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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打”汤盅·“住上几天”
1994年的8月底,手术后一直在新场继妈家调养的父亲一个招呼都没打,只身一人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南汇中心医院产科病房。干啥呢?就想看看他的又一个孙辈是男是女、长什么样。
实在是不巧,我那已过预产期多日的小家伙还在妈妈肚子里藏着,一点出来的迹象也没有。父亲之前获悉儿媳怀上后,就直言不讳地对我说,“顺产的小孩更有活力,好养活”。我深信不疑。
就因为顺产,儿子面世露脸晚了好几天,自然也推迟了我父亲对孙儿的第一次“接见”。这可苦了他老人家了,腰间挂着一只收集浆膜腔积液的“水袋”,那是胰腺手术后身上必备的“武器”,无奈之举呀,没有的话,积液无处流啊。只身一人从新场一路骑到惠南,不到十五公里的路程,足足骑了三个小时。父亲可是个动了大手术的癌症患者呀!
看着头发变枯变白、一脸消瘦疲惫的父亲失望地步出了产科病房,明显佝偻的后背缓慢地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我的心里一阵发痛,好久说不出话来。
这次来,父亲不是空着手的。他颤颤巍巍地把一叠用稻草绳扎严实的小碗递到我手里。“没啥送给你们的。我在新场镇上买了‘一打’汤盅,你和保妹好歹收着吧。”
——“一打”发音“噎当”:总数为十二的同类物品。
——“汤盅”:小碗。
在我有限的记忆里,父亲大人给儿子送礼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啊,必须收下!
这种蓝边小碗,在我们新场当地农村,过去是家里小孩吃饭专用,可能便于大人控制孩子的饭量吧,不控不够吃啊。如今,则是大人吃饭专用,可能用来暗示养尊处优的大人们要少吃饭、多吃菜,嘻嘻。
父亲看不到自己的孙辈当然不甘心,再次来县城看他的宝贝孙子,已是两个月后的事了。那时的他,又一次住进新场医院进行化疗才出院没几天,已没气力骑自行车了,是新场继妈陪同着乘公交车来的。
那会儿,我刚分到了公房。房子小而旧倒是次要的,关键是自己恰巧因胃出血住进了南汇中心医院,一住就是整整一个月。之后,又赶上被列为“锻炼对象”脱产半年下沉到惠南乡的民乐村挂了职上了岗。还哪有心思、精力和时间去把公房装修一番再搬个家呀。就这样,我只好继续独自在县政府机关宿舍里吃住着。本就无业的爱人呢,为方便照料刚出生的孩子和身体的产后恢复,也算是给我这个职场新人减负吧,新升级的小妈妈从医院一出来,就主动要求我这个新科小爸爸直接把她们娘俩送到我岳父母家去了,嘻嘻。
得到父亲要来南汇看孙子的消息,我不敢怠慢,提前一天就用小木兰接爱人、孩子住进了县政府大院西北角宿舍大楼四楼西面的第一间、我的临时小家里。
父亲到了!他的脸已瘦得走了样,人也明显有气无力了。当他终于看到了他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孙子时,开心得有点忘乎所以。根本顾不上一路的劳顿、身体的虚弱了,坚持单独抱着宝贝孙子逗乐、拍照,满脸的慈祥,满心的欢喜。
唉,这次出行,竟成了我父亲一生中最后的一次亲自离开“新场”这块生养他的土地!
看到了孙子,心愿了了,要回去了。我搀扶着父亲一步一步下楼。父亲呢,一手“尺量”着楼梯的扶手,一手紧拽着我的手,颤巍巍地挪动着脚步,怯生生地对我说,“等你弄好了房子我再到南汇来,还要住上几天呢。”“好啊!”我毫不犹豫地使劲点着头,扶在他腰间的臂膀不自觉中更为用力了。
——“臂膀”发音“比苞”。
父亲在新场继妈的陪伴下慢慢走远了。望着父亲弯曲虚弱的身躯、落寞悲凉的神态,我的脑海一下子涌进了几十年来他强作欢颜、若无其事的承受着所有的苦痛、挣扎,包括最亲近的家人的不理解、不待见,却始终未曾表露过一丝一毫的埋怨、责怪的点点滴滴,心头瞬间填满了愧疚。
令我无法原谅自己的是,我没能及时装修好房子搬好家,他老人家也没能缓过劲来,这个“住上几天”的小小愿望终究未能实现啊!
爸爸,今天,儿子在县城有大房子了,您想住多久就能住多久。可您,去哪儿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