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按察副使大人和香夫人完整真实的故事,我是从盘瑟俚艺人太姜的说唱里了解的。这次,由香夫人特别为我安排的盘瑟俚说唱在一种极其自然的情境中进行。我记得那日有着深蓝色的夜空,白纸灯笼照出的夜雾,像细雨一般飘舞。
在南原府人的记忆里,翰林按察副使大人是一个相貌出众、神情高傲、喜欢穿白色长衣的年轻人。他是在官吏每隔五年的例行调任中来到南原府的。这个富庶秀美的小城并不讨他的喜欢,在接受同僚们的客套和部下们的谦恭时,他连礼貌的笑容也难得流露。他的手里总是把玩着一把金制扇轴的合竹扇,遇到不顺眼的人物,或者懒得说话时,便打开扇子轻摆慢摇。日后大家回想起他时,记忆深刻的不是他的脸孔,而是白底洒金的扇面上画着一丛妖娆的描金牡丹花。
端午节的时候,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着便服去谷场,被一个身有异香的女子吸引住了。她的淡青色衣裙质地考究、做工精细,熨烫得十分平整,通身上下没有任何装饰,既不像欢场中的女子,也不像两班贵族家的小姐。他们在攒动的人群中间正要迎面走近时,一个卖团扇的小贩扛着团扇插在了他们中间。翰林按察副使大人从扇子后面闻到一股气味,那种气息像一大杯陈年佳酿吞入胃中,升腾起一片迷醉的云雾。他驻足片刻,转回身去寻找香气的来源。
女子窈窕的身影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间,像鱼儿在水里游动。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看不见她的脸,却发现和她相对走过又恰巧朝她脸上看去的人们,全都中了咒语似的站住了。有些人嘴巴来不及合拢,一味用目光尾随着女子,脖子像麻花似的拧扭着。
在谷场旁边有一个树林,树林深处是女子们荡秋千比赛的地点。她径直走进去。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站在树林边上,眼看着一道淡青色晨光,在树与树之间,绕得越来越远,洇进一片绿影中间去了。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合拢了扇子,在另一只手的手心里轻轻地敲打着,他来南原府快两个月了,汉城府的热闹生活虽然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他在心里却还是竭力拉着那种生活不愿意放手,就像他以前在花阁留宿后,清晨回到金吾郎府时,肌肤上曾经的亲吻和抚摸仍能让他的心跳加快一样。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对南原府男人们软绵绵的地方口音十分厌烦,平时他宁可整日喝茶打发时光,也不接受当地两班贵族们的酒会邀请。但他对“南原府是芙蓉乡”的说法倒并无异议。
秀水河滋养出来的女子们肌肤拥有白瓷的质地,腰肢纤细,语调温存,眼波媚如春水。翰林按察副使大人在汉城府时挑剔女人是出了名的,也不能不承认南原府女子姿色撩人。他暗暗地期待着中意的女子现身,发生一段风流故事,但事到临头,他却又犹豫了。翰林按察副使大人隐约地觉得,迤逦在树林里的青葱气味编织着一张大网,一旦跌入,恐怕再难脱身。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从自己的身体里面听到血液在血管里涌流的声音,当他在树影的阴凉中思绪恍惚地走动,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落到他身上时,他的脚步似乎带动了许多的树,和他一起走动。
女子站在一棵白果树下,俏生生的身影,硌得他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让他体会出这一次的艳遇不同以往。翰林按察副使大人打开折扇,慢慢地扇,想平息自己的紧张情绪,结果却把心火扇得越来越旺。扇面上的牡丹花在风里像活过来了似的,一次又一次地、不厌其烦地重复开放。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挨近了女子的身子。她身上的味道难以形容,也难以混淆。她的头发编成一根辫子,垂在身后,昭示着她待字闺中的身份。一对白嫩的耳朵,像玲珑的蘑菇,生在黑色的发丝边上。
来自汉城府的年轻人被一种病抓住了,虚弱得直想变成那件薄薄的衣衫,贴到她的肌肤上去。
这时,女子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
她轻飘飘的这一笑,把某种尖利扎进了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的胸口,让他心疼得浑身麻木。他痴痴地凝望着她,好半天没明白她的意思,直到她用一根指头朝着前方明确地指点了一下。
前方有一株桃树,枝干一半生着翠绿的枝叶,一半被雷电劈得已经枯死了。在最粗的一截枯枝上,盘着一条茶杯口粗细的蛇,蛇身上密布着纵横交错的线条,五颜六色,盘成一个鲜艳的蒲团。蛇头从蒲团上高挑出来,蛇颈上的一块红色,形状好似两朵并蒂的花。
蛇与他们僵持着,时间变得和心跳声一样点点滴滴。两只蛇眼一动不动,只有蛇芯子倏忽进出,发出咻咻的细响,似乎是在诡笑。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的手被人抓住。他在惊恐之中,思想的一缕游丝提醒他,他的手寒凉如冰,而她的手滑软如丝。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蛇如彩练,忽然凌空抖开,在树梢上盘迥了一回,飞掠而去。树叶哗啦哗啦地吵了一阵子,又复归于平静。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的精神从身体里游离出去——事后他无论如何回想不起自己是如何从树林回到谷场的。
谷场上的歌舞在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的眼前重现:一群未婚的青年男女组成两个圆圈在跳“江江水月来”舞。男子在外,女子在内,两个圈子的人流呈相反的方向旋转,跳一跳,顿一顿,停顿时男女两两搭配着,勾肩搭背,挺胸踢腿,女子们的长裙舒展成一个个扇面般的圆弧形。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缓过神儿来,发现女子已经杳无踪迹。他抻着脖子在人群中找了半天,最后失望地用手抚住额头,手心中的气味儿让他差点跳起来,一股异香正顺着他的呼吸深入他的肺腑深处。
彩蛇如影随形,跟着翰林按察副使大人,他在自己的驿馆里夜不能寐。一闭上眼,彩蛇便拿出种种妖娆姿态缠上他的身。他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凝视着深蓝色的夜空,星光慌乱地闪烁着,像形迹模糊的花朵开了谢,谢了又开。几天后,他的眼角生满了眼眵,这种揩之不净的分泌物快要让翰林按察副使大人发疯了。他在总管的指引下,到南原府最负盛名的药师李奎景那里去求医。
“药师到山里炼丹去了。”一个黯然神伤的妇人告诉他,她用木槌捶打着木槽里刚蒸熟的糯米,糯米粒圆滚滚的,从亮白中透出一股清澈的绿意,这是南原府东边一个叫水坪的村子里特产的碧米。名叫银吉的妇人似乎生着很大的气,捶打糕的动作幅度很大。
“上个月来了一个道士,白眉毛白胡子,和药师没黑没白地待了三天,炼丹啦成仙啦把药师弄昏了头,他扔下药铺随着那个邪魔歪道进山了,连句告别的话都没留下。”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没有立即离开,药铺前面种着的一块菖蒲田,或者是眼前新蒸熟的碧米香气,让他产生了在端午节后十分难得的清爽感。他四下打量着,药铺门口放着一只敞口草筐,里面插着一大束已经变干的艾蒿,一股似曾相识的气味儿正从艾蒿中间散发出来。
银吉打好打糕,用刀把它割成小块,放进铺了桃花花瓣的白瓷盘里面。瓷盘的白和打糕的绿白中间,醒目地衬着花瓣的桃红。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翰林按察副使大人问银吉。
“——药师的女儿也——”
“她在哪里?”
“她不是药师,”银吉的动作停了下来,“帮不上您什么忙——”
“我问你她在哪里?”翰林按察副使大人加重了语气。
银吉盯着翰林按察副使大人,在他身后,府邸总管冲她拼命摆手,她叹了口气,回身指着桃林中的一条小路说:“一直往前走就行了,不过,我把话说在前头,药师女儿帮不上您的忙。”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走进一片桃林中间,桃花灿烂,映着头顶上的艳阳,他的眼皮好像烧着了似的,痛得钻心。突然间,仿佛有一盆凉水当头泼下,他在桃林尽处停下了脚步。
几片阔大的芭蕉叶子铺在地上,那股子碧绿仿佛把深井里的水舀出来在地面上摊出了形状,药师的女儿白衣白裙,头上包着一块绿色的布巾,坐在芭蕉叶上用铜杵在铜罐里炮制着药末。她看着走到近前的翰林按察副使大人,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的心狂跳着,眼前一片明媚。
“端午节那天我们见过面。”
药师女儿静静地望着他。
“见到你以后,我的眼睛就坏了。”
药师女儿垂下眼帘。
“那条蛇让我受了点儿惊吓,你帮了我的忙。”翰林按察副使大人蹲下身子,脸孔朝药师女儿探过去,他示意她看他的眼睛,“我想让你帮我治疗这里面的病症。”
药师的女儿摇摇头:“我不是药师。”
“你是。”翰林按察副使大人微笑着说,“你的眼睛看着我时,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疼了。”
“您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药师女儿的脸上飞起一片桃红,她的羞涩使得身上的香气变得浓郁起来,她把铜杵用力甩在铜罐里,“您如此轻薄,不怕玷污了身份?!”
药师女儿起身离开时,衣带在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的脸颊上拂过,宛若花阁里的女子调情时轻拍在男人脸上的巴掌。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从药铺返回官邸的路上,疼痛又回到他的眼睛里。他勒住缰绳,回头望着在桃林掩映下的药铺。他觉得,那几间房子里发出的香气使得桃花分外夺目,西天霞光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