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左传》的编撰成书

《左传》原名为《左氏春秋》,汉代改称为《春秋左氏传》,简称《左传》。《左传》在中国古代一般都被认为是孔子同时代的左丘明[3]所作,是用来解释孔子《春秋》的。最早记载左丘明作《左传》的是司马迁《史记》:

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史记·十二诸侯年表》)

司马迁《史记》认为,孔子作完《春秋》之后,由于这部书对孔子时代以及之前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多有褒贬,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争端,于是这部书一直没有书写在简帛上,而是由孔子弟子们通过口耳相传的形式传承。左丘明担心孔子弟子们每个人的观点、见解不同,从而造成对孔子《春秋》大义的误解,于是作《左传》为《春秋》作注解,以免孔子《春秋》“微言大义”被人错解。之后班固《汉书·艺文志》也继承了《史记》的说法:

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周室既微,载籍残缺,仲尼思存前圣之业,乃称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徵之矣。”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据行事,仍人道,因兴以立功,就败以成罚,假日月以定历数,借朝聘以正礼乐。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授弟子,弟子退而异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事实皆形于传,是以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及末世口说流行,故有《公羊》《穀梁》《邹》《夹》之《传》。四家之中,《公羊》《穀梁》立于学官,邹氏无师,夹氏未有书。

班固在《史记》的基础上,对左丘明编纂《左传》做了更加系统的说明,并认为左丘明与孔子为同时代的人,并一起观看周代史书,孔子作了《春秋》,左丘明则在孔子《春秋》的基础上编纂了《左传》,以此来解释《春秋》。另外,像贾逵、郑玄、何休、桓谭、王充、许慎、范宁、杜预等大儒也都认为左丘明作《左传》,这在中国古代是最基本的观点。当然,从古代开始也有很多学者怀疑这个观点,并提出了新的说法,比如中唐啖助就认为《左传》的作者是左氏,是战国时人,而不是春秋的左丘明;清代今文经学家刘逢禄和康有为等人认为,《左传》是刘歆伪造的;钱穆则认为,《左传》是吴起所作,等等。

关于《左传》的成书过程,以前一般都采用司马迁《史记》的“一次成书说”,即认为《左传》是左丘明一次性完成的。但后来学者研究发现,《左传》并不是左丘明一次性完成,而是经过很多学者多次传播、多次修订、完善后,才成为今天这个样子的。如清代姚鼐就说:

左氏之书,非出一人所成,自左氏丘明作传,以授曾申,申传吴起,起传其子期,期传楚人铎椒,椒传赵人虞卿,虞卿传荀卿,盖后人屡有附益。其为丘明说经之旧,及为后所益者,今不知孰为多寡矣?

余考其书,于魏氏事,造饰尤甚,窃以为吴起为之者,盖尤多。[4]

在姚鼐看来,《左传》并不是左丘明一人所作。左丘明只是完成了《左传》最初的原本,之后便将此书传给了曾子的儿子曾申,曾申又传给了吴起,吴起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吴期,吴期传给了铎椒,铎椒传给了虞卿,虞卿传给了荀子。后来,秦博士张苍又从荀子那里继续传承了《左传》,并成为汉代《左传》学的宗师。姚鼐认为,在《左传》的历史传承过程中,它不断地被修订、完善(其中增删、修订以吴起为最多),经过多人、多次的增删、修补,最终成为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左传》文本。

不只是姚鼐否定司马迁“一次成书说”,清代今文经学家刘逢禄也持类似的观点,即“二次成书说”。他在《左氏春秋考证》一书中认为,《左传》成书经历了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由左丘明根据春秋时期各国流传的史书编撰而成了《左氏春秋》,这部书还不是完全用来解释孔子《春秋》的;第二阶段,刘歆根据《春秋》的编年体例和所记载的历史事实,对《左传》进行改造和丰富,从而使得《左传》内容与《春秋》经文彼此对应,这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左传》文本。这种观点对后来很多学者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如康有为、胡念贻[5]、顾颉刚[6]、赵光贤[7]等人,他们都认为《左传》本是与《春秋》无关的史书,经过刘歆等人的增删、改造,最终成为解释《春秋》的著作。

以上几家的说法,都表明今本《左传》不是一次性成书,这有一定的道理。不过,刘逢禄、康有为等人认为刘歆伪造、篡改《左传》,有些言过其实,这可能与今古文经学门户之见有直接的关系。相比较而言,姚鼐的说法比较公允,也更符合《左传》传承、成书的实情。其实,不只是《左传》在流传过程中有增删、修订,其他很多经典比如《周易》《老子》《诗经》《周礼》《仪礼》《论语》《孝经》等,也都被不断地编辑、整理过,我们今天将出土的简帛古文与今本相对比,就会发现的确有增删、修改的部分。比如,先秦《周易》卦爻辞的内容与今本就有很大差别。老子《道德经》以前是《德经》在前,《道经》在后,而我们今天看到的顺序正好相反,这就表明它经过了后代的修订。今天《左传》文本,也的确是经过增删、修订后成书的。姚鼐之所以认为吴起增删最多,这和《左传》记载的史实以晋国为最多有直接的关系(《左传》全书共十九万多字,其中晋国最多,占四万多字)。我们即使从《左传》文本本身出发,也能找到一些增删、修订的例子。比如《左传》中鲁哀公十五年、十六年的历史,不成体系,也不完整,就应当是后人所增加。还有,《左传》与《春秋》经文并不是一一对应的,而是有很多无传之经与无经之传。另外,还有一些“以义解经”的部分,如“君子曰”“五十凡”之类内容,并不是传文的有机的构成,更像是后人加入。所以,就今本《左传》而言,姚鼐的说法有一定的道理。

另外,需要关注的是,《左传》最初的原本应是一次性成书,对此我们认为司马迁《史记》的记载是正确的。纵观全文,全书在写作风格、用词规范、叙述内容等方面基本上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并不是后人篡改而成(即使有一些增删,但并不影响全书的整体性),这就说明《左传》原本肯定是左丘明最初一次性完成的,司马迁的说法没错。何况,作为史官的司马迁,能够接触到比后人更丰富的、更原始的史料,而且他离左丘明的时代更近,所以他对史实的把握应该比姚鼐、刘逢禄、康有为等人更加符合历史的本来面目。加上《史记》作为一部信史,它的记载基本符合历史事实,它的真实性已经得到了学界的基本认可。总之,就原本而言,《左传》是一次性成书,司马迁的说法可靠无误。但就最终的定本即今本而言,《左传》的确是多次修订、完善后成书,这种传承、完善本身也是一种研究与创造。当然,《左传》在传承中所出现的增删、修订、丰富等情况,在中国古代尤其是先秦时期是很常见的,况且这种修订并没有对《左传》所要表达的本意产生根本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