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了,星座

(二○○九年版序言)

陈四益

小时的儿歌,现在还记得:“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铜钉。铜钉钉了千千个,弟弟数也数不清。”无论是四川的乐山、江安,还是上海浦东的高桥,夜空的星星总吸引着我童年的思绪。那些星星上面真的有神仙居住?那些星星真会化为人形来到世间?满天的星斗,浸透了神秘。有时父亲有暇,在院中乘凉时也会稍作指点:那像烟斗的七颗星是北斗,西洋称大熊座,若在斗头外侧的两颗星间连一直线,向前延伸大约五倍的距离,就可以找到北极星,这是夜间行路的指向明星。北极星的另一边,五颗呈W形的星星是仙后座。从它边上的两颗星连线延伸,也一样可以找到那指示方向的北极星。除此之外,我所得到的星象知识也就只有天河两边的织女、牛郎和关于挑石头、挑灯草星的故事了。我很希望多知道些星星的故事,但父亲总是那么忙碌,而我还读不懂那些绘有新旧星图的书籍。

待到我能够读那些书的时候,已经住在大城市里了。虽说满街的路灯把夜间照耀得如同白昼,但它们也遮蔽了天空星斗,加上日甚一日的大气污染,蓝天渐已不再。仰望夜空,只见尘霾闭锁,除了最亮的少数星星,几乎都是蒙蒙一片。因此,一直提不起兴致去找关于星星的图书。我注意到流行的歌曲中星星已经退位,偶尔说到天空,也只剩下白昼的太阳和夜晚的月亮了。北京市近年来有“蓝天工程”启动,据说每年已经达到多少个蓝天,那可能别有衡量的标准。若以我辈常人的视觉感受,只有大风大雨过后的很少一些日子的很短一段时间,才可以看到些许蓝天。没有蓝天,当然也就没有了满天星斗的夜空。

但在大城市以外的地区,仍旧可以享受那“青石板上钉铜钉”的美景。一晃也已十来年了,因友人之邀,曾有黄山之游。时维九月,序属三秋,那晚宿于黄山脚下,入夜到户外闲步,竟重温了儿时的记忆。星汉灿烂,只能以辉煌形容。大熊座、仙后座、北极星和那几颗我认识的星星,都很容易找到了。但是,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长进。空对着数十年未见的灿烂星空,不免感喟于自己的无知。回到北京,同大学时的老师、博学的鲍正鹄先生谈及“维南有箕”“维北有斗”,我只识得“斗”,“箕”在何处,无从寻觅;东有启明,西有长庚,两者我都不能确定准确的位置;至于苍龙、白虎、朱雀、玄武、角宿、亢宿、心宿、房宿、天狼、老人,更是只知其名,无处对号。历代的观星诗,读之都如“天书”,只能以虞世南的诗句解嘲:“天文岂易述,徒知仰北辰。”鲍先生听了哈哈大笑,但笑过之后,又严肃地说:“确实没有一部能够通俗介绍星象的图书。”我抱怨中国对星座的划分太乱,叙述也不清晰,《史记·天官书》《汉书·天文志》难读,又无星图对照,西洋的又不见有好的译本,满街热卖的尽是一些乱扯占星术的洋迷信垃圾。先生说道,赵宋庆先生倒是有一部书,是开明书店印的,书名叫《秋之星》。虽然此书是写给青少年看的,但把中外关于星座的知识熔于一炉,穿插了不少关于星座的神话故事,文字也流畅,作为入门书是很好的,至今也还没见可以替代的书籍。可惜已是六七十年前的书了,要找,不容易。

赵宋庆先生是我在复旦大学读书时的老师,虽然他没有给我们讲过课,我和他却有一面之缘。那是在我得到录取通知,但尚未开学报到的时候。一位朋友,因赵先生是她父执辈,便热情地为我引见,希望我入学后能得到一些关照。赵先生住在复旦大学第四宿舍,先前好像叫“嘉陵村”,就像第六宿舍叫“淞庄”、第七宿舍叫“渝庄”一样。不曾料到的是,这位赵教授竟如此不修边幅。他穿的是那时已经很少有人穿的长衫,头发、胡须都很长。住房很小,就是一 个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房间,外带一个很小的厨房。屋里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一张棕绷架在四堆书上,算是一张床。床的四角有四张杌凳,每张上都有一个玻璃烟灰缸。我曾问过他为什么放许多烟灰缸,得到的回答是:“躺在床上看书,滚到这边可以弹烟灰,滚到那边也可以弹烟灰,很方便。”初次见面,我不敢笑出声来,但心中觉得这位先生真是滑稽。入学之后,因为没有赵先生的课,所以也就不曾再去拜望,但关于赵先生的传闻就真的“如雷贯耳”了。滑稽的事情不少,如他趿着鞋走在路上,后面会跟着一群孩子,而赵先生也会如孔乙己般从口袋里掏出糖(不是茴香豆)来分给他们;他深夜独自到复旦大学附近的五角场镇游逛,因为衣衫不整、边幅不修,被派出所当作盲流收容。及至问清并核实为复旦大学教授,他又被礼送回家。学问的事情则更是神奇,他是中文系的教授,却给数学系开过数学课,又写过天文学的论文。为了寻找苏轼受过波斯诗人奥马尔·哈亚姆影响的证据,他用一周时间以绝句形式翻译了《鲁拜集》全部五百余首诗。

传闻归传闻,我也未曾核实,但这次听鲍正鹄先生说起,才知道赵先生确有这份才情,因为鲍先生同赵先生交往有数十年之久,相知甚深,不比道听途说未必可信。所以,我还真的到旧书店,也到北京的几家大图书馆查找过,可惜未见《秋之星》的踪影。

直到二○○四年,鲍先生突然对我说:“找到了。”我一时不知所谓,愣在当场,待先生郑重地将一个大信封交到我手中,才知道是赵宋庆先生《秋之星》的复印件。原来,提到这件事后,鲍先生曾多方托人寻觅。他担任过北京图书馆(即现在的国家图书馆)副馆长,那里自然行已查过。后来,他又托多人寻找,均未果。这回他又同许觉民先生谈起。觉民先生就是著名的文艺评论家洁泯,担任过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前此也曾在北京图书馆研究部任职,两处都同鲍先生同事,相交已久。此书的复印件就是许觉民先生托人从上海找到的,据说已进了善本书库,允许复印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鲍先生嘱我设法为它找一家出版社重印一下,“因为它至今有用”。

拿到了《秋之星》,自然先睹为快,读后只觉相见恨晚。

作者署名不是赵宋庆,而是赵辜怀。赵先生的女儿赵无凡女士告知,这是她父亲所用的一个笔名。他的本名还是宋庆。鲍先生曾说,赵先生兄弟都严于夷夏之辨,有很强的民族意识,所以一名汉生,一称宋庆,汉宋两代都是华夏辉煌的时期。汉生先生就是著名旅法画家赵无极的父亲大人。

书是一九三五年出版的,彼时赵先生正值风华正茂的年龄,所以在学识渊博之外,文字里还跃动着一股青春的气息,叙述枯燥的星座也让人觉得津津有味。

“斗转星移”是一句耳熟能详的套话。众多的星座因着地球的自转和公转,在看星人的眼里一夜之间在“移”在“转”,一年之中也在“移”在“转”,因此寻觅星座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赵先生的办法是要使读者在他的指引下,一夜之间遍览群星。正如赵先生所说:“把周天的星象选一个秋夜分时说明,想来更能满足初试看星者的欲望吧。”若不是自己有过丰富的看星经验,是很难体验看星者的心情的。如果在黄山脚下那一夜有《秋之星》在手,我大概会跟着赵先生的指点,看着那星河从地平线向上涌起,一个个星座轮番出现于中天,那定会令我沉醉的。

只要一个秋夜,就能把满天星斗认个十之八九,单单这一点就会勾起读者阅读的欲望,更何况其中还有无数迷人的神话传说呢。

满天星斗,从何看起?天球也如地球。就像在地球上寻找各个国家的位置要依赖地图,在天球上也只有依靠星图才能准确地找到不同的星座。星座中的星星并不在一个平面之上,其间的距离都要以光年计,但我们仰望天空时,只觉得它们像是一块青石板上的无数铜钉。中国人的星座划分往往下应人事,看天上的星星变化是为了“观天下”、测人事,所以关注的是哪里下应宫廷,哪里下应中枢,哪里是州国分野,哪里有客星来犯,如何又是天下偃兵,如何又当禁令刑罚,好像人间祸福都写在了那些星星上。这种观天文治人事的花样,拿来骗骗高高在上的君王,吓吓低低在下的百姓,或借此生事、排斥异己、争权夺利,或许有用,要说看星的兴致,则真是索然无趣了。而且因着上应天文的需要,星座的划分也相当烦琐,指点起来难得要领。所以,赵先生在介绍星座时,主要依靠的倒是西方的星座划分。这不仅因为西方的星座比较好认,还因为那些星座包含的内容很少有迂腐烦人的政治气,多的是古代神话传说,给青少年讲来,容易趣味盎然。更令人惬意的是,赵先生对中国星象中动人的传说并没有忽略,譬如织女牵牛、南箕北斗、弧矢天狼、参商二宿都穿插在星座的介绍中,同西方传说一并讲解,东西比较,更添趣味。

中国的织女星,在西方的星座中是属于天琴座的。关于天琴座,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只据说这张七弦琴的主人是海勾力士。海勾力士现在通常译作赫拉克勒斯,是希腊神话中最有名的英雄,多才多艺,力大无穷,完成过十二件殊勋伟业。据赵先生的介绍,武仙座的武仙就是赫拉克勒斯。天琴正与武仙相近。但在中国的传说中,天琴座中最亮的星名唤织女,是天孙。织女同牛郎的爱情故事,几乎家喻户晓。赵先生说:“织女真是非常美丽,有点像维纳斯,尤其是在初升和将落的时候。在我们所能常看到的恒星中,只有天狼比它明亮……但天狼因为太亮而带有威严,我们感情上觉得它是刚性的,而织女则是柔性的,使我们觉得织女更可亲近。”经他这样点拨,再看织女,果真有如林中晶莹的潭水、美人闪亮的眸子。

北斗,在中国和西方都是重要的星座。它的指向用途是中外都明了的。但在中国大概南面而坐是王者的思维已成定式,于是北斗北极也都成了星星中朝廷的象征,让人听着不耐。民间以为北斗主死、主文运以及狐狸拜斗之类的传说又其事难详,倒是西方把北斗称作大熊座,北极归小熊座,有着一个哀婉动听的神话故事。大熊是名为加丽斯多的女子所化,在今天的译作里,加丽斯多一般译为卡利斯托。她是阿尔卡狄亚之王吕卡翁之女、狩猎女神的友伴,外出狩猎时为宙斯所爱,生下了一个儿子。但因天后赫拉忌妒,她被化为一只大熊。待到儿子阿尔卡斯长成,到林中狩猎,加丽斯多忘却自己已是熊形,上去拥抱。阿尔卡斯以为熊来攻击,挺矛欲刺。千钧一发之际,宙斯出手相救,才没有造成母子相残的悲剧。于是,宙斯将母子摄上天空,成了大小熊两个星座。阿尔卡斯在希腊文中就是熊的意思。天后赫拉不满于这个结局,便要海神永远不给这对母子水喝。所以,大小熊两个星座永远不会落在海平面下。但也正因为这样,他们得到了航海者的感谢,因为他们始终为航海者指示着方向。

观星的趣味也并不全是倚仗美丽神话。譬如,中国四象中的青龙(或称苍龙)真是一个庞然大物,包含着许多星宿,西洋的许多星座也在其中,房、心、尾三宿就大体相当于西洋的天蝎座。而这三宿的组合,在中国还有一个名称叫作“大火”。大火又称大辰,大概是因为在这个星宿的组合中明星分外集中,计有一等星一颗,二等星五颗,其余又都是三等星。看到这些星星,尤其是那颗心宿二,便想到“火”的名称,这并不是中国人的特殊感受。非常有趣的是,心宿二这颗星的希腊名字也是“火星”。把心宿比火,好像是中外皆然的。《诗经》中的“七月流火”,现在已经被许多人当作火球滚来滚去的炎热了。其实,它不过是说时序更移,到了那个时候,大火已经西沉罢了。大火西沉的时候,已经不是热浪滚滚的时候,而是开始置备寒衣的辰光了。《诗经》里还有“绸缪束薪,三星在天”“绸缪束刍,三星在隅”的诗句,那三星也是指这颗心宿二同它左右的两颗三等星。

房、心、尾中的房宿也是三星,只是心宿和它一横一直,排列不同。房宿在天文学史上留下一段佳话,就是客星的最早发现就在房宿,而且东西方几乎同时有了记载。客星又称新星或暂星,中国最早的记载在《汉书·天文志》,说是“元光元年(公元前一三四年)六月,客星见于房”。时值汉武帝刘彻当国。西方的最早记载则见于依巴谷(又译作喜帕恰斯)的《谈天》一书,他也是在公元前一三四年发现了客星。看来,他们发现的是同一颗客星。把星宿与文学、星宿与科学这样紧密地勾连起来,让人在观星之际得到许多意外的收获,我们真该感谢赵先生的生花妙笔了。

如果赵先生只是个观星的爱好者,他的叙述将止于星座的方位与形状。如果赵先生仅是位文学家,他的叙述可能偏爱于神话传说的引述或文学作品中星象描述的诠释。但是,赵先生的腹笥不止于此,他还对天文学有很深的造诣。前面提到,他曾经发表过天文学论文。所以,从《秋之星》中,我们还可以得到许多近代天文学知识。你是否想过二十万年前的北斗曾是什么形状,二十万年后的北斗又该是什么形状?把星座放在历史的长河中,可以推想它们过去未来演变的轨迹。你是否知道星星如何依据它们的亮度分等,如何依据它们的性质分类?时间已经过去七十多年,天文学当已又有长足的进步。赵先生的介绍必定会缺少许多新知,但作为一部趣味丛生的普及读物,若能引起初学者浓厚的兴味,从而引导他们进一步去探索辽远的星空,已经是功德无量了。

拿到《秋之星》后的两年多中,我曾同几家出版社谈过,但都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编辑面有难色,我也不便细问。各有各的打算,这件事是不便强求的。就在这段时间里,先是鲍正鹄先生去世了,接着许觉民先生也离开了人世。手里拿着他们辗转找来的《秋之星》,总觉得愧对前辈。现在二十一世纪出版社有意重印这本小书,为了青少年,也为了所有希望探索星空的人们,我是非常感激的。这不仅因为我可以无负于师长的托付,更因为我们终于又可以有一本比较科学的、有趣的谈“天”之作来取代那些占星术的荒唐呓语。真希望在新世纪成长起来的孩子能对星空的奥秘生出无穷的兴趣,而不是糊涂到企图依星座来推测虚无的命运或寻找无根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