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天气依旧残留着冬日的冷意。
但神京贾家的义学之中,此时却热火朝天。
“开,大!快开大!”
“去你娘的,小,小一定是小!快开啊!!!
一群不过十来岁左右的少年,此时正围着一张课桌,不,此时应该说是赌桌,脸红脖子粗的叫嚷。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中间摇骰子的那只手,听着骰子在骰盅里碰撞翻滚的声音。
在一阵混乱嘈杂的叫喊声中,那只摇骰子的手停了下来,静置下来的骰盅被一把掀开。
“哈哈,二、三、五、三、五,一共十八点,是大,哈哈,大!”
“这回又赢了!”
其中几名压中的少年高兴的手舞足蹈,而输家则垮着一张脸,如丧考妣。
这时其中一少年到叫道:“哈哈,贾瑞,你又输了,快给钱,五十文,一文钱都不能少。”
而在他对面,一人面露难色,在怀里摸了摸,最终却只掏出四枚铜板来,正是贾家族老贾代儒之孙贾瑞。
少年们见贾瑞半天只拿出四枚铜板来,便哄笑道:“呦,四枚铜板,我们的瑞大爷,难道没钱了?”
“胡说,瑞大爷怎么可能没钱,他可是代老太爷管我们这些人的,哈哈!”
“无妨,贾瑞,没钱了我们可以借你嘛,或者你去找老太爷去要不就行了......”
贾瑞听着周围同族之人的取笑,顿时羞得涨红了脸,半晌,才装腔大声叫嚷道:“都吵什么,谁还没个没带够钱的时候,我改日带了银子来,自然会还了你们。”
“嘿!这话说的,谁知道改日是哪一日,我们今儿就要,你要是拿不出钱来...”一少年说着,看了看他的头顶,“就把你这冠帽留下压在这里。”
“你!!!”贾瑞这下子被气得险些说不出话来,他年方二十,刚刚加冠不久,而且在加冠时,爷爷贾代儒还特地为他讲了孔子的学生子路“临死而整衣冠”的典故。
可以说,对于读书人而言,衣冠就是身份的象征,若是衣冠不整,自然也是无脸见人。
要是他今儿丢了头上这巾帽子,不说别人,怕是回去就会被贾代儒给活活打死。
就在他左右为难,下不来台之际,只听“嗙当”一声,一块儿小碎银子突然被人丢到了桌子上。
随即听得一人朗声道:“这些,应该够了吧!”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身着玄色长衫,身形壮硕的少年,不知何时站在了贾瑞后面。
贾瑞没想到这时候会有人救场,欣喜之余忙看向来人,只觉得有几分眼熟,但偏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先是拱手道谢,接着又试问道:“你是?”
“贾瑜!五年前曾住在清水胡同那边,瑞兄弟,可还记得我么?”
贾瑞闻言,微微思索了片刻,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道:“想起来了,原来是瑜兄弟,多年不见,没想到今儿却回来了!”
贾瑜道:“瑞兄弟,我是来找老太爷的,烦请你带我去吧。”
说罢拉着贾瑞就要离开这乌烟瘴气之地。
不曾想,一旁有几个贾族少年却不干了:“唉,别走啊,这才玩了几把,这就输不起了?”
他们此时赢了钱,正在兴头上,哪里愿意轻易就放贾瑞离开。
贾瑞见状,指着贾瑜道:“这是同族的瑜兄弟,我是要带他去找老太爷的,你们要拦着不成?”
那几人听他搬出了贾代儒,又怕贾瑜一会子见了贾代儒,会将这里的事儿去=给说了,便又有人叫嚷道:“原来是同族,那不更好,既然来了,也请先来上一把,再走不迟嘛。”
那贾瑜见此,却不搭话,只是冷笑一声,从桌面上捡起一枚散落的铜钱来,紧接用大拇指和食指着双手拿住铜钱两端,快速用力一捏。
之后将那枚铜钱又丢回了桌面上,众人起初不解其意,待定睛再看时,却都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铜钱竟似是被一股大力从中间给捏了个对折,已经扭曲的不成样子。
一人小心翼翼地将那铜钱给拿了起来,放在眼前仔细端详:“这,这怎有可能?”
“我没看错吧,这铜钱...方才被硬生生给捏扁了!”
“这要是捏在人身上,不得把人骨头都给捏碎......”
一众不学无术的少年哪里见过这等场面,惊叹之余更是纷纷赞叹:“这贾瑜,好厉害...”
更有人疑惑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咦,刚刚的贾瑞和贾瑜呢?”这时,有人回过神来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贾瑜和贾瑞已经离开了,不用想,一定是去见贾代儒去了。
.......
且说神都宁荣二府,自开国时宁荣二公以来,到了宁国府贾珍和荣国府贾琏这一代,前后已在大魏承享了四代恩荣,虽仍然是一流的富贵人家,但到底不如当年宁荣二公的风光。
两府虽俱是武勋传家,今日却无一个在武事上有建树的人物,于文事一道,也只有前些年的贾敬老爷考了乙卯科进士的功名,然其一味好道,在都外玄真观修炼,烧丹炼汞,别的事一概不管。
宁荣二府在族中设了义学,二府俱京中其他旁支偏房子弟,均可在义学中开蒙读书,其中事务,由贾族中“代”字辈的长者贾代儒操持。
贾代儒虽年近七十,却只考过了童生试,到老连个秀才名头也无。他近二年来教书,多有力不从心之时,便让亲孙子贾瑞在家塾中替他代管。
偏偏贾瑞是个专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吃喝,是以家塾中风气败坏,乌烟瘴气,赌钱玩乐者甚众,到底培养不出个像样的读书种子。
这一日午后,贾代儒在家里休憩,却见本该在家塾中念书的孙子贾瑞竟然擅自回了家中,气得起身喝骂道:“混账东西,怎地私自回来了,你不好生看管着,是要塾里反了天吗?”
贾代儒素日对这个没了双亲的亲孙子管教极严,贾瑞但凡犯了规矩,他不问缘由,必定重罚。这次看到贾瑞私自归家,当下抄起拐杖就要教育。
却见贾瑞连忙摆手告饶:“爷爷且慢动手,且慢动手,是有人来寻你,孙儿专程带了过来。”说着侧过身体,让出背后站着的一个人来。
那人见了贾代儒,弯腰作揖行礼道:“贾瑜见过老太爷。”
贾代儒闻言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玄色长衫,身形高大的后生正站在面前,看着有几分眼熟,又听言说姓贾,却又实在想不起来是京中贾族中哪一家弟子了。
又见其面容刚毅,特别是一双眼睛,乍一看颇有几分深邃之感,便将手里拐杖放到了一边,道:“不必多礼,汝可是金陵贾族中子弟否?”
贾瑜闻言一顿,随即微笑道:“老太爷贵人多忘事,我是如假包换的京中贾族子弟。”
没想到短短五年的时间,连从小看他长大的贾代儒都不认得他了。
一旁的贾瑞道:“您老忘了不成,这是曾在清水胡同里长大的瑜兄弟,五年前跟着他外祖父去修道,今儿可算回来了。”
因为先前贾瑜帮他解了围,他这才愿意带着贾瑜过来,这会儿也乐着帮贾瑜说话。
贾代儒捋了捋自己发白的胡子,思索了片刻才说道:“哦,想起来了,五年前是有这么一桩事儿。”
又问道:“既然去修道,今儿怎么又回来了?”
贾瑜想了想,缓缓沉声道:“上月外祖父他老人家仙去,临终前说我尘缘未净,心思不宁,办完丧礼后,主持师伯便将我打发下山了,我也想还俗,便回京来了。”
贾代儒听后不免唏嘘:“你外祖父我也是见过的,原比我还年长些,不曾想已经仙逝了。
你父母早年离了尘寰,如今你回了族中,可有什么打算?”
“回老太爷,我今日正是为此而来。听外祖父说,五年前我母亲辞世后,祖宅便交给了族中看管打理,所以我想请老太爷帮忙,从族中领取房契和钥匙,也好有个落脚安身之地。”贾瑜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留心着贾代儒的脸色。
贾瑜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当年他外祖父将房契交予了贾代儒,其实他来之前已经特意去祖宅看过了,发现里面早已住了别的人家,他心知自己外出修道五年,此中定然出了变故,这才来寻族中这位辈分最高的老人问询。
贾代儒闻言一愣,面上果然浮现几分难色:“这......”
他当年是接了房契,可没过多久便被宁国府那边儿派的人给收了去,前年听说那宅子里又住了人,不知是被卖了还是给人租了去。
他原想着贾瑜离家修道没个音信,多半是不会回来了,没想到今儿却寻他来要房契,这可将他给难住了。
不过转眼他又想开了,反正那宅子自家又没占了去,他也没什么理亏的地方,那东府的珍哥儿是族长,贾瑜小子只管寻东府要去便是。
但有些话他不方便多说,于是看向了一旁的贾瑞。
贾瑞虽不学无术,但也不是个痴傻的,转念间就会了意,对贾瑜道:“瑜兄弟有所不知,近些年爷爷一直操持着家塾,且年事已高,便不理会族中别的事务了。
如今族中大小田屋产业,都是族长那边儿在管着,这事儿你得去了东府才会有个着落。”
贾瑜听罢点点头,心下多少明白了些缘由,道:“原来如此,多谢瑞兄弟告知。”又看着贾代儒告罪道:“今儿到底扰了老太爷清净,还望见谅。”
如果房契真落在了贾珍手里,他想要拿回来怕是得费上一番周折。他前世看过《红楼梦》,自然知道贾珍是个贪婪好色之徒。
宁荣二府里的人,仗着国公府的势头,更是害了不少人命,想要他们将吃进去的给吐出来,哪有那么容易。
贾代儒道眯眼笑道:“不妨事,你回了族中还能来看我这不顶事的老骨头,我只有高兴的理儿。”
言外之意却是表明自己年岁大了,管不了事,若以后有什么麻烦,也别来寻他。
贾瑜两世为人,前世也在职场上摸爬滚打过几年,自然明白这老头儿话里话外的意思。却不接茬儿,而是看着贾代儒的脸色道:“这些年,我在道观中跟着外祖父和师兄们学习岐黄之术,得了些皮毛,方才观瞧您老面色,似有微恙,不如让我为您诊治一二?”
贾代儒道:“不曾想你还学了医术,若是学好了,这也算是个安身立命的本事。也罢,既然你有这份儿心,就来给我瞧瞧。”说着坐在了梨花木椅上,将手腕摆在旁边的茶几之上。
贾瑜便走上前去,伸出手指摸起了贾代儒的脉象。
几息后,贾瑜问道:“老太爷最近是否会半夜早醒,又迟迟难以入睡?”
贾代儒眼中略带惊奇,这数月来他多是睡到夜里丑时就会苏醒过来,之后翻来覆去直到天亮也难以入睡。
没想到贾瑜把脉片刻竟然便诊得出来,便点头说道“确实如此。”
贾瑜又道:“可是心中有烦忧思虑萦绕不散?”
贾代儒这下心中更奇,又看了看一旁的贾瑞,叹气道:“然也。”
他儿子儿媳早亡,膝下只有贾瑞这个亲孙子,到老来唯希望这个亲孙子能够成才,所以这些年来一直严加管教,可事不遂人愿,到头来发现终究还是个不成器的。
想他一生,仕途不顺,到老还是个童生,早年丧父,中年丧子,老来连孙子也眼看着要没指望,唉子曰五十而知天命,难道他真是命里注定如此吗?
“以我观之,是肝血不足之症,肝乃藏魂之所,您老若长久如此,怕是会伤了心神,损耗元气。”
旁边贾瑞一听,顿时紧张起来,他也看得出贾瑜应该是诊断对位了,赶忙问道:“瑜兄弟,这个严重吗,该如何治?”
贾瑜道:“我开个方子,你拿去找家药铺,将老太爷的症状与那大夫说了,若是没有问题,服药调养便是,不过嘛......”
“不过什么?”
贾瑜笑了笑,对一旁贾瑞道:“不过我这方子只能起补养肝血之作用,老太爷心中思虑烦忧过甚,若要解忧,还得看瑞兄弟你的作为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