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左脚刚迈进公司大门的一刹那,顾家就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
电话那边背景音嘈杂,电话那边传来的女声尖锐犀利,能听出来,她是在努力向电话另一边的顾家喊话。
电话里的人问:“你是徐晟的家属吧?”
顾家迟疑了一下,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而是说:“有什么事您和我说吧。”
电话那边的人语气急促,口吻是命令似的,说:“徐晟今天早上醒了,管床医生说他可以出院了,你马上来办手续。”
顾家来不及多想,只好转头从公司门口出来,打车飞奔到医院。
徐晟已经醒了。他身上还穿着灰蓝色的病号服,松松垮垮的,坐在床边。管床的医生看着他的CT片子,气定神闲地说:“没什么事了,骨头也没折。你现在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徐晟的眼睛里发散着迷茫。他摇摇头。
大夫问管床护士:“给他家属打电话了吗?”
护士正要作答,顾家正巧快步走了进来。她刚刚跑上跑下、气喘吁吁地办完手续,进病房时,还是呼哧带喘的。
徐晟坐在床边也看见了她。顾家用眼神和他打了个招呼,但是很快,顾家就把头转向了别处。
前妻来医院接前夫出院,多少有点尴尬。虽然,两个人刚刚离婚一天。
徐晟看顾家的眼神倒是不尴尬。他直勾勾地看着她,追着她的目光跟着她转向别处。医生对顾家说:“你办完手续了吧?病人没什么事了,一个月之后再过来挂号复查。”
顾家谢过医生,走过来,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问徐晟:“我给你办完出院了,你需要我送你回去吗?我和老刘说你受了伤,可能要休息几天,有事让他们给你打电话。”
老刘,是徐晟公司的副总,也是徐晟一起出来创业的伙伴。
可徐晟对这个称呼居然没有反应。他傻愣愣地听着,脸上的表情很是迷茫,甚至有些错愕。
顾家看着他的眼睛,多年生活在一起的习惯告诉她,徐晟此时的状态不对。顾家问他:“徐晟,你在听我说话吗?还是你觉得哪里不舒服?”
徐晟的表情更加奇怪,他的眼神中呈现出了一种懵懂的困惑,几秒钟之后,他的脸上就写满了怨气。他冲着顾家说:“老妈都赖你!不让我暑假出去玩还说我,害我被车撞。”
这句话,从一个壮硕的、两天没刮胡子的中年男人口中说出来,带着和他年龄明显不相符的娇嗔,还是冲着和他年龄相仿的顾家说的。一病房的人都愣住了。
刚刚还催着顾家把人带走的管床医生也感觉到了不对。他快步走过来,问徐晟:“你说什么?她是你什么人?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受伤的吗?”
徐晟带着怨气说:“我中考完要出去玩,我妈不让,我俩在街上吵架,来了辆车我没看见,就撞上了。”说完,还努着嘴歪着头看着顾家,那个神态,完全就是个孩子。
顾家都听懵了。医生指着顾家问徐晟:“你认识她吗?她是谁?”
徐晟嘟囔着说:“她是我妈啊!”
医生护士齐刷刷地看向顾家,顾家惊愕地掉了下巴。她求助地追问医生:“大夫,您不是说他没事了吗?”
医生只好把床帘子拉起来,一对一地进去再给徐晟做检查。顾家被挡在帘子外,就听得医生在问徐晟:“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徐晟给出的回答是:“我叫徐晟,十五了,我们家就我和我妈俩人,我爸死了。”
医生拉开帘子,拽着顾家就往外走。站在楼道里,医生开口问顾家:“我记得你是他爱人吧?”
顾家这回没犹豫,斩钉截铁地对医生说:“前妻。”
三十多岁的男医生一脸尴尬,接着问:“那他还有别的家属吗?”
顾家都不用过脑子,直接回复医生:“他母亲在老家,岁数大了。他父亲在他上小学时候就去世了。”
医生脸上的表情从尴尬渐变成了无奈,只好问顾家:“那你看看接下来怎么办吧。我们确认他现在没有什么病理上的问题,可能就是脑震荡的后遗症,让他短暂失忆。这种情况以前也出现过,病人一觉醒来完全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但是您爱人这种情况……”
顾家看看医生,用眼神提示他。医生秒懂,赶紧改口说:“您前夫这种情况我还真没见过。一会儿我再和我们主任商量一下,看看接下来怎么办。
不过他现在真的可以出院了,唯一有点问题的就是他的记忆,回到了十五岁的时候。我估计这种情况不会延续很长时间,说不定,明天他就正常了。当然,也没准儿……”
对着顾家迷惑又不安的眼神,医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也没准儿会长一点,一周、一个月……什么的。要是两周之后还不见好转,您就带他来找我复查。”
顾家抓狂地问:“那为什么会把我认成他妈呢?”
医生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说:“这个……我也解释不了。他十五岁的时候,身边是不是只有他妈?或者,您和他母亲长得很像吗?”
这是哪跟哪啊!太荒谬了。
就在顾家和医生讨论病情的时候,徐晟已经换好了自己的衣服,等不及地走出来。看着顾家在楼道里,他大大咧咧地和“妈”说:“还不回家吗!我饿了。医院的饭真难吃。”
这个口气,绝不是刻意装出来的。站在顾家眼前的徐晟,此时的神态、表情、姿势、口吻,就是个青春期的半大小子。
顾家的手机此时没完没了又地震动起来。刚刚就已经响过一轮了,可正好是在徐晟喊自己“妈”的时候。那一声“妈”叫的顾家的心脏都快骤停了,哪还有心思接电话!
此时不接也不行。电话震动的劲头,清晰地传递着紧迫感,让顾家暗暗觉得,又有倒霉的事要发生了。
果然,电话是顾家的助理小金打来的。她告诉顾家,公司刚刚通知她,因为董事长明天要出差,原定的答辩提前到今天,就在一小时之后!
顾家顿时觉得眼前一黑。
顾家在宠宝公司工作了10年,在产品经理这个位置上也干了5年。这5年里,徐晟度过了创业的瓶颈期,做的风生水起。顾家的职位却平淡无奇。她对于升职涨薪没有那么敏感,她在意的是宠物平台这份工作。
徐晟入职这家公司是因为,作为算法工程师,这家公司的互联网基因足够强。顾家来宠宝公司入职,单纯地是因为喜欢小动物。
顾家在宠宝公司一直负责公益服务板块,搭建宠物领养平台,配合政府和公益组织做宠物疫苗接种宣传推广服务。
顾家一度以为,这份工作自己可以做到退休,至少能做到45岁。
可天算不如人算,宠宝公司去年年末被风投看中,陆陆续续吸纳了几笔不菲的社会资本。公司的结构和主旨在一夜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顾家接到业务线调整的当天,正好是徐晟同意离婚的那天。
一手是有徐晟签字的离婚协议书,一手是有CEO签字的自己业务线即将被裁撤的通知书。顾家当时的心里像是被撞破了五味瓶。她的第一反应是徐晟说自己的那句话:35岁的女人,在互联网公司,不是干等着被裁员吗?!
顾家默默地苦笑了一下,心里对自己说,难不成真被徐晟说的中了吗!
赵芳菲得知这个消息,很认真地问顾家:“这个节骨眼上,你还坚持离婚吗?”刘阳子也劝她:“你这会儿后悔还来得及,撒个娇,这事就过去了。或者,找个什么理由,就不去办,这事拖着拖着也就黄了。”
刘阳子还笃定地说:“我觉得,徐晟就等着你反悔呢。他就是低不下头,等着你给他一个台阶。”
顾家看看蹲在自己脚边的三毛,对两个闺蜜说:“这是两件事。离婚是我深思熟虑很久的结果,我不想和徐晟在一起继续生活,因为我俩的目标不一样。裁撤这件事,我会去争取,即使不为我自己,我也要为团队去争。”
可是公司并不会因为顾家的争取就为她的团队网开一面。
宠宝公司要转型做电商,要做宠物产品交易平台,这是资本的意愿,是董事会必须执行的决策。按照这个思路,所有不能变现、没有现金流的业务都要被裁撤。
公司给与被裁撤的业务线选择的机会。要么接受公司开出的条件,全组拿到N+2的赔偿,走人。要么,接受公司的钦点,选择几个人加入电商项目,其他未被选上的人,依然要离职。
顾家很清楚,第二个选择根本就不是什么“机会”。她组里的人都没有电商经验,甚至没有市场资源,电商项目组根本不会看上他们。即使能吸纳一两个人,去了也是去打杂,薪资待遇会大幅降低,保不齐还不如刚入职的“小白”。
顾家找到CEO,为全组争取了一个新的方案。她带着全组根据公司的新业务方向做出一个新的业务线模型,请公司高层定夺。
CEO不能单独做这个决定,顾家的方案要拿到董事会上去接受检验。
本来,顾家想把徐晟安顿好,踏踏实实准备原定在第二天的董事会答辩。没想到,公司给她来了一个措手不及。
顾家努力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嘱咐小金:“你帮我准备好PPT,叫上咱们的核心人员,再看一下还有什么细节需要精进,我马上就赶回来。”
徐晟听到了,嘟囔地说:“你要上班吗?我怎么办?”
顾家抬头看看他,突然气不打一处来,训他:“你什么你?你叫我什么?没大没小的!”那个口气,就像是在说闯了祸的三毛。
徐晟看到顾家冷了脸,莫名就紧张了,也跟三毛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似的,蔫头耷脑的,他改口说:“老妈……”
顾家板着脸训他:“我现在着急回公司,你跟我一起上班,老老实实地呆着,不许乱说乱动,饿也给我忍着!”
徐晟竟然一句嘴不敢回,只是“嗯”了一声。他脸上的表情写着不情愿,可又没办法。能看出来,他真地有些憷顾家呢。
顾家心里一乐,突然有了少年时做恶作剧的快感。她露出笑容说:“这才乖嘛!走,跟妈上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