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是在我记忆银行里储存久远的一个梦乡。同事吆喝我去湘西出差时,沈从文、钻山豹、念念有词的道公都从暌违多年的墙缝中飘移出来,厮打成一团。我一脸梦幻地说:“那里的妹子,据说很水灵哟。”同事阴森森地说:“是的,而且还会放蛊。”我眼前又飘出一堆蜈蚣和蝎子,厮打成一团,顿时灵台清明,无欲无求。
一路向西,渐入秘境。沿沅水而过,烟岚自山腰间虚渺升起,大片的油菜花在转世前争先恐后地怒放,这正是血肉横飞的年月里,西南联大的南迁路线,而某年在水边独钓一江雪的张学良,再也不会回来,在他乡做了野鬼。
湘西的月亮比别的地方是要圆。我们晃荡在吉首的乾州古城,老旧的月光洒在死寂的胡家塘上,枯荷纹丝不动,只有披头散发的女子独坐石桥上,临水发怔,也不知她想对谁家的粗人下蛊。而吾辈亦有不惧蛊毒之人,有同道在护城河遇到了两名俏丽的山地女子,当即攀谈合影,互留微信,然后气喘吁吁步履匆忙地赶回队伍。边城的星夜缄默不语,一群白衣飘飘的同事各怀心事,哑口无言地飘移在酣睡的老巷,而那“艳遇哥”走在队列后面,庄严地摇着手里的手机,仿佛法师正摇着清亮的摄魂铃,驱赶着这班已经没有欢颜的游子肉归故里。
说起赶尸,确是悲凉入骨的传说。四年前,我头次来湖南,在张家界的宝峰湖下看赶尸戏,想起自己此生飘零,故乡之树早被伐断,忽然便把头深深地埋在了膝盖间。前些天,听同事聊起现今的墓地产权是20年为限,若不及时续费便会刨坟,挫骨扬灰,我感叹天地之大,竟难有葬身之地——谁能保证子孙后代每隔20年就会来准时续费?从这个意义上,旧时的湘西人倒好些,他们终究还能回乡,终究还能睡得安稳。
于是又想起沈从文。他少小离家,孤魂野鬼般游荡四海,终究摆脱不了客死异乡的命。在北京的寓所死去,而故乡的法师再未出现,他只能烧成一抔灰,装在一个茶杯大的盒子里,回到沱江的岸边,左半身眠睡在土里,右半身放进江水喂鱼。
沈从文的乡党、吴宓的情敌、民国首任总理熊希龄,也没能逃脱客死异乡的命。他死在香港,港人的粤语又焉能驾驭湘西的老麻雀,因为没有赶尸师傅,他也回不了家。
今夜,我在哑了的边城,一地的星光正待睡去,我仿佛逆子回到故乡,仿佛浪子漠然剃度。十个翠翠在暮春之夜复活,手持招魂之铃款款地笑着,而星空与树丛之间,是静静冷笑的山河。而耳畔游来多年前沈从文探访赶尸巫师之后的感慨:“为了一种流行多年的荒唐传说,充满了好奇心来拜访一个熟透人生的人,问他死了的人用什么方法赶上路,在他饱经世故的眼中,你和疯子的行径有多少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