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的滋味

如果你在泥泞的田塍间,或在湫隘的巷陌中,撑着一柄油纸伞一脚高一脚低的踉踉跄跄走去,风又吹得你寒冷,檐溜水滴在小洼里又溅得你衣裤都湿;此时的雨,对于你不过是一瓢苦水,你哪里会觉得有什么精致的滋味蕴蓄于其间呢。

然而你试想一想,古来有多少诗人,写下了多少充实着情感美音调美的咏雨的丽句给我们!你如果说他们也不曾在雨中发现过新鲜的滋味,则他们又何苦如此不惮烦地雕琢出这些艺术品来呢?所以你如能更细心的反省一下,你姑且将对于雨的不快意的感情丢开;你再考究一番生活的艺术,你要能假设你生活在雨中——不论是濛濛的微雨,潺潺的淫雨或滂湃泱漭的骤雨,也安闲恬静地如在云淡风轻的春日与天高月白的秋夜一般。如此,你便能不由的从你自己的会心里体验出雨的精微的滋味,更从此你可以恍然于古人何以这般再三再四的将雨写入他们的诗句了。

现在又到了春天,在这一季中我们将遇到多少轻倩的雨!过此而后便是人人所乐道的江南梅雨,再过些时,便又是那淅淅零零的做冷吹寒的秋雨。想起来该是多么美丽哪!假如你愿意,假如你有闲暇,让我们在此时先冥念一会儿,雨的滋味究是如何的鲜活,我们应当用如何适度的方法去领略它,不也觉得有些风趣么?

我们还是顺着时序想过去罢。现在新年是过了,元宵灯也收藏起来了。再过些时,不就是清明节了么?说到清明节,谁不会记起《千家诗》里的“清明时节雨纷纷”那一首绝句呢。好,你想罢,清明节的雨岂不是杜甫所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好雨”么?你看它如雾如烟,甚至如简文帝所说加上一些斜照便如游丝一般的轻轻地摇曳着在陇亩间,在原野上,在花丛,在屋外,它把现实的景物滃濛得成为幻象的,你从这烟雾般的雨丝中看青青的杨柳,你只能见得她轻盈婉约地在曼舞低颦,你决不能分辨清她的一枝一叶。假如你要远眺着山山水水,你会觉得山水之间失去了涯涘,这一片空翠会迷住了你,让你不能说山到何处止,水到何处住。假如你再想从这般的雨雾中看花,你愈会觉得这些滴粉溶脂的颜色因为不分明而愈媚。此外,冲破了这无声的清明雨的境界的便是叶下的黄莺与翦水穿帘的红襟燕子。在这里,我的所谓冲破,并不是毁坏的意思,黄莺与燕子的歌唱与飞舞决不会败了你赏雨的幽兴。我所谓冲破者,是说当你在梦幻似的怀着与蔷薇花的新叶一般娇嫩的柔情领略这清明节的轻雨,忽然间浅绿荫中有一声莺啭,或是一瞥眼见一羽小燕飞掠过你肩头,使你陡然的从沉醉的幻梦中惊醒来,踌躇怅望了一会儿,重新再整整春衫,凭阑对雨,这个所谓冲破,其实与雨景是依然很和谐的。

清明节之后的雨,恐怕要说到那使人感触的落花雨了罢。此时候,花也老了,雨也不似从前的怕羞了,于是我们的亡国君王不觉的感逝伤时,含着两眶热泪,唱了一阕千载以后犹有余哀的“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落花时的雨,其感人的美处,几乎被这一首绝唱完全说尽。你倘若能向花间去徘徊一刻儿,看看这“满地落花红带雨”的情景,再将这首词儿低低的唱一遍,此后再想一想多愁多病的美人林黛玉葬花时的心情,再把她的《葬花词》唱一回,怕你不要没来由的觉着眼泪要夺眶而出么!

说到梅雨时,便又是一番气度。这时候,绿叶成阴,花片儿全都隐去,残莺和杜鹃在一声声的唱春之挽歌,五日十日的雨水间歇着淙淙的下降。流过了花坛,流过了长阶,你便无论是在看着或听着,你想你将觉得它的滋味如何?据我想,你即使没有一丝烦怨,也真不免要魂销心死。

夏季,除了梅雨而外,便要推到六月的骤雨了。骤雨,通常总是被人咒诅的,因为每个人都怨恨它的暴力,好好的在街上或旷野赶路,它会猛然地把你打得淋漓尽致。然而骤雨却并非绝对的是一个煞风景的朋友。它一样也能让你体会出一阵不尽的美味。再称颂它一句,它能给予我们的情绪却与春雨梅雨相异。春雨梅雨能充分的使我们感到惆怅甚而至于伤心,然而它却能给我们以快感,所以春雨梅雨是一种抑郁美,它却是畅美;或是说前者是优美,后者便是壮美。

我何以这般热烈地替骤雨喝彩,你可切莫疑心我是故为乖僻。你试听我的计划:我是在想六月里应当常在高处——不论山上也好,台上也好,楼上也好,一则为了取凉;二则也就为了赏雨。你想每当满天价布满了黑云时,你不是立刻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么?(这时候,从将雨到下雨,真是一刹那间,所以我要你常住在高处,因为你假如要想临时从低处奔上去,你便是飞也赶不及看这个奇景。)于是,你看着,你目不一瞬地看着,天也愈低了,风也愈狂了,骤然间一阵粗大的雨点如万马奔腾的厮杀下来。这时候四野里的大树被风势摇撼得呼呼的发出龙吟虎啸之声,当此情景,你的神经不是起了极度的振奋了么?你不要披襟当风高呼两声“快哉!快哉”么?假如你所处的是一座高楼,而这座高楼又恰是一座“黄冈竹楼”,则我想你必然能在这一阵骤雨中听到更佳妙的音乐,找到一种更精致的滋味。雨过后,天开云朗,又是斜阳时分,蝉声也在树杪间听得了,一切都异常平静的,俨然如换了一个世界,这时候你拖着一双木屐,在这平静的境界中默坐片时,观赏树叶上的晶莹的珠粒,岂不是比在春雨中闲淡而开怀得多么?汤麦司·摩尔的咏恬静诗就是称赞这个时候的。他第一句就快快活活的替我们说:“大风雨过后的沉着的时候是多么美丽而恬静呀?”这个体验不是很真确么?假如这时候,你左近有一个荷塘,同时你或者有一位千娇百媚的爱人,那就更好了,你不妨扶着你的俦侣,凭阑看雨后芙蕖,亭亭玉立,出落得愈显红白。你们俩在那里尽盘桓到夕阳西下。有兴致时不妨唱一阕六一居士的“池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私倚处,遥见月华生……”你想,如此欣赏,骤雨不是也颇有些风情么?

到了洞庭波,木叶脱,这时候我们身在一个零落的境象中。我们登临高阁,“对潇潇暮雨洒江天”,别又是一番情感。原来秋雨和春雨,就雨的本质上讲,却是一般无二,但因为所处的时地不同,便使我们对于它们的观照和感印亦因之而异。春雨下降在温和时节花鸟丛中,而秋雨却下降在冷风里枯草堆,我们看春雨依约是就花儿草儿上分布了些饧蜜,而秋雨却绝对不能如此比拟,假如我们拿这零落的秋之世界来比之于潦倒的阮步兵,则秋雨便是阮步兵所走到的穷途,岂不更要伤心痛哭吗?虽则春雨如落花时节所降的也免不得要令人伤感,然而终究不过是一些诗意的伤感,决不会像对于秋雨的伤感那样动真性情。所以你试想,又是在秋天,又是在黄昏时分,这种雨给予我们的情绪岂不是唯有深愁而已么?这种愁的滋味究竟如何,你试一读多愁易感的李易安与魏尔仑(Paul Velaine)的绝唱: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而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易安《声声慢》

泪珠飘落萦心曲,

迷茫如雨蒙华屋;

何事又离愁,

凝思悠复悠。


霏霏窗外雨,

滴滴淋街宇,

似为我忧心,

低吟凄楚声。


泪珠飘落知何以?

忧思宛转凝胸际:

嫌厌未曾裁?

心烦无故来。


沉沉多怨虑,

不识愁何处,

无爱亦无嗔,

微心争不宁。

——魏尔仑

絮絮的推念到秋雨,我想让我们回转笔尖儿罢。再说下去,便是冬日的雨。我想冬天,北风太冷,万没有人愿意开窗赏雨。所以冬天的雨非不可赏,可是方法上不得不要有些斟酌,因此我想且将它按下不提。我想再将雨的滋味从每一个时节分析一下。我以为果然春雨与夏雨,其味不同,夏雨与秋雨,又不相同,而同是一阵春雨,降落在小庭深院和陇头陌上,其风味又不相同,推之于夏雨秋雨也是如此。

在冥念中,我构成了一所庭院,庭中满长着绿苔,衬着许多残落了的花瓣,檐口挂着一桁文竹帘儿,从半掩的门中,可以窥见室中陈列着的屏、帷、炉、镜之类。在这些装饰品中间,掩映着一位美人,在静悄悄地无端愁闷。这个庭院,便是古来许多词人所大家幻念着的境界,微雨了——莫论是春雨或秋雨,词人们便想起了这个深深庭院中的美人,此时她该在忆什么人吧,她该在念什么事吧,词人们又想愁的时候她的行止如何呢?支颐而望落花吧,倚着屏帷吧,拈弄着裙带吧。于是他们便替她代做了许多隽句,如“暮天微雨洒闲庭,手挼裙带,无语倚云屏。”“小庭寒雨绿苔微,香闺人静掩屏帷。”“斜倚云屏无语,闲愁上翠眉,闷杀梧桐残雨滴相思。”在这里,我并非有心想姗笑古人,也并不是要你肉麻煞地去开倒车怀古,我不过是想举例以证明我们常能在微雨蒙蒙的庭院中会冥念出一个幽情的境界来。

假如这微雨在原野,我想我假如在踏青时遇到了它,准得要暂时摹拟古人向牧童去“借问酒家何处有”了。在村酒店中喝了些酒,看看雨意渐歇,便带着薄醉微醺的情怀,且走且拂拭着扑面的雨丝。走上了小桥头,看溶溶春水在一丝丝的杨柳下轻轻地流过,自然会联想到“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这诗句。再跌跌冲冲地走过了竹篱茅舍,忽到了一座梵王宫,便走了进去随喜随喜,看里面神龛零落,香火久荒,粉壁都被绿苔青藤攀剥得陆离光怪,蛛网密密层层的结上了蔫旧的黄绫帷帐,窗纸全被风雨吹打完了,看着这座残圮的古迹,不免会得轻叹一声,联想起“古祠深殿,香冷雨和风”的妙句。此种情形,虽则是十二分的迂腐,然而对于春雨的滋味,却是完完全全的领受到了。

万一雨更狂些,不是蒙蒙的微雨而是滴滴沥沥的零雨,则我们却不十分宜于欣赏它的色相,我们最好当用听觉来感受它的趣味。所以古人夸奖江南的好景,便举出了“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生涯,不也足以证明听雨原来也是一种最隽永的勾当么?再假设,连朝的淫雨,降得你“舍南舍北皆春水”,忽然在上灯时分,有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叩关而入,正在寂寞中的你,岂不欢喜吗?于是你招呼家人稚子“夜雨翦春韭,新炊间黄粱”的款待他,此时淙淙的雨声直是在劝你们的杯酌。饭后,随意的苏散苏散,然后生起了阳羡风炉,点一盏碧螺清茗,向灯前琐琐然欣欣然的共话巴山夜雨。你想,这样的景致,岂不是也很值得称说一番么?

冬天的雨,我以为是恰好可以拿隐士来比拟。何以我要拿隐士来比拟冬雨呢?我并不是因为他有学问有道德的缘故,我的唯一理由就只是一个“冷”字。你想冬季雨不是冷得如庐山孤山首阳山的那许多隐士么?然而,虽则很冷,差幸冬天的雨量不多,便偶然降一天半天也不至于十分厌恶,况且冬雨又恰如诗人所谓“白雨映寒山”,如果要从它的色相上去找滋味,我想大概也至多如吃牡蛎一般罢了。所以冬雨宜于在室内炉边酒边,把纸窗儿紧闭,一任它在外面潇潇淅淅。你与它无心而有心,无情而有情,你只管与你的家人朋好拥裘呵冻,拨一拨炉中残炭,温一杯淡酒,胡乱的话些家常,兴致暂止时大家都默然而息,便又听得它在外面潇潇淅淅,此时的雨声,也正不为不美。

你不要因为我曾指示赏雨的境界,不过是些庭院,春野,美人等等十足地含蕴着酸诗人旧诗人的成分,便硬派我是一个无聊的或布尔乔亚的文人。你切莫怀着此种意识不准确的多虑。我是对于车马喧豗,行人如织的街道上,也曾感觉到过雨的秘密的滋味。我曾在秋季的一天,当灯火初黄的时分,在大道边微雨中消度过一刻儿沉思的生命。我看远处店铺是不分明,来来往往的行人是在影中一般的朦胧,橡皮般的通道忽然如水银般了,我便不看现实的景色,我向这水银镜中看倒映着的车儿马儿人儿,在一片昏黄色的灯火光中憧憧然憧憧然的驰逐。我想起王尔德有一个诗题曰《黄色中的和音》(Simphony in Yellow),却是十分适合于这个景象。一切的声音颜色都与这空蒙的黄色谐合了,因这一片黄色的反射,我恍恍惚惚地如真个在轻纱般的仙境中闻到了刺鼻的芳椒之香气,听到了触耳的铜笛之音。此时候,我虽觉到这雨的美味,但我是心旌摇摇的不能说明它究属怎样的美,在我的经验中,称之谓出众的奇美罢!

随意的从雨的时候谈到雨的地,又从欣赏的方略上分了看雨听雨两种。到了这里,我们可以另外找出一些枝节来讲谈片刻。原来我们以前所讲的看雨听雨都不过是从空泛的一方面假设的。你究竟先要知道雨是和月一样的容易使人动感情,但月只能将颜色来刺激你,而雨却能同时用颜色和声音来唤起你的心灵。所以你想,所谓看雨不是受它颜色的刺激么?所谓听雨,不是受它声音的刺激么?我的主意,便是想在这里分辨一次雨的色和音。

雨本来是没有色的,所谓雨之色,便是它所接触着的世界的色。然而这个色你决不能称之为那个世界之色,故我们应当算是雨之色。雨之音,也是如此,雨本来没有音,所谓雨之音,便是它所接着的物件之音,然而你也决不能便说是那物件之音,故我们毋宁说是雨之音。在下文我想先说明何以本非雨之色而必要称之为雨之色,何以本非雨之音而必要称之为雨之音;然后再研究雨因色之不同而使领略者之感情互异,雨因音之不同而使领略者之感情互异。

“春天的雨是什么色?”这个问题是不能答复的,因为雨的色是因时而异因地而异的,你万不能拿整个儿的春季来问我。你假如问我在二三月间看西湖上的微雨是什么色,那我可立刻答复你:“是淡青色的。”你休要笑我误会了,你也休要急急的改正我说:“你是错了,我问的是那时候雨的颜色,不是在问山水的颜色。”我其实并没错误,二三月间的西湖山水是深青色黛色乃至是紫霭色的,然而微雨濛濛中的西湖却是极准确的淡青色。这个淡青色,你还愿意称它是山水之色呢还是雨之色?在万花零乱的花丛中,红的白的是花,绿的是叶,青的是天。此时霏霏的降下了一番柔雨,却做了个研颜色的化工,你此时设或在小亭中闲眺,你还能辨别得出那里是红那里是白那里是绿么?你静静的领略,岂不是只觉得如晚烟似的一阵阵忽然泛红忽然转青的紫色么?这种紫色,我想你也恐怕不得不称之为雨的颜色罢。

我们既解释了雨的颜色的究竟,此时让我们说雨的颜色给我们的情绪罢。在花园中,你看红的白的花,绿的叶,青的枝或天,你见一种色便感受一种情绪,这些零零碎碎的情绪是散漫的孱弱的,你但觉得骀荡一会便顷刻忘怀了。一阵雨把这些颜色溶化成一片紫罗兰色,此时把你这些散漫的情绪集中成一段强烈的,这种强烈的情绪深深地感印了这雨的紫色,对于这春日的花便生出许多希望,许多爱恋。在原野中,地上是浓绿色的,雨时,这浓绿色上宛如涂上了一杯透明的油,于是便成了一种翡翠般的碧色。这般颜色是使我生一种极度的快感,同时亦有使你静止的暗示。至于青黛色的山水间,因笼罩上一阵春雨而成为淡青色。这种淡青色,异于月之青色,也异于海之青,它决没有月色那样的惨冷;也没有海色那样的光明。这种淡青色是幻想的,沉静的,不尽的,然而是温柔的。所以当你在春雨之际,独自到西湖边去领略这淡青色,你是已经跨上了不尽的大道,不多时,它会带你到一个冥念的世界中去的。

秋天的雨,它所接触的世界与春日不同,天色也带灰白了,地上没有多量的花朵,尽是些萎黄的残叶和褐色的枯枝腐草。于是雨的色便酿成银灰色或鼠色,此种颜色也是大家知道的,它使人们愁,使人们伤心。在秋雨中越发容易生悲秋的情绪,岂不是这个缘故么?

夏天里,地上是深绿色,而雨时的天是黑的,大风起了,暴雨来了,让你看它一大股的深黛或墨色,这颜色所感动你的情绪是什么?除了恐怖,还有什么呢?至于冬季,连深绿色也不见了,天是惨白的,地是灰色的,不尽的雨从层层的乌云中垂下,它所能引起的你的情绪,恐怕简直只有失望与死而已。

何谓本非雨之音,而必要称之为雨之音呢?譬如雨点在芭蕉上滴出惊心的音调,此音试问你能称之为芭蕉之声么?然而你要说是雨之音,却实际上只是芭蕉的音,可是我们总喜欢说这是雨之音,假如你必要“众醉独醒”的说这是芭蕉之音,我想大家都准得要反对你。这个例是说虽然实际上不能算是雨的音,但终须雨来完成这个音,没有雨,音也没有,故虽非雨自己之音,但如果名之曰雨之音,却也没有人愿意否认。此外,我想再举一个例子,因为据我的概念,以为在我们的听觉中,常常在感受淅淅沥沥的雨声时须要旁的声音来与之交奏,因而组合成一片新声,容易引起我们特殊的悦心。如近代诗人苏曼殊的诗句“春雨楼头尺八箫”,他就是把那箫声和雨声放在一处,使我们读此一句时,刹那间感受到悠远的箫声和潇潇的雨声,谐和了同奏。如若把“春雨”两字删去,则“楼头尺八箫”五字决不能引起读诗者心灵的共鸣。再复杂些,试举皇甫松的《忆江南》句:“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这里他因笛声雨声人语声的错综而在梦中浮起了一个情景宛然的“江南梅熟”的时节。我们是在这里谈雨,所以在此词句中我们试拈取“雨潇潇”为主,则如果说,“闲梦江南梅熟日,雨潇潇”,也未尝不是一句隽语,然而试加上一片笛声岂不是有趣味得多吗?再加上些琐碎的人语声在驿边桥上,则所以完成这个“江南梅熟日”的梦景的情绪,岂不愈显得跃然么?以上所说的雨声之外的旁的声音,因为是与雨声打在一片供我们感受的,所以我主张也把它们列入了雨之音。

雨之音所唤起的我们的情绪,虽有多方面,但大体却是偏于苦闷的。因为可以使我们陶醉的,喜悦的是微雨,这种雨却是无声无息的使我们不能用耳去享受。至于有音之雨,当春季的晚上,你但听它紧一阵密一阵的乱洒上玻璃窗或蛎壳窗,庭前似乎有些风声,因而檐前挂着的铁马也丁丁当当地响着不停,此时你不会觉得薄薄地心中有感么?在秋夜,雨之音是更哀怨了,你但听梧桐上或芭蕉上的滴沥声,如失意之人在一声声叹息,还有可怜的秋虫在阶下长吟,此时你拥孤衾听着,怕你不要“灯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么?其实到了天明,雨也不会止,你的泪又何尝会止呢。你看着窗儿上透露了一些鱼肚白色,你方收了悲秋之泪,可是猛然间会有一阵兵营中的喇叭声从辽远的处所被晓风吹送到你耳鼓,勾引起你生平的酸楚,使你又凄凉得枕衾尽湿。从这方面想,雨之音不是很容易使你苦闷的么?但是我们试再想一番,除了骤雨之音使你惊怪使你恐怖之外,春雨秋雨之音有时却能使你虽不因之而生喜悦,然而倒也深觉得有些儿蜜一般的俊味。你说如我们所曾举出来的“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这般的雨之音,岂不是足以使你觉得它味如甘蜜么?再假如陆放翁在小楼中听了一夜的春雨,便因它的美味而连想到明朝深巷中叫卖的杏花,这种情绪,岂不是由雨之音中生出来的逸品么?

由以上所解析的雨之音和色与情绪的关系,我们可以笼统地说一句:雨能给予人们以各种情绪,而这种情绪之因雨而冲动显然可以分为两种性质,即客观的与主观的。我不敢说在这里我用“客观”和“主观”两个名词是否妥当,但在我的鄙意中却以为有如此说的可能。我的意思乃是说我们本来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在冲动,但因感应了雨之色或音而生此情绪,如此,即是我所谓客观的。我们本来自己心中充满着某一种情绪,但因为雨之色或音之感应而使心中的情绪愈紧张愈浓厚或愈深沉,如此,即是我所谓主观的。试让我举两个例子来作较具体的解释: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孤馆人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

——甜斋《水仙子·夜雨》

秋夜香闺思寂寥,漏迢迢。鸳帏罗幌麝烟销,烛光摇。正忆玉郎游荡去,无寻处。更闻帘外雨潇潇,滴芭蕉。

——顾夐《杨柳枝》

在这一支《水仙子》中,我们显然能了解诗人本来并没有“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的愁怀,然而因了梧桐上芭蕉上的断肠的雨声,勾引起他这些愁绪一时间都涌上心头。然在这一阕《杨柳枝》词中所表现的愁绪却是不同了。本来在秋夜香闺中怨恨“玉郎”游荡去而无处相寻,那知不做美的天公,还凄凄切切的在帘外将雨声乱响在芭蕉丛里,使她怀念“玉郎”的情绪愈加沉着。就这两个例子,你看前者岂不是客观的,后者岂不是主观的么?我说凡情绪之因雨而冲动者,假如其性质是客观的,则多分为幻想的,浮动的,装饰的,诗意的;假如是主观的,则多分为具体的,现实的,沉挚的,反射的。

情绪之受雨的影响,我曾说过有客观的和主观的两种性质,但这句话决非是说绝对的为两种互异的情绪。我以为被雨所影响的情绪,其性质并不是如为客观的便不是主观的,如为主观的便不是客观的。这两种性质之形成为一种情绪,可以说是相为因果的,或是说合作的。心理的解释,我是不能承做,但你试听我素人的臆说罢。在理论上固然我敢于将雨之影响于情绪分为两种性质,然而在事实上,情绪的酝酿,我却不能硬替它分析出这两种性质。我们可以说《水仙子》的作者固然是因听雨而感伤,但是他假如心中没有十年事二老忧做他酿愁的背景,则他即使受感于雨声之凄苦,恐怕也未必便有强烈的愁怀涌到心头,所以在此种状态,虽则情绪是客观的受雨而兴起,但你可不能不默认它有些儿主观的成分。如今我们把许多漫话收束一句:受雨之影响的情绪,不一定是单纯地客观的或主观的,假如把绵密的情绪解析起来,其因雨的影响而形成的历程,普通恒为以下两种方式:

(一)客观的情绪之伏流+受感的情绪之震动=客观的情绪之共鸣。

(二)主观的情绪之伏流+客观的受感的情绪=主观的情绪之上涌。

你所欣赏的雨,不论是在欣赏它的音或色,不论你的情绪是适合于哪一种方式,它一样的会迷恋了你。你最先身在雨外,逐渐的沉醉在它怀抱间,没入在它灵魂中,终至你与它合体了。你耳中所听的雨的音,是雨的情绪亦即是你的情绪;你眼中所见雨之色,是雨的情绪亦即是你的情绪。你能觉得你和雨达到了两相忘的境界,你不知愁的时候是你在愁抑是雨在愁;喜的时候是你在喜抑是雨在喜。至于雨,假如它能有知觉,当你既已和它合体了之后,它也不辨还是因你愁而它亦愁呢还是因它自己愁而使你亦愁;它也不辨是因你喜而它亦喜呢还是因它自己喜而你亦因之而喜。

如是,你的领受雨的滋味实已达到了超乎言说的境地——一个梦的世界了。

我拿雨比之于恶梦,自信是十分吻合的。我想拿微雨(春雨秋雨寒雨之类)比之于美梦,拿骤雨比之于噩梦。你如果在浓睡中梦见了悦意的人儿事儿,你方觉得在心花怒放,蓦地又醒回来,你从灯昏被冷的情景中去追忆你的美梦,能忆么?你梦见你与你的情人诀别,你不觉的悲从中来,下了好些眼泪,待你忽然醒来,枕上固然犹有余湿,然而你要追忆那时情状,再赔补些儿眼泪,可能么?你梦见山摇地震,恶蛇猛兽,使你惊惶得乱逃乱窜,忽然间一跌醒来,才知是一场恶梦,你待要再追想你的惊魂骇胆,一瞬便使你摹拟不起。所以要将雨比之于梦,即是在说明它也是不可回忆的。你能在青天白日追忆你在使你或喜或愁的微雨中所感受到的情绪么?你能在青天白日追忆你在使你恐怖的骤雨中所感受到的情绪么?你能拿这些雨中的情绪捉到了在青天白日重现一回儿么?我相信你准要说“不能”。然则雨的滋味的最高度不极似梦的滋味么?

雨的滋味惟有在雨的时候才能领略得到,它是不可缅想不可回忆乃至不可捉摸的——在雨的时候其实也捉摸它不分明,恰如在做梦的时候,人决不能捉摸到梦的滋味。在领略得到的时候是不能捉摸,在领略它之前后,又不容你缅想和回忆,此所以成其为微妙超言说的好滋味也。

你假如在此时问我,既然雨的滋味不可捉摸不可缅想不可回忆,则我又何苦耗费了时间写下这一大堆不中用的雨话呢。好罢!你如果定要如此问我,我的确该得立刻便搁笔无言,然而你要晓得我对于雨真个已觉得“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所以这一片话却是不吐不快的。至于你对于雨的滋味的欣赏如何,我想你必然也乐意来讲讲。随你从那里讲起罢,我在这里洗耳恭听。

一九二九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