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假的

陆锦画几分不忍,刚想问叶问水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就听到叶问水对着拾柒一顿指责。

“真是,我怎么说你好?明明知道尊主身体不能强撑,还让他下山?有多重要的事啊,能有命重要?伤口烂得那么厉害,非要动来动去,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就算摘了我的脑袋,我也没法治啊!”

叶问水在稽灵山中辈分颇高,脾气又犟,是只认病人不认其他身份的性子。

主子是什么情况。他这寸步不离的下属自然一清二楚,但主子是什么脾气,他摸得更是透彻。

莫说那件事主子非亲自去办不可,单单陆锦画有事,主子就不可能淡定地在山上乖乖卧床休息。

寻常唠叨惯了,叶问水一时收不拢嘴,对陆锦画的委婉劝阻置若罔闻,还在不停责备。

想起废宅子里拾柒拔剑一剑刺穿还英胸膛的场景。陆锦画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伸手去扯叶问水的衣袖。

陆锦画微微敛眸:“大师兄知道画鹿只擅治疗外伤,毒一类的,只是粗通一二。故此想请教师兄,像他这样的毒,有什么法子解呢?”

叶问水轻哼:“这样还算是好的,但凡一个正常人,被毒反反复复折磨都会不成人形,何况他这毒还没解决,又去招惹赤沙蝙蝠?真当自己大罗金仙下凡啊?”

叶问水余怒未消,手一抬,明显还要继续数落。她赶紧伸手拽住自己这位师兄。岔开话题道:“大师兄最近不是急着出一炉子新药?这时候估摸着该回去看看火候了吧?朝朝暮暮那两个小丫头虽然平时办事得力,但毕竟年纪小了些,万一出了岔子,岂不是功亏一篑?”

那炉子新药已经是第七回炼了,要再出错,他简直没脸见人。慌里慌张地拿了药箱离开,全然没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模样。

心里一团乱麻,她也不知要如何处理秦翊的伤。叶问水的话十分明白,原本就有厉害的毒在身,后来为她又再添凶险,如今解药毫无着落,或许他一辈子就这样了。

说来多年前她曾想过这样悲伤的问题,只不过那时的她满心满眼都还爱恋这那个少年。她想得简单,无论时过境迁,还是沧海桑田,日子到了,他去,她也不会留太久。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那时都将生死看淡,只需要嘱咐儿孙小辈将他二人合葬一处,拟过仙桥,即是此生圆满。

心跳会因他而变得热烈,但这份热烈夹杂的是令她极度不适的厌恶。跳动是在促她逃离,劝她赶紧躲避,而不是当年那个无所畏惧的少女,甘愿从身体里掏出来证明给他看的真心。

不知何时那份爱恋变得格外沉重,掺入了许多他们都没有发现的东西,更不知何时她的心性已经寡淡至此。那日的雨好大。将她淋得透彻,她一直以为足够坚强的自己,原来还是会因为那个人脆弱到不堪一击。

学医的这三年并不是很顺利,早年间那些皮毛与崔浩渺的医道相背,而流落市井的那段时光根本无暇,也无钱去买书。后来在王府得空会看书,也不过是随便看看,多用来打发时间罢了。医书晦涩难懂,药量一分一厘就能夺人性命,她不敢怠慢,比起旁人,更加努力地付出。

手不自觉地移去小腹上轻轻抚摸,倘若孩子还活着,眼下都该两岁了呢,已能声音软糯地叫她一声“娘”……

头仍旧昏昏沉沉,意识时有时无,但他最想留住的那一抹香息在鼻尖缭绕不断,催促他撑着醒来。

勉强睁开眼睛,他只看到她心事重重地抚着自己的小腹,凤眸中凝了层雾。

换句话说,正是拾柒不在,出于医者的职责,她才没有离开,并不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留坐在这里守着他。

秦翊虽然不算特别清醒,但对于她的每一句话都在全力捕捉,自然也听出她的话外之音。一时气凝,喉头涌上腥甜。他低咳一声,血丝顺着唇角淌了下来。

从被子里慢慢抽出另一侧的手,他缓缓拭去血渍,颇是自嘲地低声喃喃:“换做以前,你应该已经扑在我怀里哭了。”

陆锦画看去其他地方:“不要以为你是个病人就能改变一些事实,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

“不是吗?”她挑唇一笑,“当年我缠绵病榻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失血过多快要死掉的时候,你又在哪里?至少我没有像你那样,左拥右抱,快活无比。”

“那时你温香软玉盈满怀,忙得抽不开身,我当然知道。”陆锦画笑着摇头:“你怀中的美人更换不断。而我不过是沧海一粟,可有可无罢了。没人怜惜我的性命,我便自己怜惜自己。所以我现在挺好的,我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再做什么。回想以前那个我,真是愚蠢至极,为什么心里只装得下一个你?”

秦翊原本还想说句什么,看到她一脸置之度外,提起他们的曾经却如此平静淡漠,再多的话也索然无味,悉数咽回腹中。

陆锦画还在轻声低语:“你曾经放弃过我那么多次,这次一定也能做得很好。你可是天之骄子,做什么都能受人敬仰,如此,这等小事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玉穗上,她用指尖随意拨动两下。嗤笑出声:“东西破了碎了,丢了便是。这破烂玩意儿,怎能衬得起您的高贵身份?”

“小锦,我们的误会太深了。”秦翊深深吸了口气:“这一次……我们好好谈谈可好?你恨我、怨我、哪怕永远不想理我都可以,但听我……说完可好?”

秦翊的巧言善辩她早就领略过,之前蒙蔽自己的心信了他一次又一次,才落得这伤痕累累的下场。

可他已经极其勉强,就算是垂死之人,也有说话的权力,她怎么能斩断他最后的念想?

清风过屋,卷起烛火不停颤动,拉扯她的影子投在帐帘上,亦开始微微摇晃。

秦翊有些欣喜,自重逢以来,小锦还是头一回认真听他说话。下意识地要去够她的手指,却被她冷声打断:“不说我就走了。”

没想到他一来就把她最不想回忆的场景翻了出来,心脏一阵锥刺般的疼痛,她咬牙克制,尽可能平静地点头。

“那个女人叫奚怜儿,是翎羽堡长老奚庆的女儿。她的出现并非是要从我身边谋得什么,而是……而是因为你杀了捧月。”

“嗯,”他沉声一应,“你出手杀捧月是我和另外两位长老都没有预料到的。当时我们的人已经在都城附近集结,只待合适时机便会起事。捧月原本是我们手中最有利的一颗棋子,在正确的时间死,是天时地利人和,在错误的时间死,就什么都不对了。我们的人因为这件事全部重新退回旧地,再多解释也难堵悠悠众口,所以……”

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外面两把老骨头就找不到其他地方去拿捏他的小锦,小锦会十分安全,继续待在他的保护之下。

“我们给您足够的时间,哪怕十年,二十年,只要我们活着,翎羽堡上下一心,任由您差遣。”

“翎羽堡对得起您,您也得对得起我们不是?老被一个女人左右心思,这……我们实在不放心哪!”

“您要是答应,我们自会派几个会办事的跟着。当然不全是为了监视您,毕竟您家那位也深受皇上觊觎不是?多多少少能保护她两分。”

在除去秦燮之前,张明若是他首要且必须拔去的硬刺。二位长老的支持尤为重要,若失去他们,那他功亏一篑,永无翻身之策。

所以为了小锦的安全,也为了他所谋之事能成,他忽略他们话里的冠冕堂皇,默许奚怜儿带着她手下那帮人到王府时刻监视。

他身上五十鞭戒的外伤未愈,行走的每一步都艰难,害怕被细心的她看出破绽,才将计就计,把戏演得格外逼真。

雨中的场景是她往后那段时间中不断重现的梦魇。她记得他的话,他的动作,以及他渐渐远去的背影……

从不敢仔细琢磨那天的细节,只是如今听秦翊提起,已经成长的她有足够的勇气面对。闭上眼睛,她再次逼着自己回到那天,想从场景中寻出些蛛丝马迹来证实他没有撒谎。

在雨中几分吃惊地回望自己,然后似乎同秦翊耳语了几句,朱逢春才拿了伞过来。

倘若那真是秦翊身边的女人,看到她如此狼狈不堪的时候,应该幸灾乐祸。

再往前想,秦翊临走前还说了等他回来,那时他们笑闹如常,甚至比以往甜蜜。

被他左右,她完全无法冷静去分析变化的可能,而今听他缓缓道出那些过往,她忽而意识到他消失的那几天是很明显的提醒。

看她脸色晦暗不明,秦翊渐渐闭上眼睛,万般虚弱地喃喃:“我怎会舍得不理你,怎会舍得辜负你……你是我最爱的妻子,我恨不得……”

陆锦画眉心一跳,当即吓得魂不附体,慌忙捧住他的脸轻轻摇晃,发了疯般不住叫他:“上月哥哥!上月哥哥!”

知道自己被骗,她猛地抽手,顺道给了他一巴掌。只是做出这样的动作之后,她蓦然发现自己还是让他给算计了。

没有听到她的声音,照她以前的性子十有八九又是在琢磨不好的。秦翊微微一叹,几分无奈:“小锦,我知道做错了,不管什么样的原因,都不该瞒着你,也不该令你伤心难过……以后不会了,绝对不会了。所有的事我已经安排得十分妥当,眼下只差最后时机便可攻进皇城,然后……然后……”他吃力地抬起手臂,用指尖掠过她鬓边一缕碎发:“然后如我承诺你的那般,我们一起,手刃……仇敌!”

一提到孩子,秦翊登时变了脸色,语气不自觉地加重:“没有孩子!孩子是假的!”想要将顾黎暗地里做的那件事和盘突出。

看到她这般大的反应,秦翊忽而意识到自己犯了多愚蠢的一个错误。她对他确实还有情意,而伤害他们彼此的,最大的症结,不是那日雨中他的不屑一顾,是她腹里的“孩子”。

陆锦画红了眼眶,又气又怒:“你还想说没有孩子是不是?你到底有没有心?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那个孩子?为了撇清你自己犯下的过错,竟然能说孩子是假的!呵,我当真眼瞎,险些又要信了你的满口鬼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