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其名为尘幻

当气流遇上人来人往,简单的闸口开关闭合。

站在甲板上看身后,背上透过莫布斯纤维感受到凉风吹拂感,好似在佛尔行星的一次登山旅行。

佛尔行星上的七十四号母峰以及霍洛尔波克高地的登山旅行——准确地说那趟旅行的目的并不是登山,若不是有人强行将它定义成那个叫法。所有人热热闹闹地绕着陡坡走过一片分外恬静的树林,队列中的大人和孩子弯腰拾起针叶毯上随处可见的那些松实,比赛谁能借着低重力先将它们丢到最远的树梢上。在那个特别的时分产生的氛围使人相信,没人需要一场多余的战争来改变这世间的任何事。

可事与愿违,六门八百五十毫米口径的舰炮顶端闪耀着空间站信号塔投来的白光,炮膛的螺纹线口连同舰体上难以计数的向空冲锋炮一齐对着前方空无一物的跃传宙域。战斗机编队在完成出发前的最后一次演练后连组折返,依次悬停在巨舰的边侧等待着自动挂架收容。方才从第二船坞赶来的护卫舰队,在寂静漆黑的太空中汇成一阵由浅银色尾焰构成的弧线暴雨。

这将是一场浩大的全面战争。

“看来都准备好了。”

回头看着背后船坞中那艘巨大、温和且载满纷杂回忆的航宙舰,小力将腰甲上的机动保险往两侧推拉锁止,男子的黑发随着甲板供氧舱泄出的稳定气流浮动着。

那是一团黑色的火焰,极少人知道它为什么会在这世界的边缘骄傲地燃烧。

决战的气氛笼罩整个恰鲁星区,可以看见每一艘工研麾下的工厂舰对这场战争所做的准备——大量的天链僚机被成匣地装入对标巨大航宙舰的内胆弹射舱。不过随着怀表上的时间慢慢接近任务标定的时刻,繁重的工作也渐渐进入尾声。脱驳返回轨道的工厂舰并不急着离开,或许只是为了再看一眼这支浩大舰队在星区中罗列开来的罕见景象。

“命运不息,凌踪,不论谁都相信还能在俄鲁喀耶德看到彼此。所有的人都要赴约,一起见证佐星和普南利尔最后的命运,因此诸事仍要继续。”穿着舰长服饰的女子挥动手中的节杖,如同冬夜纷雪般的舰桥灯火渐渐被升起的装甲板覆盖。厚重、庄严,无数幽明的炮火魂魄被阻绝在外之后,夜晚好像一下就来临了。黑发青年心想,若不是置身在稀薄深空中,这个夜晚就谐调了。

这个念头仿佛隔了很远,老实说,自己如今还能记得这种复杂的感受,简直是奇迹。甲板上的所有人目送着小型航宙舰上的乘员离去,或许选择默认凌踪所说的全部或是一部分是对的。临战时分,人的预感总是不会出太大差错。

人造的星幕和光柱,依然闪耀在周遭微小陨星的外露金属积层上。所有人屏住了呼吸,在这听不到声音的真空中,像被撒巴莱亚人的重炮命中了的鲁伯督尔失速下落时发出的哀鸣,依旧在毫无介质的深空中回荡。

“又在甲板上吹太空冷风?上船吧凌踪,吃点水果,顺便感受下我开足三小时的热空调。”耳畔的通信器中传来英气十足的女声,话语中透着的精神劲儿像极了大学里橄榄球队刚休息完上半场的四分卫。

“你倒是难得提醒我有关个人健康的事儿,薇妮亚。再者,你至少得先把舷梯给放下来。”青年笑了笑,叉腰看着空中逐渐靠近停机坪的新锐战舰。

“抱歉啦。我潜意识里以为你也如鸟一般会飞,和你边上那位一样。”

呼啸在巨大航宙舰甲板上空的战舰从开启的舰腹中降下一道拟质量绳梯。舱门中,一个长着独角的人远远朝着母舰机库塔楼的位置招了招手,照射在后方接收口的充能光束即刻脱靶,像一条学会独立思考后选择逆向生长的藤蔓,缩回到了机库外的大型充能喷口处。被技工们叫作“兔子洞”的充能舰舰首随即发出一阵蓝绿相间的灯光信号,抬升高度,开始完成任务后的返航。

身后合上书页的另一名男子提着包一跃而上,空中的拟质量绳梯仿佛是个浮华造作的摆设——就像被无形的手托进了高悬在空的船舱。手握着一根微微发光的金属长杖——这家伙可是去哪儿都带着这个,八成睡觉的时候也会特意拉开一条缝把它塞进睡袋里。帕克特·荣格,百闻不如一见,万变戏耍,神奇源术。

“那到时候见,米诺里。”黑发青年回头左右摆摆自己的上臂,示意着离开。

“去吧,紧张兮兮的家伙。”持杖牧星之人笑了笑,便搭乘甲板上的光子浮板向着背后巨大战舰的舰桥行去。

在另一艘舰船的舰桥上,红发女子看着黑发青年迈步向前,舒了口气。

“舰长,接到通信。”

远远挥了挥手,通信员即刻从全息仪上展开了舰桥媒体。

“这里是俄鲁喀耶德号母舰。作战部署一切就绪。俄鲁喀耶德号即刻预启动同位传跃。五分钟后切换潜行战术频段至S-6650.55。呼叫先遣导引—弹片吧台—舰桥。帕克特登船时捎了一份五成熟的利尔盘羊排汉堡,指定给工资卡上闲钱最多的那位。备注写着,腌菜里面还有点夹着的热起司,拿起时要注意。顺带一提,我们正在进行临行前的全舰区广播,要无保留地提出这一专项的改进意见来,这是餐区代表威吉拉的意思。此外,薇妮亚·凯伯因舰长,请循例回报舰船的情况。”

擦了擦手指,红发女子脚蹬的马靴随着抖腿碰撞在坚实的合金板上,发出铿铿锵锵的脆响。

“说得好像我又欠他工资似的。你说,咱们的米诺里舰长怎么总是气呼呼的?”

“问题多半还是出在你这儿。对了,薇妮亚,大致上工资都是第一时间打款到账的,但我和凌踪上个月的薪酬确实都没到账,怎么回事?此外……”一旁的金发青年说罢掏了掏衣兜,“擦擦吧。又遇到收支问题了?我倒是无所谓,习惯了,你总不能对凌踪也这样吧?”

“哪可能?我精打细算,钱当然是不多不少。他那边,我已经知会过了。”轻轻用递来的芳香湿巾一擦,顺手点开了舰长面板,这位叫作薇妮亚的女子决定忽视金发青年对话中的一部分重要细节,坏笑着发起了通信。

“指挥舰,这里是弹片吧台,回报中。舰备状况完好,即刻进入作战序列。至于汉堡——你知道我一向客观:威吉拉,这美味到不可思议了。但你还可尝试往里面搁点脆生的,比方说冬都腌菜加上一些别的松碎香仁坚果——要再清点一遍利尔盘羊的库存,可别亲自去跑,开个单子让保障队的人去,你这几天都快累坏了。出票备注俄鲁喀耶德号餐区,署名薇妮亚。餐后浑身带劲,通话完毕。”

下头航宙母舰的舱室中仿佛传出了阵阵欢呼声。许多船员对那些在生态舱室内圈养了许久的利尔盘羊早已食指大动,若不是跟前有保障队的人拦着,恐怕此时围栏里已没剩几只了。

“工程舰只均已脱离船坞区,加速航路已清空待用。你们随时可以出发,薇妮亚。”俄鲁喀耶德号的通信窗口露出一张秀脸来,那兔子似的大耳随着胸膛的呼吸起伏轻轻摇晃,只教见了的人心头一紧。

“米诺里,到那头见啦。”薇妮亚在摄像头前拉了拉帽檐,以表致意。

“指挥舰预祝先遣队的各位,行程一切顺利!”米诺里舰长调动航行日志,将解密后的事相窗口移到俄鲁喀耶德数据海的正上方。舰船智能引擎的即时演算随即接管起整支舰队的细致调度,就像方才装配完成的足以与撒巴莱亚太空军精锐匹敌的满舱弹药一般可靠。在撒巴莱亚人的纷乱炮火中,俄鲁喀耶德母舰将会是把这支义军牢牢护住的那面坚盾。

“你看,到这个时候了,她根本就没想过把我这个月的工资先补上。”米诺里按了按额头上挂下的前发,将脚底厚重的肉垫踩在舰长座的踏板上,“难道我是唯一一个被她卡着工资的不成?等等,容我问问,你的工资已经发了吗?”

一旁的大副先是一愣,随后点了点头。

“每个月月底都按时到的账?”米诺里眉毛高竖,暗暗握紧了毛茸茸的拳头。

大副见状惊得改了态度,看似周全地考虑了一会儿,接着肯定地点了点头。

“妈的!”米诺里舰长暴跳如雷,从一旁抓起私人通信的话筒凑到面前,恨不得用满嘴锋利的犬齿将它整个咬碎,“别给我装死,薇妮亚!”

“弹片吧台号亦预祝俄鲁喀耶德舰航程一切顺利!”从另一头的指挥通信端传来了薇妮亚那个轻佻熟悉的声音。

“薇妮亚!你这家伙还躲猫猫……还我钱!”米诺里大吼着。

对方舰桥似乎选择性地屏蔽了此类通信。

“你整天就知道欺负米诺里。”慢慢旋低通信台的音量,帕克特翻起通信器,用手腕揉了揉被大分贝炸疼了的双耳。将一个小小的相片夹放在通信台的一侧固定住,看了一会儿,便靠坐在椅背上。将一枚压缩浓茶弹塞进嘴里,从舰桥舷窗往外看着那片通向虚空的星空。

帕克特在漆黑的画布上想象着一扇门应有的形状。

“偶尔这样开开玩笑,有助于帮她减轻压力,帕克特。”

“真是服了你了。”金发青年从包里摸出一本便笺,甩了甩笔尖书写起来。

一群戴着统一臂章的奇形怪状的生物们叽叽喳喳地在甲板上挥动着不知是什么的肢体,不,东西……或许还是应该称之为肢体。大致表达挥动着手,广义上为人所接受的那个意思——“送别”。它们挥洒着颗粒状的热泪,目送着眼前拔锚跃传的舰队。

“仪表读数一切正常。”

“即刻出发,去打胜仗!”随着弹片吧台号的舰长座上响起少女的高呼,星片器引擎发出了一阵阵脉冲波鸣,如左轮枪管般修长的战舰舰首一口气撕开了前方空间的缝隙,连同护航的舰只一并向着启封的星脉甬道中梭行而去。

在甬道中不断航行的过程,既短暂又冗长。途经无数个世界,然而最终要去的,只有那么一个。薇妮亚的心中十分明白,这将会是尘幻联合与撒巴莱亚人的最后对峙。不论两方胜败如何,宏时空都将迎来一场剧变。

“‘薇妮亚狂热’弹片吧台号,更新航行日志。”

“啊,又得写这玩意儿了。”

摇晃着空荡荡的酒杯,遵照医嘱,里面是不能灌满那些平日里让人心旷神怡的液体的。发酵,发酵的空气。不过,就是要做一下晃一晃的动作,仅是出于个人意愿作为对趋于较真的健康问题禁令的小小反抗。

舰桥——当然是禁酒的,没错,禁酒!非要说什么时候能在这个地方破例,如果提到这种宝贵经历的话,薇妮亚毫不费力地想起了和弹片吧台号最早相处的那段日子——那是一个美好的清晨:每一个现在坐了屁股的座位上都曾经对应着一瓶看起来妙极了的酒。喝醉了,把它们都摆上,幻想着这些座位上坐满了人,一点不费劲,还十分养眼。

“接近破穿点了,别在那瞎晃荡,薇妮亚舰长。乖乖扣上你的安全锁,然后把你偷偷拿在手里的酒瓶放到边上去——你需要的是那个自动托盘上的柳橙汁。”独角的少女在座位上回过头来,看了看指挥座上那个不靠谱的家伙。

“好啦好啦。”甩了甩嫣红色的长发,薇妮亚·凯伯因,这位颇有军威的女军官便又回到了整个舰桥室里看起来最有军威的位置上落座。没错,在这里,这个位置是属于她的,换句话说,这是在这舰船中唯一一把非常像那么回事的座椅。

该怎么写这航行日志?薇妮亚抬起头,手悬放在输入器里,在模糊算法的辅助下逐个记录着船员的简况。

再看看自己现实中身边的伙计们:先是这头整天埋头写日记的,没什么音乐品位且越来越让人头疼的魔法独角兽安诺内茵·希琳德,或者按委婉的说法是某种行为怪异的……只有一边角的依尔菲克人。噢,不,饶了我吧,她哪里像是个依尔菲克人了,你见过大量吃素的依尔菲克人吗?印象中?对,她吃大量的生菜!同为女性的薇妮亚实在很难理解,这独角兽是怎么靠光吃这些薄薄的又没有热量的菜叶子维持这种匀称丰满的体态的。所以薇妮亚断言,她定是某种魔法驱动的生物——魔法的。呵,她甚至让我别在我自己的舰船里瞎晃荡!

安全锁在最高级的防护规则下发挥了作用,几乎用通了电后的莫布斯纤维把座位上的人牢牢钉死在靠背上,像极了勒克莱尔古典时期的巨兽标本。

等待是漫长的,若想与这漫长厮杀,还得靠消遣记忆中的冬雪与春花。

回想方才破穿前那如同纷乱雪花般的灯火在舷窗中闪耀起来,由巨大星片器引擎喷射而出的能量洪流使整片恰鲁星区化为一场夏夜中的暴雨——宇宙中或许真的存在暴雨,它存在过。

在那个角落的转椅上的是蓄了胡子打着电子游戏的一国之君,那把定制款的蒙卡希胶皮电竞转椅还是他自己亲手搬上来的。这个人实在变化太大,到现在看来,也过于不可思议。仔细看,他那件有着方形镂空领口的时尚斗篷上去年落下的作怪贴纸,时至今日都还没被撕掉,这太可笑了,真的。何况他真的确切知道今天我们要去哪里、干什么吗?严重怀疑。

尘幻联合这支小队里压根儿不缺怪人。说到怪人,当然少不了那个有囤积怪癖的帕克特·荣格,就是那个无时无刻不在用不重样的镜布擦拭眼镜片儿的头号笨瓜,以及不得不提的是,他可是个四五天就能把运载舰货舱塞到满满当当没法过人的仓储狂人。要知道,这也算是种稀少的能耐。不过看在他前阵子在酒库里帮忙,显得颇为上心的分上,可以原谅。他还捣鼓那些源术,源术什么的可是绝对的酷玩意儿。话说,你知道源术是什么吗?当然不啦。不过,我想这还得让帕克特本人来解释内中机理。至于货舱里和船首修镀的那些锻铁,我的老天爷,也亏这位神通能几次三番从各种极恶险地里头整到。是的,他正在自己的座位上喝茶。

哦,还有这位。长了一头漂亮到谁都想帮她梳顺的淡金色卷毛的小可爱拉·普艾希亚。她真的是太可爱了,各种意义上都很可爱。哦?她好像看过来了……没事,要像往常一样装作是在看她身后的风景。吉祥物?对,说的就是她。她平时真的会梳理蓬松柔软的头发吗?那显得稍微有些蓬乱……噢不。你总不能要求小可爱去做什么。噢……有着蓬松头发的小可爱,会放出奇异电流的小姑娘,别看她这副人畜无害样,她可是个十足的狠角色。

离了这群活宝,这一路下来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薇妮亚想了想,在日志底部键入一行小字。

所以,这就是尘幻联合。说到我们,我们确实走了很远,或许离各自的目标还有很大距离,可无论是现在在这艘弹片吧台号上的或是不在的,以尘幻联合之名集聚起来走过风雨浪涛的大家,在我心中都是无可替代的。我爱你们所有人,也希望你们能平安无事。

薇妮亚轻轻点击保存,微笑着将手中的航行日志收了起来。

“舰长,状况更新。”

“快要进入破穿点了。最后一次向俄鲁喀耶德号发出导引坐标,随后进入静航模式。舰长命令,舍弃后备配重舱,恢复陀螺仪垂稳。避侦模组启用频段3113,各波示单元积极发送破穿探知波。”

一言不发地自我陶醉总是显得怡人且短暂。

“明白。”

透过弹片吧台号舰桥视窗向外看去,所有快速后退的运动线都像是被磁铁吸到几个游弋的极点上,泛出一种从肉眼上看来和街边水面上的油影别无二致的光泽。

老练的操舵手飞快地在投影屏幕上输入安全指令,随即和一旁的机关军士一同验入视网膜。随着一段吉他扫弦的声响,弹片吧台号的推进部向内折叠,整艘舰体的可变部发出如同爵士鼓点般协调的校准敲击,在舰内产生了非常微小的震动——酒杯里的酒会被轻轻震匀,但并不会破坏液体表面的完整。在这一被称为是“晃杯”的震动渐息后,就像所有姊妹系涅菲路格级航宙舰一样,这艘舰在即将抵达破穿点前的短时间内完成了重要机关部的预冲转换。

“很好,中值迁入阶段二。安诺内茵,启动闸变换监管。”

“下级机关部回应,情况受控。有高级管理权限人员介入。”依尔菲克少女推开投影盘,似乎有所察觉,朝身后的方向翻了个白眼,“又是你小子,凌踪。”

“好啦,下次做事前,我提前和舰桥打个招呼就是了。”

凌踪冷不丁出现在了舰桥某处——手里拿着毫无疑问是新发明一类的东西,还没等舰桥知情的人悉数反应过来,一些繁复的操作就在他修长手指灵活的敲打下完成了。

“执行船首变换协议。预备炫光以及可能的舰桥冲击。”用手梳了梳蓬起的侧发,安诺内茵很自然地念出了古典AI都自惭形秽的冷冰冰的话,“估计也就只会响一会儿。”

轰隆隆隆……

整个舰桥下面发出了地震般的轰鸣,几块就连安全总长都没见过的装甲板从厚重的船壳狭缝中徐徐出现,随即就像有生命的植物一样快速生长形变。这些活动的金属流向了舰首,推进部和舷挂主炮的位置,在破穿点的光圈覆盖过整个弹片吧台号的一瞬间,整个舰桥被遮光板完全保护了起来。屏幕上投射着舰外固式摄像机传送回来的影像:整艘战舰发出了铁水冷却般的滋滋声,那些被流动金属包覆的位置毫无疑问变成了补强后的版本——旋转闸机支持的修长二段主炮,拥有额外冷却舱和泄压喷口的大型机动推进部,以及舰首一柄古典枪挂刺刀样式的华丽龙骨。看到舰桥下方烫金翻新漆印后的凯伯因徽章,薇妮亚微微一笑:“此情此景确实振奋人心。”

“舰船状态很不错,想来破穿锻炉总是令人满意。”凌踪用收起的投影电脑棒轻轻敲了敲僵硬的肩背,“按照弹片吧台号经历过的两次翻新来看,比起百年救星号上的重锻效果,大体是青出于蓝,好在这艘战舰从航行日志来看还是显得很年轻,可以做到经受更多风雨考验。尤其是这次,该轮到它在撒巴莱亚人面前大显神威了。”

“干得漂亮,技术先生!记住你还有下一趟要赶,在这艘舰上的活动,你可得和国王陛下互相监督全勤全达,不许翘班抖机灵。”舰长座上飘来了欢快的命令。

“好的长官,命令收到。”听罢此话的黑发青年会意地微笑了一下,从一旁的伺服台拉出一条覆满即时演算进程的数据面板,仔细监看着。

显得年轻?废话。也不想想这艘战舰的花名——“薇妮亚狂热”。舰如其名,是我青春和热泪的完全结晶体。航行日志不过是记录战舰的活动轨迹,这和战舰后半辈子能逞什么能耐可是毫无关系的……你小子说话可得注意着点,薇妮亚心中默念道。

“已将逻辑和舰桥行为记录上传到指挥系统。”

“航事员,趁自动规避系统还没有达到高负荷区,执行第二次球状扫描,提取最确切的星路情报,更新上传到战术中枢。舰腹机关、舱控管理、吊挂行动基地解除管理限制,让运转部的人先去里面张罗。造影投射机关和战斗部、特战部随时待命,都听好了,这可是撒巴莱亚管制的宙域,全都睁大眼睛,伙计们!我们远优于机械!”

“了解!”

一反荒诞不经的常态,舰长座上的薇妮亚戴上辅助目镜,开始全面接管舰桥指挥单元中稍显古典的人机交互指挥系统。那是一把有着许多金属键位的长键盘,连接着几条颜色不一的加密传输线。薇妮亚拨了拨额前的刘海,皱起眉头,愣是把上传的数据逐一过目了一遍。

“下次我自己出钱换新外设……905目镜这种过时的型号真是费眼睛,这界面里所有字都紧巴巴坨在一起,像极了放久的面。”只听舰长座上的某位不满地呛了一声,“开启扫知声呐。”

“扫知仪确认到撒巴莱亚势力活动!”

所有人都不敢怠慢,毕竟这是一次穷尽勇气的尝试,将要闯入的这片未知宙域里会发生什么样的状况大致都不会令人意外。

随着部门就绪确认的提示声接连响起,在舰桥的防护探视窗中瞬间出现了如同蛛网般精美密集的深空粒子探视波,蔚为壮观。弹片吧台号就像单枪匹马冲进匪巢的孤胆牛仔一样,四下喷射着舰首的单向扫知光束,炮门移动,呼啸着从破穿窟口出现。那些依然白热的流体金属,在离开破穿隧道的瞬间快速固定,随即快速变向,以险些擦到的姿态闯过两段交叉的探知波,可变装甲板也策应着船体机动,在吸收小面积的探视波的同时释放出等量的光学伪装波。

“好大的阵仗。说真的,他们现在一定气坏了,毕竟……我们就这样连招呼都不打硬是闯进来了。”航事长搔了搔额头。打从航事学院毕业到现在,这种从布置上就显得病态的深空探知系统,他还是头一遭碰到。他不禁想,难怪说俄鲁喀耶德号在盲穿方案中是铁定避不开这样的探知波的。这艘船在非常狭窄的宙域中航行,舰桥虽然感觉不出来,可从战术投影看,这艘战舰就像小丑马戏般反复穿梭在侦测线中。或许撞上了那么一两扇,但总归因为早前那次代价昂贵的拓尔曼赫隐形涂料之旅,战舰才能实现如今这样略显从容的规避。

“替我把二十四号监视器移过来。”

“先不管别的,在他们的地盘上咱们被发现,本来就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舵手轻轻将满是文身的左手搭在手动驾驶的握把上,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战术投影回报过来的数据——也许当最后真正用到双手时,没错,这样的事情舵手自认很是在行。这艘弹片吧台号的舰桥总是会在敌人的火网点扑向防卫系统的瞬间,奏响快意长情的爵士船歌,想到替班之后有成桶的美酒或柠檬苏打喝,还有什么好紧张的呢?

“放轻松,伙计们!”薇妮亚小手一挥,笑出了声,“我赌他们根本看不见咱们。”

在这时候谁能放轻松啊?除了薇妮亚,每个人心里都登时暗骂一句。

“欢迎各位来到撒巴莱亚人的风景区,弹片吧台舰组和尘幻联合的各位……”舵手翻了个白眼,扭了扭脖子。在这战舰上监管操舵,八成是这宏时空中最要命也最浪漫的行当了。但是,总要提防自动演算在受到干扰的时候出岔子,在纷乱的红光线图下,监看同步演算的双眼会因圆睁过久而变得酸痛。

无法想象,没有这些生猛乘员的弹片吧台号会是怎样一台冰冷无用的机器。

“看样子,派对生活要开始了,朋友们。”薇妮亚拉过面板,瞬间没了刚才嬉笑打闹的闲情,“执行对星球代号D44、D83、D132的识别,即刻发射冬佩利探知器进入预设轨道。”

“左舷冬佩利三枚射出,冬佩利正前往轨道位置。代号阿尔法、贝塔、伽马分别对应坐标4483与132指定对象。”

“保持巡航,舵手!调整星片涡轮直接航向D83,我们可以在D83和……”长着半边长角的少女安诺内茵扶了扶眼镜,用手指在反应投影上画了一道,又在一个稍显开阔的位置上点了一个叉,“D91,这个中间的位置上放置破穿信标。就算D83不合适,至少俄鲁喀耶德号可以前进部署到目标星球的阴影面。然后,在预定位置降下要塞。普艾希亚,为了提防撒巴莱亚人可能发起的潜航打击,之后就需要靠你来时时监护俄鲁喀耶德母舰了。”

“明白,就像报告会时说好的那样。”淡金色头发的少女随即从口袋中取出一枚耳坠大小的饰物,抬手轻轻往空中一抛。在拥有人工重力的舰桥中,这枚饰物随即悬浮在空中,幽幽地朝着周围释放出微弱的青蓝色电流。

见状,薇妮亚压低帽檐,对着仿佛空无一物的深空微微一笑。

“尘幻联合,代号‘伊伯特’行动,正式开始!”

“俄鲁喀耶德母舰破穿结束,对应坐标D91已做好导引校准,注意一下!”

“所有舰桥非勤务人员请尽快乘梯前往航宙器部。”

“重复一遍……”

“尘幻联合的各位请遵照舷灯信号导引!”

“差点忘了,贾那摩。我得把……”薇妮亚掏了掏椅背边上靠着的日用模组,从里面翻出一个小压缩包来,朝身后的方向丢了过去,“这个给你。”

“最好都合十许愿这次我不会中途吐出来,各位。”将游戏手柄收进口袋,满脸胡茬的“国王陛下”一跃而起,取下那包漱口套装,三步并成两步,伸手搭上了自动导引航梯的扶柄。依尔菲克少女与金发青年也离开座席,从一旁的收纳箱里取出随身行李。随着舰桥中的数人离开,情景音响里响起了轻快的前奏。倘若这是在平时播放,这首歌前奏结束后循序跟进的歌词,就会像这艘造型别致的航宙舰一样变得风格契合而耐人寻味。

启开两瓶猛药!

为我那泼辣情人处理复杂伤口!

服下一喉烈酒!

再将所有枪炮对向那野狼疯狗!

拔枪!开火!

要娶的姑娘她可是个西部快枪手!

镇里的鲜花都被她射下了花蕾。

哦呵!越战越勇!

换弹!闪躲!

所有的坏人小心我这医生下的降头!

听声音,嘣!

你与快马!死神带走!

佩妮!佩妮!弹无虚发啊佩妮!

听那声音,嘣!

死战到底!庆功到底!

哦呵嘿呀!

佩妮!——她最爱恋的到底是酒呀……还是我?

拔枪!开火!

嫁我的牛仔姑娘是个不得了的枪手!

喝酒!喝酒!

大口,喝酒!

这首旧时代曲风的爵士船歌非常抓耳。每次听到这首曲子的时候,薇妮亚的脸上就会露出那种意味不明、自我陶醉式的笑容,让在一旁的凌踪看来有点难以理解。

此时也顾不上纳闷,凌踪拉下导引轨下的抓柄,踮起脚,从无重力的廊道中腾跃起来。

“稍等一下。”应声回头看见一位淡金色头发的少女时,被叫住的黑发青年瞬间从思考问题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是普艾希亚。有事吗?”

“你总是会这样忽然走神——凌踪。但是这次务必要处处细心一点……不,不对,就是,我就是这个意思,照顾好你自己。”

虽说有些语无伦次,但是表达的意思不难理解。

“你也是,普艾希亚。我下去执行任务期间,这里就交给你了。”

淡金色头发的少女拉过凌踪的手,那双像掉进潟湖里的星空般蓝紫色的眼睛,温柔地盯着对方还有些恍惚的眉目。

“别走!稍等,不如把手先借我一下。”

“噢,噢。”

一如往常地木讷,从刘海丛中依然可见青年慌忙躲闪的眼神。

伸过左手,轻轻地,凌踪感觉自己的手背被少女温柔的手指画了一长一短却不连贯的两条直线。完全不知所以的凌踪觉得心中确实泛起一种尚可忍受的好奇,或许还是在他不愿去用心思考少女话语意义的范畴内。仅仅是交流了表情,笑了笑致意,凌踪便转身离开了——这非常符合他早前形成的作风。

为什么要做这样奇怪的祈福?

“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现在特别希望你能一直平安无事,所以……我祝福你,此后不论何时,凌踪。”

并没有听见这番细腻心声的青年,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

少女静静地走回到舰桥,看着眼前与任何一个世界并无大不同的星星慢慢随着航宙舰的规避在原有的位置上不断闪烁着,便回到了原先的沉思之中。

不知不觉间,一阵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

“去赢下这场战争,尘幻联合。”

此前辛苦折叠的命运,将在此逐渐展开。

普艾希亚感受着手里仍留存着的温度,露出了宽慰的笑容。

在阿基耶的终点处必还能找到一份宁静,不过,现在是与撒巴莱亚聚合意志的决战。决战之于整场战争,自然是毫无宁静可言的。

青蓝色的电流缓慢地汇集到了一个方向。那充满能量的坠饰很快就将一股回流收纳了进去,就像是在夜空中突然出现了一条亮白色的霹雳,一艘仿若沙漠海市蜃楼般大小的舰船从稍稍撕开的破穿口中纵跃而出,周身冒着冷却涂霜喷出的白流,就像是一头灰黑披云的带翼圣象于暴怒中闯入了长河边上静谧无声的蔗田。

“舰桥目击俄鲁喀耶德号,已到达战场!”“这里是俄鲁喀耶德号,很高兴又见面了。我们正在寻求观察舰体外部反应,请及时发送你舰实时比对数据。”

“你已在友方部署点附近,请参照光学校准后下降你舰Y轴相对高度,并进行实时修正。”

“俄鲁喀耶德号收到,机动中。开始分享情报链路,即确认进入‘伊伯特’行动第二阶段。”

“情报链路上线。设置‘好时光’灯塔,完成阶段二,迎接百年救星。”“已同步射出‘好时光’信标灯塔。确认敌方复数探知源,设置全域伪装,正跟随目标星体进入预设公转轨道。”

“确认到友方生成秩序蜂洞,‘好时光’灯塔正常运行,探搜器正在追踪更新主要对象破穿进程。”

弹片吧台号的舰桥有条不紊地跟进着位移与导引两项流程,在一段轻快诙谐的音乐之后,死板的操作台边并没有一张焦虑的面孔——这音乐还是有点用的。

“很好。这下百年救星号和丹·波顿号应该也在拟定的线路上了。听我指示,即刻向标定位置发射行动基地,船腹对星炮位请积极策应地面信号。”薇妮亚大手一挥,整个铺开在自己面前的汇报投影一下多出了许多细节,当视线锁定到已经随着指挥离开舰船冲向星表的行动基地时,脸上方才露出了一丝安心的表情。“炮位收到。”“副炮位收到,已同步落点发射支援弹头,更新坐标已上传。”

“至此,作战阶段一,完成。”

“漂亮,各位!”

初始的铜锣已在这无声的寂寞世界的边陲敲响了。

无人知其晓,亦无人知其昏。

黑发青年扶着身上的固定带,看着舷窗外急速飞移的星体。它们逐渐变暗,变红,目力所及的一切都在变成烈火的颜色——是久违的大气。

“已确认尘幻先锋要塞正在进入拟定的下降序列。”

“执行线路修正。”

“动态修正中。”

一颗逐渐变红的陨星,在星球的大气中闪着耀眼的光芒。落下,落下。

“确认着陆。”

凌踪握紧胸口的安全锁栓,做了一个深深的换气动作。

清空了肺与视线中的积存,氧气与光影再度回填。

终于开始了……

“尘幻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