震的功能,墙壁外面也没有任何物体可以让我借力安全着陆。那个浑蛋比我高出了一英尺半。
刘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我听到他焦急的呼喊:“丽莎,发生什么事了?丽莎……妈的……丽莎……”
“把笔记给我!”那个浑蛋吼着,走进办公室。他经过门口做引体向上用的杆子下方,朝着椅子和我的方向走来。他举着手臂小心翼翼地靠近,随时准备和我战斗。来之前他一定已经从雇主那里听说过我的情况,那些幕后凶手打算明天再次绑架我,想要让我变成他们变态恐怖的魔窟里又一个人口贩卖受害者。我相信他们一定不知道我早已知晓了他们的计划,并且还设好了陷阱准备将他们一网打尽。
我观察着他的步态。他的惯用脚是左脚,距椅子还有四步远。
我转动扶手椅,把放着笔记的那面朝向他。
“喏,在这儿!”我喊道。
他被我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顿了一下。
“来呀,你来拿呀!”
他弯腰取笔记,我又把椅子猛地转回来,抓起笔记本塞进我的牛仔裤兜。我一下跳到椅子上,然后又一次起跳骑到他脖子上,用两条腿夹住他的头。我一边利用我刚才那一次猛跳爆发出的力量让他的身体失去平衡,一边用大腿死死卡住他的脖子。他的戒备姿势被我打乱了,我不过用了些简单的物理知识。他向后倒下时,我伸手抓住门口的杆子,挂在上面;他刚好摔倒在我身下,一半身子倒在楼梯间里,另一半身子在妈妈的办公室里。我用脚对准他的脸,然后纵身一跃,一百一十七磅[1]重的身体砸在他的鼻子、眼睛和嘴巴上。没有恋战,我从他身上跳下来往楼梯方向跑去。
我低估了他。我以为他会像粉红裙女士一样因为脸部受到重击而无暇顾及其他,但他没有畏缩,甚至没有去碰他断掉的鼻子和流血的嘴唇。他完全不顾自己的伤口,就像那伤口不存在一样。他依靠腹肌的力量一个打挺儿从地上弹了起来,黑色靴子砸在地板上的脚步声和地板“嘎吱、嘎吱”的呻吟声回荡在这个墙壁被涂成蓝色的敞开式楼梯间里。我没能逃走,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我,然后拔出枪用枪托猛击我的太阳穴。现在我成了躺在地板上的人,我脑袋里响起各种尖锐的声音,眼前直冒金星。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在扭曲的视野里隐约看到他正在抬起穿靴子的脚,要在他刚刚用枪托击打的地方再踩一脚。虽然我本能地想要护住自己的伤口,蜷成一团,从而缓解自己脉搏的狂跳,但这时我突然想起了萨吉曾教我的最重要的一课:你的痛苦就是对手的财富。不要让对手得逞。萨吉第三次打断我的鼻梁时,我学会了不再畏缩。现在我也不会畏缩,不会试着让自己好过一点儿,而是滚动身体。
外面四起的警报声响彻了楼梯间。我听到楼下有喊叫声和奔跑的脚步声。我滚到了下楼的第一节台阶旁边,那个浑蛋正举着枪冲过来,眼看就要再次抓住我。
“不许动!”有人在楼下喊道,“放下武器!”
我知道如果我现在逃跑,这个警察就不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我也没动。
我们的计划已经脱离了轨道。一股愤怒之情正在升腾,我努力将其抑制住。赶紧把这事处理好。不能像当年多萝西的事情一样失败了。绝对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