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香夫人

  • 春香
  • 金仁顺
  • 2685字
  • 2024-02-02 17:44:23

在南原府,人们提到我时,总是说“香夫人家里的春香小姐”。不仅是我,凡是和香夫人有关的事情,南原府人都乐意这么强调“香夫人的如何如何——”,用一种模糊的、云里雾里的口吻。

南原府人不停地提到香夫人,她的事情多得让大家总也谈不完。发生在南原府的新鲜事,没有一件不与香夫人有关。姿色出众的妙龄女子更是要被人拿来与香夫人比来比去。这种比较让那些两班贵族家的小姐们很为难,倘若她们的容貌不能和香夫人相提并论,她们的高贵身份中就多了一些可以被平民轻蔑嘲笑的东西;而一旦她们身上的某些部分与香夫人扯到了一起,某些不贞洁的东西又必然会沾染到她们身上。

八岁以前,我一直把自己的母亲当成最普通的女人。我想仆人们经常夸赞她的长相,也许是为了表达对她身上那些漂亮衣服的喜欢。我以为女人就应该是长成那个样子的。而那些仆人们之所以做了仆人,只不过是因为他们长得难看了些。一直到我走出家门,我才意识到香夫人的与众不同。

香夫人很少出门,登门拜访她的人太多了,会见其中的一小部分已经让她忙得不可开交。此外,她还要弹琴、读书、指导裁缝绣工们制作衣裙,和园丁讨论花露水的提取方法。但不管多忙,每天她都要抽空和我待上一会儿。我们捉蝴蝶、荡秋千,更多的时候只是在房间外面的木廊台上坐着。

那是一些寂静的时光,花香沾衣,鸟儿在树木中间起起落落。我们穿着用细夏布缝制的宽袍,头发用丝带随随便便地一扎,我赤着脚,她有时也和我一样。我们并肩坐在一铺用龙须草编成的花纹席上,面对着花园。满园鲜花像是一块抖落开来的锦罗,在午后或明或暗的光影中间,显示出中国绸缎的质地。

我们都不说话,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慢慢地呼吸,气体中夹杂着香夫人的生活,在我的鼻腔内盘旋着上升。我能闻出她早晨洗发时是否在菖蒲水里滴了米酒和醋,沐浴时放了哪种花汁,熏衣用了哪样香草,倘若前一天有男人和她在一起过夜,她身上还会流露出隐隐的腥涩味道。香夫人胸前和腹部散发出的暖洋洋的气息,类似于秋天晾在场院里新熟的水稻散发出来的香味儿。

我们就是这样,了解得越多,越无话可说。而那些整天在南原府街市上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谈论香夫人的人,没有几个能确切地说出香夫人的随便什么东西,比如肤色、发型、衣饰之类的特别之处。大家愿意谈论香夫人,香夫人是南原府的宝藏,谈论她就仿佛跟金子珠宝之类的东西沾了边儿。男人们尤其乐意跟香夫人有些瓜葛,尽管很多声称跟香夫人如何如何过的人根本就没见过她的面。香夫人最后一次公开露面,是在十八年前。药师女儿的脸庞宛若正午的太阳,定睛注视过她的男人在一阵炫目之后,眼前发黑胸口发闷。经历过这种钝痛的那些人,在翰林按察副使大人死后多年,还一直为他充当着辩护人。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身为司宪府金吾郎大人的女婿,在调任南原府期间最显著的政绩,是把药师李奎景的五间草房改装成了一个气派豪华的园林式宅邸,二十间宽敞的房间分成前后两个院落,组成汉字中的“用”字体系,宅邸敞口的部分面向大门,四周是三倍于宅邸面积的花园。

宅邸的名字叫香榭。

在我的故事没有开始以前,香榭和香夫人已经作为一个传奇,被盘瑟俚艺人们争相演绎,在说来唱去的过程中得到了广泛的传播。后来又被那些开赁册屋的书生们写成了异闻传记,以书面的形式流传到了更远的地区。起初,香夫人只是自己故事的主人公,后来变成了许多和她毫不相干的故事的主人公。她的名字如同一块染料,能使随便一个什么故事生色、鲜活起来,在流传的过程中,旧故事里又不断地生出更多更新的故事。这种情形就像我们在春天里经常见到的那样,起初只是一朵花,后来变成了一树花,再后来,整个春天都是花。

香夫人的故事究竟流传到多远,不得而知。但是在南原府,出现了越来越多陌生的面孔和新鲜的口音。外乡人大多数都很年轻,表情严肃得过了分,他们羞于启齿向当地人打听香榭的地点,只能暗藏着和香夫人邂逅的幻想在街头巷尾转悠。对外乡人的衣着相貌评头论足,进而对他们的家世背景百般猜测是南原府人的一大乐趣。

偶尔,少年们会在去香榭的路上相遇,搭上话后,他们就找到了情敌。有两个性情刚烈的少年最为人津津乐道,据说他们一言不合,执剑相对,为未曾谋面的爱情大打出手。从竹林到花丛,又从草坡到江边,刀光剑影像雷电一样激烈,也像雷电一样短暂。其中一个人受伤了,有人说他的血染红了江面,也有人说,他的血顺着林间小径滴落在路边的紫花地丁上,直至他在一棵树下血尽身亡。他的面色白如初雪,眼睛没有合上,他的目光和沾染了血迹的剑,遥对着香榭的方向。

更多的少年从更远的地方来到香榭,映入他们眼中的是早已从盘瑟俚说唱中耳熟能详的玫瑰花海。玫瑰花开得铺天盖地,将“用”字形的房子隔成了一座岛屿,蝴蝶蜜蜂在花间起舞,花香宛若香榭身上的一件轻纱衣裳。二十间在翰林按察副使大人指导下盖起来的房屋高大壮观,深蓝色的檀木飞檐高高地挑出,一直伸进蓝天中去;黄铜打制的麦穗形风铃吊在檐角,随风摆摇;屋顶的瓦当是竹叶青色的,彩绘的喜鹊造像在瓦当上面翩然欲飞。如同精致的盒子里面藏着珍宝,在这美观、高大、庄严的房屋下面,住着一个令人爱慕的女子。少年们在千里跋涉之后,面对香榭难免鼻子发酸。我能从植物芳香中,闻出那些年轻的心被爱浓腌重渍过后散发出的忧郁气息。

此时,香夫人正在睡觉。她像珍珠一样生活在香榭之蚌,白天睡觉夜里起身,月光长久照耀,使得她的皮肤流转出莹润的珠辉。每年春天,拉门和窗户都要换一次苔纸,米白色苔纸糊在雕花木格子上面,把室外的阳光筛成了柔和细致的粉末,五铺编出菖蒲图案的安东龙纹席铺满了香夫人的内居室,莞草编的长枕图案也是菖蒲花。药师李奎景为了得道成仙,对一寸九节的菖蒲十分着迷,他亲手在药铺门口种了一块菖蒲田。

香夫人的睡眠并未因枕在菖蒲上面而得到安宁,她常常被一个相似的梦境魇住,身上盖着的白麻布被单在梦境中变成了重重幕帷,将她裹挟到往事里面去。四季之中,春天尤其让人觉得不安。这个季节,所有的植物都生动起来,陈年旧事借机还魂,又变得活泼如新。植物鲜嫩的气味儿从门窗缝隙中源源不断地渗流进来,在香夫人身边形成一个时光旋涡,把她带回出发的地方。香榭的故事尽管枝繁叶茂,树根的脉络却总是清晰地指向最初的那个身影。

“每年春天,我都会梦到同一件事,十八年来一直如此。”香夫人傍晚起床后,要在滴了玫瑰花露水的浴桶中泡上半个时辰。这一天,她边用木瓢往身上浇水边感慨。

银吉拎着一个铜壶,将壶嘴紧贴着桶壁,往浴桶里慢慢地添加热水,她叹了一口气:“出太阳的日子也难保不下雨,米下进锅里可不一定能吃进嘴里。谁能想到翰林按察副使大人那么个瓷器人儿,竟然得了那样的恶死。我敢说那个可怜人一定是先吓破了胆然后才遭了蛇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