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周汝昌致刘心武
(1992年4月15日)
心武同志:
谢谢先把复印寄来,也是“先睹为快”。“入官”弄成了“入宫”,幸有下半句在,略晓文史者当能辨悟。你提起标题诗,我的一向理解是送宫花是为了“介绍”十二钗(花即钗之象征也),又兼“介绍”荣府院落路线,故未专在可卿一人上多想事情。今你提起,也许还待再思索。那首诗一结是用古句:“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大可推究。但此刻我已记不清古诗的全部文了,所以不敢乱道。等我弄清楚些,再与你联系或撰文(“江南”云云,若非用古,亦属“荒唐言”之烟幕,无须拘看也)。
你正写《四牌楼》,仅闻此名,即大感兴趣。何日得一拜读为幸。
尊址似距元大都“土城”遗迹较近,听说那儿已是“海棠海”(万株也!),渴慕而无由一观,只有望棠兴叹!你曾往一游否?海棠是雪芹最爱的名花。
清代一大奇案:履亲王(乾隆之皇子)妾生一男婴,出痘,被其另一妒妾阴谋乘病婴垂危而弃于野(以另一死婴替换之,伪称已病死);而弃婴实未死,一僧过而怜之,抱养成童。后奏报皇帝,却僧童俱被惨戮!此皇室婴幼流于外间之例,因牵连忆及。
祝好!
周汝昌
1992年4月15日
附 周汝昌《过场人物乎?结局人物乎?》
读《红楼边角》新篇,不禁自“惊”自诧:怎么我与他(作者心武)的感受——对雪芹写二丫头、卍儿的感受,是如此一模一样呢?这中间想必有一层道理,而不是“偶合”“略同”的事情。
时至今日,谈论“红楼大人物”的比比皆是,林黛玉更是“大人物中的最大人物”了,画她、讲她、演她、唱她、哭她……谁会想起二丫头、卍儿之辈?她们是“小人物中之最小人物”吧?有甚值得提起的?
然而,刘心武同志却又发出了一番“怪论”,说对她们的印象极深。难道是为“边角”而边角乎?堪称“怪事”。
然而——又一次然而,他提出了一个“过场人物”的问题。他认为长篇小说最忌此种人物。长篇皆忌,遑论短幅?过场人物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如不是作者的败笔,也是浮文涨墨,思力笔力都“不行”的明证也。的然不假,确是实话。
但是,雪芹也会如彼其“不行”吗?如彼其不智、低能、短见、“想不开”吗?好像不会。这也许是我这个“拜芹主义”者的成见与偏见?验之于心武同志之文,他也没那么判事断文。
当然雪芹写她们也是为了勾勒宝玉的性情,他的痴心挚意,他的重人轻己。他对一个村姑一个丫头也从没想到自身是个尊贵无比的哥儿公子,可以“申斥”(以至打骂)她们,而是卑躬歉意,慈脾仁肠:一心为别人着想,不懂人间还有“自私自利”的“名目”和念头。“为她们死了,也是情愿的!”这是“爱情”甚至“邪心”吗?!呜呼,可悲可痛之人也。
这是讲“思想内容”了。与心武讲的过场人物的问题,并不合卯对榫。
过场人物,似乎《儒林外史》里就不算少,写了一下子,露了一面子,一“过后”,再也休想看到他(她)了,所以为“过场”者在此。可是,难道雪芹也这么样子吗?由于我“拜芹”,还是不相信他会如彼地“不行”。
从结构上看,“伏脉千里”不仅仅是个“伏”的问题,莫忘了这“伏”不是三里五里,“下回”即见“分解”,而是千里之遥哪!忘了这,就不解芹笔之超妙了。
“以后再也不提了”的例子,试举小红(红玉)为例:写她于怡红院中见妒,难以展才,因遗帕而转注于贾芸,然后见赏于凤姐,索去了——然后,然后……你可见雪芹再写她半笔?难道不也是个过场人物?
然而非也。
小红后与贾芸成为眷属,及贾府事败,凤姐与宝玉身陷囹圄,前往狱神庙探慰搭救的,就是芸、红二人!对怡红院的“特写”,是由贾芸眼中而出之的。何也?因为要与后文贾芸亲见宝玉的惨境,正与怡红往事对映也(刘姥姥也是如此性质的伏线人物)。
这样就可悟到:原著八十回以前的“过场人物”和“小人物”,实际上都是重要的“伏线人物”和“结局人物”!只看前边的文字,只看了表面一层意义(也自成文,也有“本体性”“完整感”),但是必须看到后文,这才雷轰电掣,惊讶地明白了前文对应的真正含义——此时此刻,方知对芹文下泪下拜,并非无缘无故。
依此而推,我相信二丫头与卍儿都有后文呼应的精彩文字,正因“千里”,却都在原著的最末部分了。
卍儿的事,还捉摸它不定。《石头记》的前半“扇”(五十四回以前),是“鲜花着锦”的盛境。在“戚本”中,“花柳繁华地”这句俗常公认的文字,却独作“花锦繁华地”。我以为这比“花柳”好多了,应是雪芹原笔。“未若锦囊收艳骨”,我疑心原著收葬大观园女儿的,就是卍儿——那时她已与茗烟成为夫妻,也是报答宝玉之人。凤姐梦中与另一娘娘争锦,与元春屈死有关。元春为另妃所诬,死于非命。这大事与卍儿怎么“联系”?当然我们还没有能解一切谜底的本领。可以继续探索,未必即无豁然之日。
二丫头的事,更耐人寻味。乾隆后期新封的睿亲王,是位诗人,他因读《石头记》而作诗,以此书乃“英雄血泪”。其结句云:
美人黄土梦凄切,麦饭啼鹃认故丘。
这乃是用的清明节扫墓的典故,那么可知,雪芹原著中有宝玉上坟的故事。据多人记载,在另种《石头记》真本中,宝玉贫为乞丐。因此我想象一种情景——
暮春三月,清明佳节,贫后落魄无家的宝玉,想起要为他所怀念悲悼的大观园女儿们祭扫,纾痛而追思。但他连一碗古人上坰的麦饭也无,于是在啼鹃声中,踽踽独行,到一村居,篱门不掩,宝玉乃持碗乞讨。室内闻声,出来一位村姑,端来麦粥,怜悯的面部表情使宝玉深深感愧——及一闻声,觉得耳熟;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年为他纺线的那位天真纯朴的二丫头!宝玉告诉她昔日纺线之事,她惊呼一声,愕然恍然,涔涔泪下。
是这样的吗?
谁也难说是说非。这只是我自己的一种“创作”,而并非什么“考证”。这不是“论文”,因此不妨与心武作家谈我衷曲,以供他的文思与赏会之资。要之,我以为雪芹是没有闲暇去写过场人物的,他写重大的人与事还写不迭呢,他的小说岂同于深情逸致之流哉。
〔附记〕
脂批“处处点情”不误,不是“点睛”。盖点睛应指较后的特出的单一的,方为画龙既成,然后点睛——龙乃破壁飞去。若“处处”而点,即不复成睛矣,心武同志以为然否?
壬申四月十四日
写于京东之庙红轩
(刊于《团结报》1992年6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