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将伞放在桌旁,临江而眺。
江风飒然,江上游人三三两两。他喜欢水汽弥漫的地方,让人神清气爽。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他全然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路过无忧城是什么时候了。
三十年?四十年?还是五十年?他已经很老了,老到不敢面对自己的真实年纪。又或者,他不敢面对的不是自己的年纪,而是在无忧城的故人,还有故事。
老人看了一会儿江水,钱来福将茶水端了上来。老人看了一眼桌上的红枣桂圆糕和云片糕,道:“我不曾要点心,是不是送错了?”
“每个客人都送的,如果客人不想要,我再拿走。”
“你们老板倒是个阔绰的善人,只是点一盏茶,也送那么多小食。既然送了,就放这里吧!”
“得嘞!”钱来福躬身退了下去。
走到转角的时候,钱来福阴阴地笑了一下。虽然方才去取“作料”时没有摔伤,但他坚信自己之所以会摔倒,是因为老人将霉运带给了自己,于是他忍不住在糕点里塞满了辣椒粉。
老人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心道这店小二有点意思,私吞老板的钱也就罢了,见谁不顺眼,还喜欢任性地去捉弄人。
他拿起一块糕点,闻了闻,用手掰开,辣椒粉洒了下来。
普洱茶的茶汤澄澈透亮,香气醇厚,倒是上乘。老人抿一口,独特的香气在唇齿间逸散。
“好茶。”老人微笑着赞叹,以为妙绝。
喝完了茶,他取了伞离开了茶馆。
此时,面无表情的高老板依然坐在桌前沉思,看他那眼神,似乎已经看透了世俗。
“倒是个有意思的地方,下次有机会的话,再来看看吧!”老人看了一眼高和,背影渐渐远去,直至融入熙攘的人群。
高和沉痛地喝完最后一口茶,开始思考另一件大事——自己是不是应该抛开面子去隔壁酒楼找老板尹琅若借点钱维持生计?
可他刚一起身,又坐下了。他脸皮薄,做不来这种事。
高和肚子叫了一声。听到此声,他的眉头都要皱在一起了。
赚的钱还不够买茶叶和付工钱,还好今早蹭了一个肉包吃,要不然的话,他不知道是不是还得再等三个月才能尝到肉味。他在想,是不是明儿把店卖了,然后把拖了一个月的工钱付了,再就地挖个坑,将自己埋进去?
一了百了。
高和这么惆怅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个人。
那个人有张雌雄莫辨的脸,笑起来如三月春风。那个人就像一个不负责任的情场浪子,不管高和有没有做生意的经验,留下一句“好好看店,等我回来”,吃干抹净挥一挥衣袖便走了。
高和第五十次叹息后,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摇着折扇走了进来。
“高兄,我这酒楼生意实在太火爆了,拥挤、忙碌,我不喜欢!还是你这儿好,清静、平和。”
尹琅若,一个天生的商人,完全不需要师父带,赚钱毫不费力。他虽然没有炫耀,但话一出口就跟两巴掌打在高和脸上一样。
高和心中没来由地一阵别扭,不愿承认自己其实穷得底儿掉了,故作清高,不搭理他。
“高兄,你这是怎么了?”尹琅若凑上来,坐到高和身边,伸手搭在他的背后。
高和的腰忍不住挺了一下,想到空空如也的荷包,肩膀又松弛了几分。
尹琅若觉得亲昵得过分了,便站起身,自来熟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一饮而尽:“哇,这封如贤好手艺,如此普通的茶叶也能泡出绝顶的滋味。我若是能日日与茶为伴,说不定也能像你们两个一般与世无争。”
封如贤是馆中的茶博士,除了茶似乎什么也不关心,旁人问话也不搭理,是个性子冷淡到极点的人。高和不想戳穿他,他不爱说话,是因为他口吃,怕暴露自己的短处。
“对了,”尹琅若喝完茶,拍拍手,两个小厮便抬着两个大箱子进了屋,“最近利润太高,工钱双倍发还是剩下很多。你知道我姓尹的是个俗人,钱多了就觉得缠身,所以攒了两箱子银钱送给高兄。我知道高兄你可能瞧不上这些银子,但我也穷得只剩钱了。”
高和的眉毛挑了挑:“既然是你的一番美意,我又怎么好意思拒绝?来福,把这银子搬下去吧!”
“是,老板。”
尹琅若笑道:“你能接受,我也就放心了。我知道你开茶馆不过是为了消遣,但我还是忍不住劝你在经营方面下功夫,都是习惯使然。不说这些了,我现在口渴得很,不知道还有没有新鲜的大红袍?”
“有,昨天刚买了些,让封如贤看了,的确是上乘货。”
“太好了。”尹琅若不自觉地钩着高和的肩膀,“过几天就是九月九,好兄弟一起饮茶赏菊、登高望远如何?到时候把柳橙和封如贤都带上。”
“好。”两人一起往楼上走。
早知道有人送钱,他就不去搞什么宣传了。
入夜,无忧茶馆外的街道彻底冷清了下来,知白酒楼依旧灯火通明。按照惯例,酒楼会通宵达旦营业,然而尹琅若早就熬不住了,喝了几杯茶便觉得疲倦不堪,在高和门前的屋檐下趴着睡了。
弯月散发着微光,高和手捧知白酒楼的佳酿,瞥了一眼天色。
又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
高和喝完最后一口酒,拖着尹琅若的胳膊便往屋子里走,将他拖到床上,为他盖上被子。
尹琅若和高和一样,空生了一副好皮囊,却不修边幅,时常敞开衣领,学一些古时袒露胸襟豪放饮酒的做派,他不好读书,得了其表不得其里。
尹琅若是富家子弟,但族中无人出仕,世代行商,所以大家的文学素养都不高。他父母曾是无忧城富商,最为闻名的产业是尹氏酒楼。他们年迈之时将产业变卖,仅剩了一家酒楼由尹琅若打点,便回乡安享晚年了。尹琅若在无忧城没有什么朋友,若说关系好的,高和算一个。
高和将他扔在自己屋中就不管了,离开房间,又看了眼天色。
天色不早了。
茶馆里响起了熟悉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女人的幽怨哀泣、小孩的诡异笑声、老人的喁喁私语……
高和用撑子把屋檐上悬挂的灯笼取下,提着灯笼往储物架走去。
不负责任的男人将茶馆丢给他,不仅仅是为了让他帮忙经营,最重要的是让他帮忙镇压仓库中的精怪。
他什么也不懂,只知道但凡有作乱的,便祭出腰间的判官笔。
夜风呼呼地刮着,一袭白衣的他像极了提着灯笼引魂的白无常。他默默地走,回忆着往事。
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可无论如何努力他也想不起来。他的脑海中是残存着些许悲伤的片段,不过他怎么也没法将这些片段连接起来。
只有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知道一切。
然而高和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茶馆里不知何时响起了戏子尖细的嗓音,拖得长长的尾调,即便听不懂唱腔和词,也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高和打开仓库门。
他是个甩手掌柜,尽管知道钱来福时常溜进来,也不管束。与其说是仁慈,莫若说他懒惰。
高和进门的那一霎,所有的声音皆归于沉寂。他握着判官笔,行过一个一个储物架。行到天字号藏物前,他皱起眉头。
少了一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