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南来北往,才能意识到北方,地理意义上的北方,文化符号上的北方。
中国的北方和南方,除了口音以外,在视觉和触觉上也有许许多多差别。南方人的餐桌上必定有盆汤,北方人的餐桌上得是浓油赤酱的小炒。北方人的味蕾如同大鼓,要厚厚实实敲击才能出来声音,而南方人的味蕾则是轻巧的小戏,撩拨之间,都是风韵。北朝民歌质朴雄豪,南朝民歌轻盈婉转。“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南朝民歌哪来如此恢宏大气?“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北朝民歌又何曾有这般温婉清丽?
北方人的粗犷,南方人的文雅;北方人的豪爽,南方人的细腻。关东大汉自不同于绍兴师爷,塞北姑娘也有别于江南妹子。如果没有人生的远行,没有离别和归来,我们根本无法理解北方,也无法读懂南方。如果把方向比作四个性格各异女子,北方带着剑气,孤傲而清澈;南方靡芜绚丽,温润而慵懒;东方乖巧本分,是小家碧玉;西方为异质人,缈若烟尘,不可捉摸。如果比作四朵花,北是幽兰,南是栀子,东是海棠,西是杜若。
没有经历南来北往,就无法清晰地看到北方。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北方”,不知为什么,总感觉北方是孤独的,也许是因为那里的冬天太长、太凌烈。北方的孤独把黄昏守望,那是一座白而寂寞的车站,一条树影延伸的街。
这世上有很多种美丽,有浓烈的美,有清淡的美,有努力盛开的美,有不争不抢的美。西北之地,它的美是一种浓烈的寂寞。就像是荒凉破落的院子,飞鸟遗落的几粒种子丢到土里,赫然地长出了一大丛一大丛,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字的花,不怕旱,不怕涝,不用浇水,不用施肥,只要有一点空地,就给占得满满的,多得不得了的绿叶子,多得不得了的红花,浓绿浓绿的叶子和乱乱纷纷的红花,发疯一样,喊叫着,旺盛地开,毫不懂得掩饰其乡野之气。
为什么要这么浓烈啊?因为这浓烈被寂寞包裹着,想要挣脱,想要冲破——就像花朵的香气想要冲破院墙,就像不甘的人要越过命运的左右。这就是西北之美,明明那么萧索的荒凉之地,当地民歌,无论是陕北的信天游,还是青海的花儿,唱起来全是浓浓烈烈的,一腔深情的。偏偏有一种无端端的天真烂漫,一些洒脱,一点明亮,一种孩子般热烈蹦跳、百无顾忌的语言,浸透其中。生长信天游的陕北,是一片长满歌谣的土地,是一片被苦难浸泡的土地,那多情灵性的一道道山与一道道水交集着,延绵不绝,一望无际,还有不舍昼夜逝者如斯夫的黄河,在黄土梁上九转十八弯地砰然东流去。联合国认定十年九旱的陕北为不宜于人类生存地区,可是,面对单调的黄沙、黄土、黄水、黄风,这里偏偏生长着顺天而生、信天而唱的倔强人民,情感炽热而浓烈。在无数个黯然的日夜,那些死死厮守着这片黄土地的人,对着苍天吼起那一唱三叹、荡气回肠的黄河谣,把浓烈的温度,狠狠地烧进胸口。
我小的时候,把北方当作异乡,认为那是艰难、陌生的地方,带着一种令人敬畏,浸透了悲凉味道的气质,让人想起遍地的烽火、弥天的狼烟、生锈的铠甲、甲光向日的孤城、关山月夜的羌笛、婉转低回的雁阵、缚龙伏虎的苍鹰……北面来的人也这样,他们有一张狭长的脸,单眼皮,眼睛像剑叶那样长着,他们讲话的语气,就像裹在藏青布里面的铁皮水壶,又像一棵青涩的艾子。最终,经历过曲曲折折,我还是来到和落根于北方。以北方夜间凝结在窗户上的霜花,替代了故乡长盛不凋、生命恣肆的岭南花草,成了一个用北方严寒取暖的人。我也日复一日,生活在浓烈的寂寞,或寂寞的浓烈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