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左传》与古代史学的发展

《春秋》及《左传》,在中国史学史上具有承上启下的重要地位,开创了春秋之后中国史学的新传统。它们无论在史学编纂思想上,还是在具体的编纂原则和方法上,都对后世有深远的影响(比如“春秋笔法”“君子曰”等),它们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史学的源头所在。在西方,古希腊的希罗多德被誉为“历史之父”,在中国,孔子可以说是“中国史学之父”,中国史学的很多传统都直接源于孔子。

首先,孔子《春秋》及其三传进一步丰富、完善了编年体史书形式。《春秋》是我国现存最早的编年体史书,后代编年体都沿袭这种编纂体例,尤其是《左传》对《春秋》编年体史书体例的继承与发展在中国古代史学史上的影响更大。

为什么这样说呢?《春秋》与《尚书》差不多同时产生,而且都很早,但两者侧重不同,即《春秋》“记事”:《春秋》以历史编年的形式注重军事、政治、宗教、灾荒等大事的记载;而《尚书》“记言”:注重语言、诏令、奏议的记载。孔子《春秋》一书继承了夏、商、周以来宫廷史书《春秋》的体例与方法,并对其作了进一步完善,比如在记事内容的选择上、在语言修辞的运用上。但是它依旧注重国家大事的记载,几乎没有记录言语、诏令、奏疏之类的内容。左丘明《左传》在孔子《春秋》之后,它吸收了《尚书》《春秋》两者的优长:既记载历史大事,又记载奏疏、言语之类,即兼顾了“记事”“记言”两个方面。所以,我们今天看到的《左传》内容非常丰富,既有军国大事,又有各种奏疏、对话以及人物内心活动的描写等等。对于《左传》“言事相兼”的新特点,刘知幾《史通·载言》给予了高度评价,他说:

逮左氏为书,不遵古法,言之于事,同在传中。然而言事相兼,烦省合理,故使读者寻绎不倦,览讽忘疲。[15]

这句话的大意是说,到了左丘明编纂《左传》,不再遵守古代史书法则,而是将言语与军政大事,统一记载在史书之中,这样一来,历史记载就更加丰富、完善了。《史通》因此甚至将《左传》看成是我国编年体史书之祖。这就说明,《左传》在《春秋》与《尚书》的基础上作了进一步的发展与完善,使得编年体史书更加完善,从此之后基本上确定了编年体史书的体制规模。

可以说,《春秋》及其三传作为中国最早的编年体史书,对中国后来编年体史书的发展有深远的影响,后来编年体史书基本上以它们为编撰典范。如汉代荀悦《汉纪》,魏晋时期张璠《后汉纪》、孙盛《魏氏春秋》《晋阳秋》、干宝《晋纪》、袁宏《后汉纪》,南北朝时期的裴子野《宋略》、吴均《齐春秋》,等等。《左传》之后,影响最大的编年体史书是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这部书采用《左传》历史编年的形式,进行历史叙事,上起三家分晋,下到北宋建国,记载了一千三百六十二年的历史,这部书使编年体史书的编撰水平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之后,受到《资治通鉴》的影响,南宋人李焘作《续资治通鉴长编》,接续司马光写北宋一代的历史。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专门记载宋高宗时期的历史。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记载宋徽宗、钦宗、高宗三朝历史。后来,南宋朱熹又在编年体的基础上,创立了《资治通鉴纲目》一书,这本书在中国古代后期影响非常大。元明清时期,又有金履祥的《资治通鉴前编》、王宗沐《宋元资治通鉴》、商辂《续资治通鉴纲目》、谈迁《国榷》(谈迁,原名谈以训,明亡后,改名迁,有变迁之意,同时也是以司马迁自期。于是花二十六年时间撰写史书,六易其稿,书已成,一百卷,四百万字左右,准备刊印,不料被偷。于是重修撰写,又四年书成。前后共三十年,完成《国榷》一书。“榷”非商榷之意,而是通“確”,正确、真实之意,谈迁之意就是想告诉人们一个真实的明史)、夏燮《明通鉴》、徐乾学《资治通鉴后编》,等等。

其次,在史书编纂的原则与方法上,《春秋》与三传一直影响很大。孔子作《春秋》继承了他之前宫廷史书与史官如董狐、南史氏等人的基本做法,强调“书法不隐”、秉笔直书。另外,孔子还发展了以往史书编纂的原则和方法,即春秋笔法,强调通过简洁的语言来表达复杂的内容与思想,比如同样描写战争,讨伐敌人叫“伐”,侵略他国叫“侵”,两国打仗叫“战”,包围城池叫“围”,攻战国都叫“入”,毁灭敌国宗庙叫“灭”,等等。另外,在史实叙述上,《春秋》还确立了“详近略远”的原则,之后《春秋》三传对这个原则作了进一步的发展。在历史内容叙述上,也都将重点放在近现代,这在中国古代史学史上也是一个重要的传统。如《史记》对秦汉的历史写得比较详细,而对先秦的历史写得比较简单。后代无论是官方史学,还是私人撰史,都非常注重前朝或本朝的历史,比如实录、国史、二十四史、私人笔记、野史,等等。

最后,便是在历史叙述的方式上,注重史论结合,剪裁得当。这一点在《左传》中表现尤其明显,《左传》除了记载丰富的历史事实之外,还对历史事实发表自己的评论,如书中以“君子曰”“孔子曰”“仲尼曰”“礼也”“非礼也”等形式进行评判,创造了史论结合的新体裁。比如《左传》庄公二十二年记载了齐桓公接纳陈公子完一事,并借“君子曰”表达了对为臣之道的看法:

二十二年春,陈人杀其大子御寇,陈公子完与颛孙奔齐。颛孙自齐来奔。齐侯使敬仲为卿。辞曰:“羁旅之臣,幸若获宥,及于宽政,赦其不闲于教训,而免于罪戾,弛于负担,君之惠也,所获多矣。敢辱高位,以速官谤。请以死告。《诗》云:‘翘翘车乘,招我以弓,岂不欲往,畏我友朋。’”使为工正。饮桓公酒,乐。公曰:“以火继之。”辞曰:“臣卜其昼,未卜其夜,不敢。”君子曰:“酒以成礼,不继以淫,义也。以君成礼,弗纳于淫,仁也。”

这里主要说的是,齐桓公时期,陈国发生了内乱,陈公子完(敬仲)就逃到了齐国,齐桓公任命他做高官,但遭到了公子完的拒绝。当齐桓公饮酒作乐的时候,公子完就劝诫齐桓公一定要适可而止。对此,《左传》通过“君子曰”评价了公子完的做法,认为他能够坚守道义,让齐桓公能够践行仁义。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在肯定公子完为臣之道,即坚守仁义之道。

当然,在《公羊传》《穀梁传》中也有“公羊子曰”“穀梁子曰”等各种评论。可以说,《左传》及《公羊传》《穀梁传》史论结合的方式对后来影响很大,后来的史学著述都纷纷采用这种方式评价,只是称谓上有所不同。比如司马迁《史记》称为“太史公曰”,《汉书》《后汉书》《明史》称为“赞曰”,《三国志》称为“评曰”,《旧唐书》称为“史臣曰”,欧阳修《新五代史》以“呜呼”进行议论,《宋史》《清史稿》称为“论曰”,《资治通鉴》称为“臣光曰”,等等。唐代史学家刘知幾在《史通》中曾列举过许多此类名目,并统称为“论赞”。

其实不只是史书,中国古代的小说也深受《春秋》三传的影响,继承了叙论结合的传统,常常以论赞的形式对所描写的人物、故事加以评议。比如唐人小说的末尾常有一段议论性的文字,如《谢小娥传》的“君子曰”。明代话本、拟话本里也有“论赞曰”“诗云”一类韵文体的议论,如《警世通言》有“诗赞云”,《拍案惊奇》有“诗赞曰”。清代文言小说中的论赞就更多,如《聊斋志异》有“异史氏曰”,李庆辰的《醉茶志怪》有“醉茶子曰”,宣鼎的《夜雨秋灯录》有“懊侬氏曰”,许奉恩的《里乘》有“里乘子曰”,沈起凤的《谐铎》有“铎曰”,等等。

总之,《左传》及《公羊传》《穀梁传》的评论形式,对中国古代的史学、文学、哲学都有深远的影响,而且这些评论的价值依据多是儒家人伦道德、纲常名教,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宣扬和发展了孔子思想,使之成为中华文化的根本所在。可以说,《春秋》及《左传》在中国史学史上具有承上启下的重要地位,开创了春秋之后中国史学的新传统。它们无论在史学编纂思想上,还是在具体的编纂原则和方法上都对后世有深远的影响,它们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史学的源头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