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殷人之书写与契刻
书,契,在以前都认为是二合一的东西,拿一把铜刀子,顺手一挥,便可以刻出来琳琅满目的龟甲兽骨上一切的文字。要知道书契是两件事,契刻的文字,是先经过书写,这是近六十年才掘发出来的秘密。
由此,我们更可以大胆地说,在三千年前,我们中国人已有毛笔为书写文字的工具了,我们可以指出某版某辞是某人的手笔,我们可以摩挲欣赏这些殷代名书家的墨迹,和他们亲手契刻的文字,而重新估定其在美术方面的价值。虽然这些话是有点骇人听闻的。
但事实是不可磨灭的,我可以把近数年间由考古工作所发现的事实在这里报告。
一、殷人书写的方式
殷人书写有朱书与墨书之异。
朱书的卜辞,我第二次发掘时得了一块朱书的骨版,第三次又得了两块,朱色在土中日久,已变为浅赭。去年新出的龟版(现通“板”),更多朱书,色泽较鲜,可以互证。书写的工具是毛笔,书写的方法是横画先左后右,直画先上后下,完全像现在楷书的“笔顺”。
墨书的文字,仅见于一块残的白色陶片上,只余记事文字最后“隹王几祀”的一个“祀”字。此字由形体的演变上,可以看出属于殷代晚期之物。早期的“示”字偏旁,只有一横一直。中期才在上面加一小横画,晚期(第五期)又在直画的两旁,各加一直,便成了许君所谓“天垂象,见吉凶”之“三垂日月星”了。①
此片出于第七次发掘,小屯村北E区之一窦窖中,完全埋藏于殷代文化层之下部,绝对可以保证其为殷代遗物,由横竖勾勒,轻重起伏之运用自如,更显明地表现着此为毛笔所书。
二、殷人契刻的方式
殷人雕刻技术之精练实为惊人。在铸铜模型及石器、骨器上的粗细花纹,已十足地表现他们工艺之技巧,运用刀凿之灵活。他们以其余力从事于甲骨及一切器物上的文字契刻,均可见其游刃有余,工力周至。
就甲骨文字而论,甲骨所契刻的卜辞,本来就是一种粉饰太平,专供帝王玩好之物。固然,他们是笃信着天神同人鬼的,可是问卜的手续,只有钻凿龟骨之后再烧灼,由此见兆,便算完事。从安阳及他处发现的灼用龟骨,即是坚证。
所以书契卜辞,与其说是史臣纪实,毋宁说是当时的君王爱美。我们且看卜辞中之词句文法,多同于商周古籍,便可知当日在卜辞之外,必有典册;又殷墟出土之陶片、石器、骨器上,常有契刻文字者,也可见当时应用文字的范围之广;而大字骨版,执笔者大都是武丁时代的名书家(即贞人,史官),写完再刻,刻工之精,完全能保存着原书的笔姿与气韵;刻成之后,更施朱和墨精心涂饰,使之色泽灿烂,这不是美术品,又是什么呢?
讲到契刻的方法,也可以由现存之实物看出。
试举一例,譬如:帝王之“王”字,写成之后,先刻中间一直之右边,再倒转来,刻其左边,至此,一直画乃成;再向右横卧之,刻其三横画之上边,向左横卧之,刻其三横画之下边,至此,三横画成;必经四面转移,原书之王字,乃空白而成阴文。
全篇卜辞之契刻法,则先将全版之直画,一一刻之,无论先正后倒,或先倒后正,斜画同于直画,刻成之后,再一一刻其横画,亦需四方回转。我们试看卜辞中有许多但刻直画而忘却横画的,便可以知道契刻的先后了。
无论直画横画,必须双锋刻之,即左右各刻一刀,其中深处一线乃两刃相接之处。有先倒置而刻其左边者,有先正置而刻其右边者,这是由刀锋侧斜之程度可以推知的,先刻之一刃必较直,后刻者,刃必较斜,如此,所以利于剔出笔画中甲骨之残屑。此种刻法,与现世阴文雕版者大略相同。
契刻须先经书写,由契刻的技巧,亦可见书写的功力,甲骨文字中,大者如拇指,小者如蝇头,率皆一挥而就,用刀如笔,大有神工鬼斧之妙。
范例:“告”字之书写及契刻
经过前面的介绍,我们再用甲骨文“告”字的书写及契刻来仔细说明。
标号一至八为此字的书写笔顺,顺序和今日书写的笔画逻辑一致。从放大照片摹写可以发现,殷人用毛笔写字的方式为直书从上而下,横书由左而右,和现在的书法写字方式是一样的。
告字的契刻
第一刻:先将甲版倒置,先刻直书和斜画,顺序从左边而右,用刀由上而下刻画。
第二刻:将甲版恢复为正面,用倾斜的刀锋,再刻直书的右边,并剔出骨屑,完成直笔和斜笔。
第三刻:横置甲版,用刀锋的尖利处,刻画横画的上半部。
第四刻:倒转甲版,以倾斜之刀锋,刻画横画的下半部,并剔除骨屑,全字即完成。最后于刻成后再以朱色涂饰之。
从这里可以发现,殷人的书写和契刻笔画不同,这里的契刻法示意,并非只靠放大照片,而是经过显微镜观察详细探究契刻的笔画,我们由用刀时两边的倾斜度来判断先后顺序,也可以发现他们契刻时,并不是一个一个字刻完的,而是同一个方向的直书先统一刻画,因此有所谓的四次刻画之说,这在殷人的练习未完成的甲骨上,可见皆为直书而无横画,就是证据。
三、殷人书契之工具
殷人书写与契刻的工具,简要言之,可分为笔、刀、朱、墨四事。
笔:殷人所用以书写文字之笔,乃是毛笔。毛笔是易朽之物,在河南的气候、土壤,一切环境之下,绝不会像蒙古的古居延海一样,还能保存着东汉以前,距今两千年的一支毛笔。所以毛笔在殷墟是不会发现的。
在甲骨文中“聿”即是“筆”(笔),说文“聿”,所以書(书)也。楚谓之“聿”,吴谓之“不律”,燕谓之“弗”。又“筆,秦谓之筆”。“聿”字,像右手执笔之形,上为手,下之三撇乃是毛,中间一直乃是管。
殷墟书契后编有一片卜辞说:“其聿,王乃射,献兕,亡哉。”聿为动词,即笔为书写之意。在象形文字中,已可以证明殷人是有毛笔的,何况毛笔所书写的成绩,又可见诸众多甲骨上。
刀:我们看殷人契刻的文字之精美,可以想见那时的工具“刀”,是如何锋利。第三次发掘殷墟时曾在大龟四版的同坑内得一铜刀,略如近世之刻字刀。
有人说:“铜刀不能刻得大字如彼之雄健,而小字又如彼之工细,必是钢刀所为。”但是在殷墟文化层始终未发现一点铁品,钢是更不会有了。以前英人明义士牧师曾得过两只玉刀,形如圆柱而下端磨以为刃,据说“出土安阳,是契刻甲骨文字的工具”。话虽如此,可是这玉刀的出土之处和用途,始终无法证明,在没有别的新发现以前,我们只能说殷人契刻的刀是一种合金的铜质。
朱与墨:第一次试掘殷墟时,我们已发现了调朱器和朱砂粒,以后也常常发现朱色的装饰与研朱的器具。墨的使用,是见于书写、绘画同装饰中的,原物却不曾发现过。在侯家庄曾发现一只骨器,上面满绘着朱墨的花纹,似乎是一块已经画成尚未雕刻的材料。
四、书写和契刻的艺术
殷人书写与契刻的艺术,我们在三千余年后的今日,可以直接摩挲、欣赏他们的手迹,这是何等幸事!欣赏殷人的书契,最好是看原物,其次是拓本、照片,又其次是临摹。发掘殷墟以来因为各方面的启示,我们得到了断代的标准,殷墟出土的文字,可以分作五个时期,据我的推考(详见拙作《殷商疑年》),这五期的年代约略如下:
第一期:般(盘)庚十四年,小辛二十一年,小乙二十一年,武丁五十九年,合计百有余年。
第二期:祖庚七年,祖甲三十三年,合计约四十年。
第三期:廪辛六年,康丁八年,合计约十四年。
第四期:武乙四年,文丁十三年,合计约十七年。
第五期:帝乙三十七年,帝辛五十二年,合计约八十九年。
般(盘)庚迁殷至帝辛亡国,总计在殷(今安阳小屯村)建都约二百七十五年。现在的分期,前后两期较长,中间的三期较短。殷墟文字的艺术,也按五期来观察,可以见每一期都有他们特异的作风。
第一期的雄伟:所谓雄伟是以大字的书契作为代表,其中自然也有不少的工整秀丽的中、小字作品。此期之书家,大都是武丁时的名史,如韦、亘、永、宾、争诸人,皆善为书、契。由他们的作品中——已著录之甲骨文字书籍,均可以观赏。他们的气魄之宏放,一望而知,不必我再来鼓吹了。
第二期的谨饬:般(盘)庚迁殷、武丁中兴,到了祖庚、祖甲兄弟,都可以说是守成的贤王。由当时史官书契的谨守法度,萧规曹随,更可以知道他们君臣有同一的风度,如旅、大、行、即都是第二期的书家,在他们的作品中,充分表现着严饬工丽的书契艺术。
第三期的颓靡:在廪辛、康丁之世,老的书家都死去了,后起的书家,在作品中颇显示他们工力的稚弱,同时从许多甲骨中,可以看到他们书契的遗迹,笔画的夺讹,形体的颠倒,是其他各期中不曾见过的错误。如和史一人前后书契的成绩相比,便可以知道当时书契的人才是如何缺乏了。
第四期的劲峭:此期是属于武乙、文丁时代。此时贞卜文字,不记史官名字,与前三期不同。但此时已有新兴的书家,能够力自振拔,一洗第三期颓废之习。他们的作品皆劲峭生动,颇有放荡不羁之概。
第五期的严整:此一期有方正的分段,匀齐的排行,书契文字大都为“蝇头小楷”,异常严肃工整。著名的书家有泳、黄等人。在兽头刻辞更可以看到乙辛时代大字书契的技艺。
殷人之书与契大致是如此,本来艺术的批评,因各人的观点而有所不同,这仅能代表我一个人的意见而已。如果能因此而引起读者欣赏殷人书契艺术的兴趣,那就算达到本文的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