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闲笔

街车随笔

挟了几册零乱的书本,我上了薄暮时驶行于清丽的林阴路的街车。车厢内早静默而安闲地坐着许多客人。我跨入车门,显身在他们之前的时候,我立刻成了一个许多夹杂的目光的鹄的了。于是,因为我一见陌生人,便要觉得忸怩,所以此时也十分腼腆地找了一个空座。似乎那时候,夹杂的目光还在向我纷射,这会事却使我好生的不耐烦,逼得我将两眼追逐着街车的速度,慌忙地浏览路旁飞也似的退去的红楼碧瓦。偶然一瞥间从临街楼窗中,望见个靓丽的姑娘,正在调弄窗边铜丝笼内的小雀儿,才觉得有十分风趣可寻。再回头,便又不能看到,更难免不有些无名的惆怅。

渐渐地敢于回转目光来,怯生生的向四周环顾了一回。在我左旁坐着一位西洋夫人,正一手拿着她的象牙框小手镜照着她半老的嫩脸;一手拿一块小小的丝帕在擦去脸上的灰尘之类。不幸她的姑娘时代巧笑生情的两靥上已生出了不少的雀痣,我想她将手镜照见时,或者也很想将丝巾拭去它们,但究竟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在她身旁,侧坐着一位穿着得很体面的西洋绅士。实际上,他是不是一个绅士,我是不十分明白,姑且用上海化的眼光来测度他,大概总是一位绅士罢。他阔而且厚的两肩承着他巨大的头颅!红而高突的上唇承着一堆浓黑的很滑稽的法国式须,他倨傲似地在瞧一份报纸,又俨然是一个如绅士之类的上流人,我料定他必然是身旁这位夫人的主人公了。

与我相斜对着坐的是一位我们本国的夫人。这位夫人,我虽然不能替她估计她灵魂的价值,但我可断然说她肉体的价值是不会太低小的。她曳着玄色而光亮的异常的软缎裙子,精致极的绣花鞋透明的铜色丝袜,从里面透露出来的洁白的肉色,几乎可成为全个车室中出众的特品。她的缎袄,短而小,使我能仔细地瞧见她的裙带和霞红色的衬衫。袖子也短到了肘边,这或许是为了她一副珠镯的缘故。她的容颜虽然比普通的女人美俏的多,但也总不过是那么一个妇人的面庞罢了。我的思想随着我怯生生的眼珠追随着她,但她的形态从我的美之鉴味中跑了出去,带着我不觉地入于一种烦躁的兴奋状态去了。

我不得不略将目光移动一下。在她身左,是坐着一位青年人,穿着浅灰色的长袍,头发很长很乱,光景有四个星期没有梳剪了。然而他脸上天产的皮色却是十分的细密,比他身旁的人工的娇面似乎要自然到十倍以上,他低着头在专心的翻看他手中的书本,我于是想到他必然是一位可尊敬的艺术家。咳!在这个芜秽的海滨,艺术家是少有的。在这里,人的力自然的力都不能供给艺术家些微的愉快,然而他所以在这里街车中,十分憔悴地看书,我想他决然是不幸而降生在这里的一个伟大的天才。他从小时到现在总没有能力使他能远离此地,所以他的形容是如此枯槁。我冥想他每天清晨,晓雾未消,睡着的人未醒的时候,他或者真是独步在黄浦江边,对着滔滔流水,向伟大的精灵诉说他的苦闷!

车停在一个站上,车室中便起了一阵纷乱。我的悬度是失败了。因为当那西洋夫人下车的时候,那位绅士却非但并不下车,甚且也不向他夫人表示一些礼貌,接吻是更不必说了,因此我承认我的悬度终于成为一个滑稽的幻想剧。在此时有一位女修道士上车来。她,我一眼便能断定,是一个中年的乡村妇人。在这里,要注意的是,我所谓妇人并不是马丹或密昔司的意思,我不过是简单地表示性别而已。她披着修道士的玄色长衣,白色的大帽和胸巾。很虔诚似的进了车室,摄起她累坠的衣缘悄然坐下。她的脸色,几乎是未曾经过血液的滋润的,干枯,黄,灰白,如老妇人一般。于是我得罪了马利亚,在幻象中凝演出她的故事来:

不记得是那一年的某一日,她,村里的贫苦姑娘,随着她的嫂子和邻妇到邻村修道院中做礼拜去,她是并不明白这是什么一回事(其实她至今也还未曾明白),只是因为修道士的启示,她知道信仰天主是会受福佑的。于是她是这样的记着,随着大众每七天一次去信仰天主,预备他降给她的幸福来临,果然这个并不是空希望。在某一日做过礼拜之后,和善的院长请她和其余几位同伴都到院长的私室里去,经过了她一番智慧的启示之后,她们都十分愿意献纳她们的身子给天主。于是院长便用她们许多名字到她的主教那里交易了好些钱帛,于是便给她们都穿上了这一身雅淡的玄色长袍,兜上了白色的胸巾,每个月使她有充分的金钱使用,不像在她们父母身旁那样清苦,每天也不要织布,也不要在早晨将鸡鸭放到麦场上去,也不要在正午时分替她们的父亲送饭到田里去。她们真是十分的舒服,每天只须在几行烛光下面,朦胧而寂寞的经堂中念几页经文,此外便一些事情也不用做了。如此一年一年的过去,从她们青年时代到了中年。她们相信天父确已给了她们许多福佑。但是她们总有些儿不知足,以为天父何以至今没有赐给她们以一种使她们能消弭了一切遗憾的福佑,她们天天如此悬念,如此盼望,但是并不敢在天父座前,圣洁的烛光之下开口祈求。因此她们的脸上的红霞逐渐消游到天父的神龛里去。

她现在是贴坐在那位装束得很夺目的夫人身旁。我似乎能听到她正在同时说两句话,她依约之间好像在向那位夫人说:“你是有罪了。”同时又似乎在说:“慈悲的天主!将这个幸福也给予了我。”

我一瞥间看见一幅圣洁的天主画像,在他背后是一副枯骨的影子。然而这一幅画却被我们的艺术家冲破了。因为那时这位被我疑拟为艺术家的青年预备下车了,他走过我前面,我注视他手中的书本,嗳!我又错了,一本《上海商业名录》。

车室中又起了一阵纷乱,到了我的目的地了。当我在车室外月台上正准备着下车的一时间,身后一位先生却在不耐烦地催促我:“喂!快些下去。”我立即就如是想:假如那庞大的街车载了你的生命到了你自己的站上时,你是否也如此不耐烦地愿意“喂!快些下去”的?假如你真是如此,我真将说不出地称颂你这英雄!

一九二六年五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