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七秒记忆

江萤已经死几个月了,估计都火化了,除非去阴曹地府,不然肯定见不到人。阿好的问题让我一个头两个大,可我又不敢刺激阿好,唯恐又惹出什么难收拾的乱子来。

“老师,有什么问题吗?”阿好没瞧出我的心思。

我却不承认,也不敢承认:“没有问题。”

这倒不是我爱撒谎,只是有心理疾病或者精神障碍的人都会觉得自己并没有患病,并且不被大家理解。所以在治疗开始前,我们不要过早地去和病人抬杠,坚持证明对方有病。

以我的经验来看,阿好和我之前的病人完全不同,她的眼神不涣散,精神状态也不错,除了偶尔低头玩手指,大部分时间都看着我,像在听老师讲课一样。而大部分病人都有个特征,就是会东张西望,眼神没有生气,好像医生一直在走动一样,这种病人通常都需要住院治疗。

阿好叫我一起去找江萤时,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要不要配合她,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上课铃声就响了。我趁机找了个借口,说既然上课了,就让江萤先上课吧,现在去教室打搅同学不太好。阿好确实不同于以往的病人,我这么一说,她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同意我的决定,还说第二节课是数学课,让江萤专心上课好了。

稳住了阿好,我就接着问:“你和江萤关系很好吧?”

“当然了,我们是同桌又是室友,天天都在一起。”阿好大方地说,“我们初中就是好朋友了,还想着一起去北京念大学的。”

阿好神情自然,我就大胆地推进:“那你说江萤不对劲,是哪里不对劲?”

这问题一抛出来,阿好就犹豫了几秒钟,组织好语言后对我说:“江萤好像……人有点问题,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慢慢来,别着急。”我鼓励道。

让病人袒露心声,这对任何心理疾病或者精神障碍都是很好的治疗手段,这种节骨眼上必须给他们说出来的勇气,而不是一个劲地挑刺,找他们谈话内容中不合逻辑的地方。你越是认同病人,他们就越有谈话的兴趣,将心中的想法一股脑说出来。问题是,阿好的表现有些不同,因为她是在考虑怎么把事情说清楚,而不是在担心别人认为她脑子有病。

阿好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想好怎么说,我就引导她:“江萤之前为什么要来心理辅导中心找卢苏苏医生谈话?”

“这我就不清楚了。”阿好为难道。

“那她约你去琴房练琴……”我循循善诱。

阿好也许是个音乐爱好者,一提到练琴,眼睛就发光:“是啊,江萤约我去的。这学期有场文艺晚会,我们有个节目是表演钢琴弹奏。从初中开始,我和江萤就跟着校外的黄老师练琴了,今年黄老师居然来我们学校教音乐课,真是太有缘分了……不过……”

阿好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下来,我意识到后面有重要的信息,立刻表现出认真的样子。也许是不想说闺密的坏话,阿好几经挣扎才告诉我,虽然她们约着一起去练琴,但有几次是江萤先去的,等她到琴房门口时,她就听到江萤在琴房里一边哭泣一边和人说话。奇怪的是,阿好推开琴房的门,钢琴老师并不在,只有江萤一个人。阿好问江萤是在用手机打电话还是怎么了,江萤却马上转移话题。这样的事发生过好几次,不只是在琴房,在学校好几个地方也发生过。阿好很担心,因为江萤从不承认行为怪异,一被发现,她总是灿烂地笑起来,你根本看不出她有过任何异常举动。

“难道是精神分裂?”我心中起疑,想继续问来着,结果眼前发生了更奇怪的事。

阿好打了个哈欠,话没说完就揉了揉眼睛,好像是没休息够,可揉完以后就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我。我注意到阿好的眼神有变化,顿时安静下来,想看看她的反应。我以为阿好要说什么惊人的内容,万万没想到,她说的是:“你是谁啊?这里是……”

“这里是青十字心理辅导中心,我是陈医生,我们刚刚认识。”我提醒道。

阿好将信将疑,努力地回忆自己是怎么来这里的,她想不起来,又问我:“我可以走了吗?今早第三节课是自习课,黄老师说我和江萤可以去琴房练琴,我们约好一起去的。”

“什么?”我在心里嘀咕道,因为我被阿好绕晕了。这话不是一开始就问过刘老师了吗,怎么又来一遍?是学生顽皮,故意整蛊我这个精神科医师,还是真有年轻人版本的痴呆呢?

“老师,我是不是犯什么错了?”看我表情不对劲,阿好紧张地问我,“江萤在等我呢。”

我无言以对,这是要重新对话一次吗?正当我犹豫不决时,沉重的脚步声从楼下上来,由模糊变清晰。没多久,杨柯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他在外面清了清嗓子,示意我出去一会儿。我稳住阿好,叫她自己坐着,可以玩手机,我不是学校的老师,不管她在校内使用手机的事。阿好一听能自由玩手机,开心地掏出了藏在口袋的手机,乱点了几下,翻出了一部电影来看。

“怎么了?”我出来就问杨柯。

“你还没看出问题来吗?”杨柯有点不耐烦了。

“哪有这么快?”我不以为然,“这才几分钟?”

“都半个小时过去了好吗?”杨柯不给面子地指出来。

“你以为我像你,几分钟就……”我想开些粗俗的玩笑,想到有女学生在,又急忙刹车。

杨柯当我是傻子,没接我的话,只是叫我到楼梯口去,然后说他也没闲着,刚才阿好要找江萤去练琴,他就主动出去打听了一下。结果,杨柯问了学校才知道琴房上学期末就关闭了,因为大家都谣传江萤阴魂不散,在学校的琴房闹鬼。然而,奇怪的事不在这里,而在于阿好。自从江萤自杀,阿好就整天说自己见过江萤,还约了江萤去哪里哪里,搞得人心惶惶的。起初,学校劝阿好休学,也通知了家长,但阿好似乎总不记得被劝休学的事,每天都会回来,好像自己仍住在学校。除了这些事,阿好其他方面都很正常,上学不会迷路,语言交流没问题,更没有暴力行为。

“难道是老年痴呆现在年轻化了?”我瞎猜测。

杨柯当我是白痴一样,看都不想看我:“你在里面待了那么久,我也和你说了那么多,你真的没看出问题来吗?”

“什么问题?江萤没死吗?”我继续瞎猜。

“人都火化了。”杨柯提醒我。

“那你的意思是……”

我被杨柯严厉的态度弄得很紧张,智商没能维持在正常水平,如果换和蔼的季副高来问我,我估计早就猜出来了。杨柯见我孺子不可教也,便走回心理辅导中心的办公室,让我躲在外面听。阿好一直坐在里面,听到有人进来,她收起手机后又再次犯迷糊,似乎又不记得自己是为什么来的了,而且老在强调第三节是自习课,她和江萤约了去练琴,黄老师同意了的。

我很不服气,认为杨柯和我都是一个级别,能有什么高级的方法,让阿好的问题清晰地显露出来。杨柯知道我躲在外面,在和阿好讲话时,还瞄了我一眼,似乎在说:臭小子,学着点。

没想到,杨柯很没礼貌,居然极不专业地打断了阿好:“不用说了。江萤已经死了,跳楼死的,上个学期就死了。”

此话一出,我惊讶得下巴都掉在了地上,我看不仅阿好有病,杨柯也病得不轻吧。就算是宋强来了,他们也不会傻得去刺激病人啊。医生和病人刚开始谈话,最忌讳这么直接地把狠话都说出来。果然,阿好的情绪激动起来,拍了几次桌子后,她大声地重复着“这不可能,你骗我”。

我本来想进去缓和事态,生怕阿好一激动,从楼上跳下去,虽然这只是二楼,不一定能摔死人。杨柯看我要进来,马上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不准我干涉他。紧接着,阿好好像头很疼的样子,揉了揉太阳穴后,又坐了下去,然后迷迷糊糊地问杨柯,这是哪儿,她为什么来。最可怕的是,阿好居然又重复地说,第三节是自习课,江萤和她约了去琴房练琴,黄老师同意了的。

杨柯没去安抚阿好,只让她自个儿坐着,然后走出来问我:“你都看到了吧?”

“你居然……”我一时语塞。

杨柯翻了个白眼,无可奈何地说:“你居然还不明白吗?”

阿好的症状很奇怪,不是常见的病,和老年痴呆有点像,但又完全是两回事。又或者,阿好是一条金鱼变的,只有七秒的记忆,所以杨柯才不怕刺激到阿好,道出了实情?现在阿好又忘记了刚才的事,这和广泛谣传的金鱼七秒记忆很相似。

事实并非如此。早在1966年发表的《美国科学院会议记录》,美国密歇根大学的研究人员罗杰·戴维斯和伯纳德·阿格拉诺夫就证明了,金鱼至少有三天的记忆,它们经过训练,能识别物体形状、颜色和声音,由此做出一些有规则的把戏。在之后的几十年中,陆续有科学证明,金鱼并不是弱智的生物,它们是能够拥有持续数月的记忆力的。

言归正传。当时,我总觉得想到了什么,就是无法拼凑起来。我还在思考时,楼下有人走上来,一听就穿着高跟鞋。我以为刘老师回来了,朝着楼梯口望了一会儿,走上来的是个熟人——卢苏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