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周汝昌致刘心武
(1992年8月27日)

心武同志:

近见你在京报发表《红楼服饰》一文,甚以为佳,也想“助阵”,可否请你问问该报,对此有无兴趣?如无,我就给别处了。又,很久以前寄《文汇报》(即你来访捎口信索稿之后),未见音讯。拜烦代问一下,如不合用,盼他退稿。琐渎,望不罪。

专此,并颂

文荣!

周汝昌

壬申七月末

1992年8月27日

附 周汝昌《红楼服饰谈屑》

八月二十四日《北京日报·流杯亭》专刊登出刘心武同志一篇论《红楼梦》服饰问题的文章,实为佳作。此文也能触发我久蓄于怀的一些感想,今日不妨乘兴一叙,以助研求玩味。

束发紫金冠,并非与“凤仪亭吕布”有任何必要的联系,此乃清代的实物,并非“戏装”,也更非“虚构”。故宫博物院老专家朱家溍先生对我说过:他幼年时就戴过紫金冠。就我所见,如八旗名家麟庆的《鸿雪因缘记》里,就能看到旗人家小孩头戴紫金冠的真实景象。朱老说得极确:这种冠饰是小男孩戴的,一长大了,就不会再戴它了。《红楼梦》写初出场的宝玉,实际正是一个幼童,而不是像戏台上电视上那样是个“青少年”。

刘心武同志说,雪芹笔下特避清代男装的特点,却在宝玉辫子上“逗漏了消息”。我可以代他补充一点:比如你看宝玉大观园题对时,展才受奖,及出园之后,腰间所佩荷包、扇囊等等之物,在“冷不防”中给看官们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然而又非常准确的巧妙的“特写”。还有宝玉穿的“箭袖”,也透漏了清装的一个特点。

女装情况比男人要复杂得多了。凤姐到宁府赴宴,登天香楼时,特写她“提衣”上楼梯的步态,学者们早已指出,这旗装妇女的景象,确切不移。有一次她还脚蹬槛儿(饭后乘凉剔牙),这也正是旗家天足妇女的“站式”,汉俗缠足的小脚,绝不会这么样子。至于排穗等名色,也是清代实有之衣式。

雪芹写袭人、香菱等人,明言穿裙子,于是有人又反驳,说旗俗哪有裙子?岂不自相矛盾!殊不知,稍明白实况的,旗家的婆子使女等人,却是满汉皆有,杂在一处,各着本族的服装。我在外国书上看清代的相片,一满族官员的周围,丫环婆子正是满汉两装的。再如果你看过早先老版本《儿女英雄传》插图,那“安老爷”家的妇女,也正是这样子!懂了历史,再谈雪芹的书,就恍然大悟了。何况,曹家内务府身份的世家,其风俗已是“满七汉三”的比例,有的甚至是完全地“满俗化”了。

真正的“红楼服饰”,决非模拟戏装,那基本上是以写实为原则,不过是夹带一点点“障眼法”(荒唐言)就是了。但现时代人们目中的印象,却大都是舞台戏装了,加上去也不过是传统“红楼画”的“古装仕女”而已。其实这全不相涉。

我时常与画家朋友谈论此事,并“说服”他们应当大胆创新:画清装的红楼画,开辟一条新路径,应能使人耳目一新。可是都胆气不够,怕画出来人家“接受不了”,落个吃力不讨好,怕失败。因此迄今的红楼画,仍然是“古装仕女”加“舞台戏衣”,不伦不类,莫名其妙——甚至把宝钗扑蝶弄得成了“天女散花”差不太多。

不久前,忽见黄均先生的弟子赵成伟,年方二十,能用极细的工笔画来创造清装红楼人物画,不觉喜甚。

至于第四十九回以异样出色的笔墨来写史湘云的冬装,说她打扮成一个“小骚达(鞑)子”和“小子(男子)”的样子,这又是清史上满族少女慕武事、爱劳动、效男子的特点,那与江南娇弱“黛玉型”美人全然不同。例如乾隆皇帝幼女、下嫁丰绅殷德的十公主,这是一位喜慕男装武事的姑娘,那“驸马爷”很怕她!

清皇室习称汉人为“蛮子”(不限南方人),呼蒙古族人为“达(鞑)子”,老北京有好几处“达(鞑)子营”,现都改为“达智”了。这些历史实况,现代人知者寥寥,自然又要往“戏装”上去拉扯了。所以,读雪芹之书,并非简单的事。

1991年12月25日

(原刊于1992年9月21日《北京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