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森警察局坐落于当地的市政厅大楼内,这里虽然是整个城镇的行政中心,但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是政府机关或者执法部门会在的地方。这是一幢白色砖块砌成的矩形建筑,有着白色的柱子和宏伟的门廊,挂钩上吊着一丛丛肥美茂盛的蕨类植物,它让我想起了奶奶在萨凡纳市的种植园。这里的停车场是镇里公用的,前往附近船坞的人也会把车子停在这儿。船坞的下面连接着入海口,里面停泊着成排的钓鱼船和快艇。越过入海口,再经过一条船运航道就可以看见港口,船运航道上方建有供往返列车通行的铁道桥,港口里边则停泊着一艘艘价值上百万美元的游艇和帆船。
妈妈的遗体仍躺在港口附近的那个公园里。我想现在应该已经有人帮她盖上了一块白布。我现在坐在警察局长的办公室里,一面等待着她看完面前那沓刚被打印出来、通过网络搜索得到的文件,一面透过办公室敞开的窗户,凝望着妈妈所在的方向。
以一个人类的视力,我的目光无法越过入海口,穿越桥下的航运通道,也无法最终穿透港口里帆船的那一叶叶船帆,并看穿公园里的树丛。我从这里看不见妈妈所处的地方,但她盖着白布的尸体却浮现在我眼前。
“丽莎……”
我想象着,她脚趾附近的布上起了一丝褶皱。
“丽莎……”
随着我想象中的视线不断移动,我注意到这块白布没有任何动静,它不会随着她的呼吸有任何起伏。她再也不能呼吸了。
“咳,咳,丽莎……”
她假装咳嗽了几声,我这才注意到这位名叫卡斯蒂尔的警察局长。我转过身面对她,她抿起了嘴唇。
“很抱歉,丽莎,我知道你一定很难受。”卡斯蒂尔局长说道。
这是一座富裕的小镇,连警察局都在这样一栋大型海边种植园般的建筑里。这里没有密不透风的审讯室,因为那完全没有必要。这里的唯一一间牢房关押着那个刚才杀死了芭芭拉的浑蛋,但平时那里基本上就是给这里的员工玩儿牌用的。这些信息是我从办公室门口走过的警察嘴里听到的。刚才卡斯蒂尔局长看那些她手下用谷歌搜索出来的关于我的资料时,其他警察就在她办公室外面吵吵嚷嚷地谈论着这些事。卡斯蒂尔的大部分手下以及州警察们都还在妈妈遇害的地方和港口附近排查和处理现场。卡斯蒂尔局长则提出要负责与我的谈话,因为我不仅是这个案件的主要证人,还是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受害者。
开始了。“局长提问和答案欠奉”环节。
她看着我,而我则在思考她作为一名在东汉森海滨区域工作的警察能有多少调查凶杀案的经验。尽管我几乎能断言,在她平淡且安宁的职业生涯中,她的工作基本上也就是处理处理那些游客擅闯私人海滩的报案,但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我可以信任她或者其他那些可以接触到她工作文件的人,因此我不会对她透露任何相关的事实。
办公室里氤氲着一股海水退潮的咸腥味儿。一只灰白色的海鸥落在卡斯蒂尔的窗台上,与那些在入海口里捕食的同类相比,它看起来笨笨的。这只海鸥似乎瞄准了卡斯蒂尔那块奇怪的三明治,那里面夹了一英寸[1]厚的生菜和两英寸厚的肉。卡斯蒂尔站起来把海鸥赶走,而后关上了窗户。
“它太贪婪了,”她笑着对我说,“总是想抢我的午饭吃。”
我看着卡斯蒂尔身后的柜子,妈妈的苹果手机就锁在那里面,它被警察密封在一个证据袋里。在我和那个浑蛋搏斗时,妈妈的手机从我的口袋里掉了出来,掉在了二楼的平台上。手机后面贴着妈妈的名字和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因此我也没法儿谎称它属于我。幸好妈妈那本薄薄的笔记本还好好地待在我的裤兜里,就在我的“没门儿”T恤下面。我必须把手机拿回来。那部手机。就在刚才卡斯蒂尔陪着我走进来并让我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时,我看到了她输入的密码:8933。
在警察把妈妈的别墅作为犯罪现场封锁起来之前,电话另一端的刘停止了大喊大叫,我知道他在留心听着这边的情况。在警察逮捕那个浑蛋并把妈妈的手机作为证物收好的过程中,我一直在向他们说明我是受害者。当然,由于警察并不清楚实际到底发生了什么,粉红裙女士在案发后也迅速逃离了现场,所以他们并不知道我袭击她的事实。他们没有逮捕我,仅仅要求我跟他们回警局回答一些问题。有时候还是得循规蹈矩一些,以免节外生枝。
“波士顿那边回电话了没?得赶紧把这手机送到专业人士那里做取证,得快点儿!”卡斯蒂尔坐在椅子上朝办公室外面的人大声喊道。
“还没有呢,局长。”办公室外面一个女人回喊道。
“其实你们不需要对这部手机取证的。”我说道。
“你说什么?”
“调查这部手机也查不出什么的。没必要。”
卡斯蒂尔回过身靠在桌子上,用手托着下巴看向我。她眼睛周围的皮肤较白,脸上其他部位的皮肤则晒得黝黑。她全身都十分健硕、肌肉发达,她的脸部也是如此。她身后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证书和学历证明,还有一块三英尺长的橘黄色冲浪板,在墙的正中间是一块冬季两项的奖杯,那上面写着她在比赛中得了第一名。旁边的书柜上摆满了各种相框,里面是同一个男孩儿在做不同运动时的照片:踢足球、冲浪、滑雪、打篮球。有几张照片是她和男孩儿的合照,照片里她会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每张照片里男孩儿的运动服上面都印着“33号”的字样。照片里的他们穿着各种各样的制服和运动装,服装丰富的色彩让彩虹都黯然失色。卡斯蒂尔和她的儿子让我想起了我和凡泰,不过她儿子那双有些呆呆的淡褐色眼睛远不如凡泰蓝水晶般的双眸明亮。卡斯蒂尔的配枪绑在她胸前。
我坐在她对面的一把硬木椅子上,两只手端正地放在双腿上。
“对啊!对呀,对呀,对呀!你是专家嘛,确实是这样的,鉴定方面你应该什么都懂。你知道这不是嘲讽,丽莎。你的实验室的确是国内最著名的私人鉴定实验室之一。”说着,卡斯蒂尔拿起了她刚才一直在看的那些关于我的资料。
“其实我的公司平时并不提供计算机取证的服务。我们主要为执法部门和私企提供物理和生物学方面的咨询服务,有时还会涉及冶金和化学方面。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对那部手机进行取证是没有必要的。”
我一般不会说这么多话或者给别人提供这么多信息,但是现在我必须设法阻止她把妈妈的手机送走,我得把它留在我的视线可及之处。我知道刘马上就会来,我必须做好准备,好在他来了以后能随时带着妈妈的手机离开这里。幸好网上没有刘的照片。
“嗯……”卡斯蒂尔犹豫着,翻动着手上那堆从谷歌上查到的资料,“我们在网上找到了很多你的资料,你甚至还有一个单独的维基百科词条。上面提到你十六岁时曾在新罕布什尔州的家里被人绑架,当时你还怀着孕,最后你把绑架你的人杀了,从而得以逃脱。说实话,当时你动手的方式还挺令人震惊的。你是把他电死了,还是把他淹死了?”
两者都是。
“嗯……不过这都不是重点,对吧?我能理解你为什么那么做,毕竟他们当时不仅想要抢走你肚子里的儿子,还想把他给卖了,对吧?换成我我也有可能这样干,丽莎。”她呼出一口粗气,然后望着她儿子那堆五颜六色的照片沉思了一会儿,“是啊,我一定也会做一样的事。不管怎么样吧。”她说着转过身来对着我,“后来你带着联邦调查局的人去逮捕了那伙人的其他成员,是这样吧?”
“是的。”
她又开始翻阅我的资料。
“局长。”我说道。
“等等,这里说,当时还有另外一个叫多萝西·萨鲁奇的女孩儿没能幸存下来。”
多萝西没能幸存下来,因为我没能及时救她。
“现在你不仅买下了当时囚禁你们俩的那栋房子,哇,你还把公司开在那里。你通过一次扣押财产的拍卖买下了在印第安纳州的那所废校舍,是这样吗?”
“是的。局长,我想重申一下,你没必要对我妈妈的手机进行取证。”
她放下手里的资料。“所以,如果你坚持认为这没必要,那么请你告诉我,我现在应该干吗?”
“取证调查的重点是搜查手机里那些零碎或者被删掉的非活动数据和元数据。其实你现在需要的只是手机的密码,只要有了密码就可以查看她的电子邮件和短信,还有她的通讯录。”
“你有密码吗?”
我当然有密码。
“那是我妈妈的手机,不是我的。你知道她是律师吧?波士顿的斯多克斯克雷恩律所。我敢肯定她所有的电子邮件、短信和书面笔记都应当是保密的,律师对客户有保密义务。”
“那个现在已经不适用了。她,很抱歉,丽莎,但是她已经……”
死了。
“保密条款的最终解释权在于我妈妈的客户,而不是她自己。你至少应该问一下斯多克斯克雷恩律所的意见。”希望这场关于调查合法性的辩论能为我争取一点儿时间,我只希望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没有人会去查看妈妈的笔记。
“这可是一项刑事调查,丽莎。我很肯定现在这些规定已经不管用了。”
我耸了耸肩。我可以继续和她辩论,从而延长我们谈话的时间,或者打打感情牌,要求她尊重我已故的妈妈。也许我应该假装挤两滴眼泪出来。
卡斯蒂尔看着我,似乎在观察我的表情变化。“哦,对了。”她说,“果然是这样。”她抿了抿嘴唇,然后拿起资料里的其中一页浏览起来,寻找着上面与她突然想到的事情有关的内容。“确实,当时很多新闻称呼你为‘恐怖少女’。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但他们确实是这样报道的,不是吗?他们说你不能体会人类的感情。至少在一场听证会上,有一位心理学家曾经提供了这样的证词。”
大错特错。当时作证的是一名心理医生,而不是心理学家,并且他说的是我具有随意打开或关闭情绪的罕见能力。不能体会和选择关闭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情。我通常选择不打开我的情绪,因为情绪会降低我的能力,使我的反应变得缓慢。大多数的情绪只会导致效率低下。
“我想打两通电话。”我说道。
她转了转脑袋,金色的马尾随之摇晃起来。她抿起嘴唇,眯着眼睛看我。
“两通电话?”
“对,我现在并没有被逮捕吧?”
“对,你没有被捕。对,对。但我们想让你先在这儿回答几个问题,丽莎。毕竟刚才发生了那些事,你还没有缓过来吧?我刚刚就说应该把医护人员叫下来看看你的状况,他们就在楼上。”
“不用了。我用你办公室里的电话就行,你可以隔着玻璃门看着我打。”我朝她办公室的门点了点头,示意她离开。
卡斯蒂尔挠了挠她右眼下方。“好吧,好吧。如果你愿意留下来,打两个电话也无妨,好吧。”
她站了起来,绕过桌子走过我身边。我没有动,只是盯着电话机,直到她走出门去。我可以瞥见她正站在玻璃门外面看着我。不管这里的电话会不会被录音,这都不会对我后面几天的计划有影响。
刘一定一直拿着他的一次性手机等我的电话,因为铃声只响了一次,他就马上接了。
“你他妈的到底出什么事了?”他说。
“东汉森警察局。他们扣了妈妈的手机。这会妨碍计划。”
“该死,去他妈的计划。你妈妈都被人杀了。别管那狗屎计划了。坐稳了,我们马上就到,五分钟。”
刘说的“我们”指的是他和洛拉。
洛拉并不是真名,她是十八年前救了我的另外一名特工,幸运的是,在网上或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她的照片。她并没有退休,只是像刘一样在我的公司从事顾问工作,她目前在哪个政府执法机关任职也是机密。我们平时把她供职的机关叫作“测试”机构。
“快来。计划提前。”
我打了第二通电话。挂掉电话,我转向玻璃门的方向,示意卡斯蒂尔回到她的办公室里。
她进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马克杯,问道:“要喝咖啡吗?我们这儿有一台咖啡机,你想喝什么都可以。榛子味?香草味?甜甜圈味?低咖啡因的?还是楠塔基特混合特调?你想喝哪种?”
“你刚才要问我什么?”
“好吧,那就不喝咖啡。”
她坐回了她的椅子上,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她双手在桌面上交叉着,肩膀耸起微微前倾,一副乖巧的样子——这是一种策略,我曾经研究过肢体语言。一个女人突然推门而入。
“局长,刚才有个律师打电话过来,说什么他是斯多克斯克雷恩律所的合伙人,他说刚才有人从我们这儿给他打电话说了那个女人的手机的事情。他说在你调查那部手机之前他要跟你谈谈,不然他就要去法院申请强制令。”
卡斯蒂尔瞪着我,我瞪了回去。
“这就是你打的两通电话?”她说着咬住了下唇,那个样子就跟我的丈夫莱尼对我说我让他很“沮丧”的时候一样。
我继续瞪着她。
“局长,你最好快点儿。那个律师好像也在给其他地方打电话。”那女人正说着,突然转过头去问她身旁的另外一个人,“那是什么?”
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他正在卡斯蒂尔的门口对这个女人说些什么,似乎是在说什么送去波士顿的事情。
“局长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要把证物表格找来吗?赶紧先去找表格,事情我来跟她说。”女人说完,然后又重新回过头和局长说道,“他们说要把所有东西都带到克拉伦登那边的法医实验室去。但是那个律师怎么办?”她又转了回去,“什么……这我不知道。”又转回这边,“局长,证物表格在哪儿?”
“真该死!”卡斯蒂尔捶了一下桌子,“让那个律师等一下。表格填好之前谁都不准动这部手机。该死的,表格呢……算了,丽莎,你坐在这儿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这个女人被她那些业余的下属绊住了手脚。但这样混乱的局面正是我目前需要的。
卡斯蒂尔再次起身离开办公室。实际上我非常希望能够向她吐露一切,我希望我可以信任她,可以相信不会有人来查看她的办案文件。我甚至希望她能够帮我们抓住绑架我的那个组织的核心人物和他们那些人面兽心的客户,并帮助我解救他们手上的受害者们。
卡斯蒂尔也许无法理解或相信这些怪物们能有多疯狂,以及他们为了满足自己的变态欲望会多么不择手段地去伤害那些被抓来的女孩儿。如果我能把一切都告诉她,她也许会明白为什么我必须如此严格地对自己的计划保密,我被困在这里对那些正被囚禁的女孩儿来说又是多么危险。但现在,我不能冒险把一切都告诉她。我没有时间验证她是否与那个组织有关,抑或她是否能够保守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