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陈时终于放我假了,一到车站,我示意他不好停车,别送了,归心似箭,兴奋得连连挥手,和他拜拜。
他好笑地看着我,拨了拨我额前细碎的短发,“正月初八开工,我等你”
我怕是听错了,再三确定,想从他脸上找出这话表错对象了的证据。
他仍旧不改,明明隽丽清秀的一张脸,说出来的话让我如同跌入冰窖“是的,初八。”
“为什么,我又不是正式员工!”我近乎咆哮
“做人做事要有始有终,说好一个月,就是一个月。过了十五上学,正好。”
“好个鬼。初八上班,意思我初七就得来N市。”
“嗯。这么说,也没错。”我的痛苦,被他轻描淡写,三言两语盖过
上了动车,找到自己座位,想想就一肚子火。真的很想骂人。
给艾伦发消息。过了好久,她语音过来“明朗,我出国了。你照顾好自己。”
这这这,这么突然的吗?世事无常,有些人说再见就真的是不确定再不再见,我还没来得及和艾伦好好聊聊。事情变得太快,我也高估了自己的心理调节能力。心像被挖开了一个大洞,冷风不停地呼呼往里灌。
回到家,还有更大的变数等着我,本来以前家里就我和我爸,单调的一家两口,如今变成一家四口,哦不,闵俊带了准女友,他要是马上结婚生个娃,那就是一家六口。归宿感一点点消失,这哪里还是我的家啊。大过年的,回家就生病,还是重感!我爸当甩手掌柜,把后妈,闵俊的女朋友倒是忙坏了。各几个小时就给我测体温,擦虚汗。
父亲聊起想买车的事,意思让我出钱。我一口米饭,一口排骨,直接来一句“没钱,有钱,我也不给你买四轮轿车,你又不出去谈业务,在乡下有摩托骑就不错了”
父亲正想劈头盖脸说些什么,继母一个眼神扫过去,老父亲噶然闭嘴。这个后妈应该是天称座,有分寸,拎得清,听听,她说:你一个糟老头子要十几万的车干什么,孩子们挣钱不容易。你当父亲的,给她备嫁妆了吗,怎么好意思找女儿要钱。明朗打工的钱,自己存着,你和闵俊将来还要帮她一把。
闵俊听见自己母亲大人的吩咐,自然是应承下来“嗯,当然,我给她备一份嫁妆,不过,明朗,你确定自己嫁的出去吗?哪个倒霉蛋被你看上啊”
母亲一筷子劈向他,他顺势一躲,继续开玩笑“貌似真的很难,你说你,微信朋友圈里有几个异性吧!铺天盖地的妹子。”
我也不示弱“怎么,羡慕我妹子多,有些事,你是羡慕不来的。”
这个春节,应该是我长这么大,最索然无味的年了。不想走亲戚,不想唠嗑。
艾伦在F国,像是要与旧人旧事隔绝一样。熟识的人,都没有收到她的消息回复。
陈时语音和我说新年快乐的时候,我竟然有种错觉,他安排我初八上班,是一件好事。对他的埋怨,减了不少。
“你在干什么呢?”我第一次主动问他
“看书,搜集资料”他说
我放下手机,甚觉自己可笑。竟然在无聊的时候,想找个人打发无聊,这人还是陈时。他才不会有我这些感受,他可是有很多正事的人。
一个个都有自己的规划,只有我此刻在内耗,在虚度光阴。凭什么?
嗐,明朗,你才大二,有些人要来,有些人要走,再正常不过啦。清醒清醒,外面的世界更精彩,请展翅高飞!!!
初七晚上到N市,拖着行李箱,本来想自己坐车到厂区宿舍的。陈时一脚油门将我带到他的湖滨寓所。
“怎么了,一路上兴致不高。是想吃的菜没迟到,还是想见的人没见到?”
他不问还好,一问,我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
他有点愣住,旋即拿了纸巾,我不接,他在我脸上蘸了几下,没用,干脆放弃,拉着我坐到沙发上“哭吧,想哭就哭,我这隔音效果还可以。”
“为什么要隔音,我就想让全世界都知道”真是绝了,哭还怕让别人知道,活着要不要这么憋屈
“好好好,我把窗子打开,让哭声穿透天际!”
他作势要去开窗,我嚎得更大声了。什么人啦,没眼力劲。
“我家里突然多了很多人……”
他静静等我的下文
“阿姨,哥哥,嫂嫂”
他听完,靠着桌台,一双腿伸得笔直,眉眼看不出波澜“没有给你容身之地?对你不好吗?”
我弱弱地“暂时没有不好。”
“那你在怕什么呢。怕你爸爸变成别人的了?”
“这个,我倒是不怕,我爸从未完全属于我。”
我一说完,立马脑子里天光大亮,哦,对,怎么会有全部属于我的人,他首先属于他自己啊。就像我自己,也不完全属于别人的一样。
擦了擦眼泪,肚子竟然不争气的咕咕叫。
陈时听见声音,自顾自去了厨房,一会儿,就有热气腾腾的鱼头火锅上桌,他还洗了青菜,微波炉里热了米饭。
我感觉自己像个饥肠辘辘的难民,来陈时这里意外得到了救助。至于他安排我寒假上班,也不那么介意了。
虽然是上班,但还是过年期间,没那么忙,管吃管住,有钱,还能看花子月烦恼新品研发。日子是变了,但也没想象中那么糟糕。
元宵节更是早早下了班,陈时带着我爬城墙,猜灯谜,吃汤圆,这个节日过得也不似从前以往,所以,变化,并非都是坏事,笼罩在我头顶的乌云彻底散去。
回到学校,宿舍里,艾伦的床铺还保留着,只是人在万里之外。
“愿愿,你是病了吗,要不要去看看医生”我很是担心,踩着凳子看床上的李愿,就像看见仿佛濒临破碎的瓷娃娃,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
李愿沉默的闭上眼,沙哑的声音说:没什么,心痛而已。
心痛?
我也有心痛的时候,比如掉钱,但是也没有痛不欲生。
“明朗,你有喜欢的男生吗?”李愿颤抖着坐起来
“女扮男装的算不算”
李愿默了,重新躺回去,空洞的眼神,仿佛对着墙壁说话“我就是一个笑话,把欢欣雀跃幸福美好寄托在一座遥不可及的冰山上。一度以为他多年单身,自己未尝不是没有可能。鼓起勇气约他出来见面,他跟我说他在陪女朋友……”
额,她这是迎面遭受一击,连缓冲的机会都没有
等等……
“她说的是陈时吗,应该是陈时吧!陪女朋友?”我大致回忆了一下陈时的日程,好像陪我的时间比较多一些。这,陈时说的不是陪我吧,靠,怎么可能是我!拿我当挡箭牌,切……
莫名其妙有点心虚。现在大二,时间紧,任务重,我可没有闲心风花雪月,伤春悲秋的。关键我没有执迷于某人。
尽管我这么想,事情却不这么变化。李愿经常拉着米露讨论功课,美妆,电影,上课,去食堂。我好几次插不进去话,后来更是频频落单。更多的时候,是个隐形人。渐渐地,我习惯了独来独往
有人忙着失恋,有人忙着学习。我的课外时间,除了专业,还有打工挣零花钱,闵俊带着他的竹马来学校看我,也会一起出去爬山,游湖,穿过老城区的胡同,寻找各种地道小吃。
也没觉得闵俊外形有多帅,但是每次他带着女朋友来自己学校,在校道,在食堂,总能收获一堆小学妹的艳羡目光。
闵俊毫不避违那些妹子的目光,该说说,该笑笑“明朗,大二快结束了,你交换生的名额没问题吧”
“应该没问题”想不出有何问题,毕竟,我这么努力。
闵俊看了眼教学楼“你一走,我暂时也不会来这里了。”
出国学习是好事,莫名整的有些伤感,他又追加一句“也行,各自忙自己的,人生路漫漫,总有归期。”
很是忙碌,仔细算下来,朋友圈子简单得很,很多人都只是点头之交了,即使是陈帆,体育场上见面,也是公事公办的样子。我也没有特意去联系陈时,回复消息用尊称,书面交流客气得像两国外交大使。即使偶尔遇见,在他面前也是端庄有礼,客气矜持,能避开就避开。
接到花子月的来电,她恨恨地说“明朗,你够决绝。快出国了,也不主动联系我。”
“花姐姐,你忙,我也忙,大家都忙”
“请问你都忙了什么,给姐汇报汇报”
“一生何所求,致富与自由啊,出去看看,交流交流,挣脱思想的禁锢,获得灵魂的解放。”
“你出国,陈时同意了吗”
“学姐,我出国不需要经过他的同意吧。”什么鬼,我又不是陈时的下属,做事还需他的同意!
花子月呵呵干笑两声“陈时遇见你,真是倒了血霉!”
其实,我经常想起她们,只是语言太过苍白,吃饭见面又怕耽误对方时间,更多的是,我不知道要怎样说离别。慢慢的,只能将这些名字封印在心里。默愿大家都好。
从自习室回来,米露看见我“这个宿舍,只剩我和李愿两人了。”
我默默走过去,靠在她身边的床柱边。“嗯,你们都要好好的。”
米露泪水往外溢“明朗,对不起……”
我回到自己的书桌前发呆,会想,是不是所有的遇见都是上辈子有所亏欠。如果我努力,无有亏欠,下辈子是不是不用见面。
还是和陈时见面了,本来是约好时间去时教授办公室拿通知书的。到了,却只有陈时一个人在办公室。他优雅闲适靠在办公桌一侧,双臂环抱,手上仿佛是我的通知书。意思在等我?
“学长,我来拿交换生通知书”
“我知道”低沉和缓,语气如常,是我熟悉的声音。
他又看了眼,才将通知书递过来,却趁我快要接住之时,又撤了回去。
我伸出去的手,落了个空,看着对方收了回去,似乎也急不起来,还能问候一句“学长今天心情不错?”
“嗯,确实可以”他顺着我的话说,却又不告诉我为何不错
听花子月说,陈时似乎更冷静了,极少开玩笑。
他不紧不慢端详我故作面无表情的脸,越来越有兴致,嘴角弯弯翘起
“躲了我好几个月,我想知道,你要躲到什么时候!某一天,却听到你要出国……一年期的交换生,回来就是大四,论文答辩完,远走高飞。是这么想的吧?……”
“学长,我没有要躲你。我只是不方便和你见面。”我说着说着,慢慢低下头
“那说说,怎么个不方便法。”
明知故问,真讨厌。“学长,我不想走捷径,更不想别人对我有误会。”
“别人的想法就那么重要?不相干的人,比我重要?”
我沉默,他确实要比某些人不相干的人重要一些。“学长,李愿,不是不相干的人。”
他拉长了声调“哦?”
一贯疏离冷淡的眼神,此时盯着我,咄咄逼人“她是你同学。你只有一个同学?避开我,她有对你和颜悦色?”“你们之间的同学情如此脆弱,你确定要为了她犯糊涂?”
“学长,事已至此,我们都需要时间各自冷静,不见面,对彼此都好。”
“对我不好!”他正色道,“明朗,我确认的事,从不轻言放弃。”
“嗯。”我猛地一抬头,对上他深不见底的黯黑瞳孔,哆哆嗦嗦“学长,你确认了什么?”
他笑了,笑得一抹狡黠
“你看,你并没有神经大条,相反,挺敏感的,能捕捉到我对你的不同寻常。只是,反射弧有点长。”
是的,一开始,我觉得那些不同寻常都是平常,只是某个刹那发现只对自己有。然后,我就不自在了,想要撤回到安全区域。
陈时的态度呢,让我撤无可撤?
犹疑之间,陈时已然踱步到我面前,顺手替我捋了捋额前的长发。多么熟练的动作,仿佛他经常帮女孩子捋头发似的。
我大脑飞速运转“学长,你先前说要我收起不该有的心思。那个,该有的,不该有的,我都收了!”
他低下头,身子微微蹲下,突然平视我的眼睛,如此靠近,吓我一跳。
“怕什么,亏心?”
还倒打一耙,我迅速恢复冷静,“学长觉得我亏心?”
陈时嘴角一抹不明察觉的笑,“不,我现在怀疑你有没有心。”
越说越不着调,这哪里是谈正事啊。再聊下去,楼要歪了。赶紧刹车,坚决不翻车。定定看着他的双眸,“学长,有没有心,是我自己的事,也不影响您的正常生活。现在很晚了,我拿了资料,还得回去收拾一些必需品,时间很紧。”
我眼神里满是坚持不妥协。陈时又看了看手中的通知书,郑重塞进我外套的侧口袋。嘴唇附近我的耳朵,“一切才刚刚开始。”
屋子里的气压不正常,我快要喘不过气了,“知道了,谢谢学长,学长再见”飞也似的逃窜
拒绝了花子月送我去机场的提议,还是收到她的控诉
“小没良心的,这一年,你就独自扛过漫长的春夏秋冬把!知道吗,你飞的那天,我在实验室里往外看,看飞机划过天际。以为自己波澜不惊了,可是心脏跟打鼓似的,咚咚咚跳得格外快,控制不住的难过,心像潮湿的雨季,眼泪不由自主就落下来……妈的,成年了,第一次哭,还上班时间被陈时撞见,你猜他说什么。”
“说你吃饱了撑的。”
“你咋晓得。靠,他就是这么说的。狗的,我先前还希望你俩之间能发展出点什么,错了,错得离谱,你在国外,千万别忘记找个帅哥谈恋爱。”
哎,没有恋人,只有自己,日子还得继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