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溪啜着泪水吃完了谭玉莹为她点的一块米其林蛋糕。
很甜,很香,很糯,同时又很苦,很酸,很涩。
她尝到了真正的五味杂陈,心中的味道和舌上的味蕾相通。
吃完了,她擦干嘴唇,望着谭玉莹模糊的脸,问:“你想知道些什么?”
谭玉莹微微一愣,随后摇头:“我就是来看看你,没别的意图。”
她低下头,为自己对谭玉莹的揣度而自责,虽然她觉得谭玉莹不是来打探消息的,但出于某种自暴自弃般的心理,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答案让她松了一口气。
她将咖啡喝光,恍惚的感觉轻了许多,思维也渐渐回来了。
有了思维,就有了痛苦。
也许是没戴眼镜的缘故,也许是和谭玉莹有过亲密无间的交流,也许是谭玉莹今天的一系列行为消除了戒备,面前的谭玉莹让她觉得很安全。
“吃饱了吗?”谭玉莹问,“要不要点点别的?”
“不用了。”她将双手放在膝盖上,“谢谢你。”
“别客气,要谢也是我谢你,帮我母亲多活了一年。”
“啊——”她反应过来,“阿姨已经……”
“上个月去世了。”谭玉莹的声音中多了丝痛楚,“不过走得很安详,最后一个月整个人反而轻松了,有说有笑的,连她自己都看开了,想做的事,三个月前我就帮她完成了,要没有这一年啊,我得留下很多遗憾,她也一样。”
“可手术不是很成功吗?”她感到惊讶,更感到伤心。
“很正常。”谭玉莹的声音转为平淡,“人嘛,总归是要死的,重要的是临死时是不是心有所憾,我觉得对我妈妈而言,除了寿命本身,没什么遗憾了。”
“你呢?”谭玉莹将手放在沈小溪手背上,“你最近怎么样?
她欲言又止,脑海中浮现出佩佩撕咬小女孩的情景。
“我从网上看到了你的视频,后来又看到了一些负面新闻和网友言论,觉得你似乎遭受了网暴,我此前接触过一名被网暴后抑郁的患者,知道网暴对人的精神伤害非常大,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谭玉莹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特殊的力量,听到这种语调,让沈小溪的心也不由跟着平静下来。
“这是我来找你的初衷,但我又不想增加你的压力,也怕你误会。”谭玉莹的声音罩上了一层笑意,“说实话,给你打电话前,我也犹豫了好久。”
“当然,我不是以心理医生的身份,就是普通朋友,如果你还把我当成朋友的话。”谭玉莹端起咖啡,没喝,又放下,“我希望你知道,我和妈妈一直很感激你。”
她羞怯般地垂下头,觉得感激这个词有点承受不住,心里却莫名地升起一丝喜悦和自豪感,但她很快想到阿姨已经去世,心情又低落下去。
“好的,不好的,所有的一切,都会过去。”谭玉莹的手依然放在沈小溪手背上,“无论多黑的夜,无论过程多难熬,黎明总会到来,虽然也许是阴天,也许会下雨,但只要保持耐心,阳光必然会出现,即使一缕,也好。”
谭玉莹的话幽幽钻入她耳中,引发了同感,也引发了思考,她想起了佩佩咬人那天绚烂的晚霞,似乎从那天起,就再也没看见太阳了。
“你一定要坚持下去,你肯定会坚持下去。”谭玉莹身子略微前倾,加重了语气,“你想想,如果你出了事,你父亲醒来后没看见你,该是怎样伤心。”
想到父亲,她一阵心如刀绞,没了工资,父亲很快就会搬离疗养院。
“当然,最关键的是你自己,人首先要为自己而活,只有你自己好了,周围的人才会变好。”谭玉莹的这句话像是击打在了沈小溪的脑门上,让沈小溪一下子抬起了头,可视线模糊,思维也模糊,她看不清楚,想不明白,只觉得有道理。
“想想你自己,是否有渴望实现,也快要实现的梦想,是否有想干却没来得及干的事,想说却没来得及说的话,想买却没舍得买的物品,想去却没去的地方。”谭玉莹说,“你可以问问你自己,如果你现在放弃自己,是否会有遗憾?”
“当然会有。”沈小溪声音沙哑,“可你怎么知道我要放弃自己?”
“从你下车后我就看见你了,走路摇晃,目光迷离,就像喝醉了,但我在你身上没闻到酒味,你又在墙边呕吐了许久,什么都没吐出来。从你的状态来看,应该是吃了组胺类药物,而且药量不少。”谭玉莹深吸一口气,“三年前,我老公出事时,我一度陷入精神低谷,我知道那种感受,也曾自杀过,幸好没成功。”
谭玉莹露出一抹略显调皮的笑容。
“我脑子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说话,吃了药,会清静一些。”沈小溪低声说着,她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感受到了纷杂的思绪,越控制,越层出不穷。
“现在有吗?”
“有。”
“它在说什么?”
沈小溪的手指扣动着桌面,指甲轻轻划过,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听不清,就像这个声音,刺耳,遥远,模糊。”
“你现在的情绪感受是怎样的呢?”
沈小溪的脖颈缩了缩,双肩内扣,摇了摇头。
“不想说,还是不知道?”
“不知道。”
“能尝试着表达出来吗,不用太多思考,就直接说出来,试试看。”
沈小溪的眼睛望向斜侧,模模糊糊看见有人朝这边观望,她闭紧了嘴巴。
“你感到害怕吗?”
“嗯……”
“你感到紧张吗?”
“嗯……”
“你可以尝试着自己说出来。”
“为什么?”
“说出来也许会有不一样的感受。”
沈小溪不想说,觉得丢脸,也觉得谭玉莹会看轻或看低她,但她接着想到,事已至此,她都差点自杀,似乎没什么可失去的了,除了那一点点自尊心。
“我害怕。”她艰涩地说出了这三个字,像是吐出了一块梗在喉咙里的石头,嗓子舒服多了,但心里却慌了,心跳开始加速,似是在匹配这三个字的状态。
“我紧张。”沈小溪接着说出了这三个字,沉闷的肺部舒服了一些,但四肢紧绷得厉害了,她感受到了肩膀处的僵硬,感受到了后脖颈的酸疼。
她惊讶地发现,说出之后,对身体的觉察更清楚了。
“还有别的情绪吗?想想你最近的处境。”
她将双手放在桌面上,脑中浮现出近期的一系列遭遇,手背缓缓拱起,指头用力压住桌面,对着桌子吐出五个字:“我感到愤怒。”
“记住你现在的感受,记住你当下的情绪,那就是最真实的你自己。”
“可这些情绪都是不好的啊。”沈小溪摇了摇头,像是想甩掉这些情绪一样,体内的黑洞随之出现,开始吞噬她为数不多的能量。
“情绪是身体的一部分,如果你忽略了情绪,也就忽略了身体的需要,需要被掩埋,就成了模模糊糊的不适和痛苦。”谭玉莹的语调缓慢而坚定,“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模糊的痛苦非常难办,因为它不是明确的问题,身体很不安,却又不知该如何解决,然后就会不断习惯性地重复以前的行为模式,一边痛苦,一边继续,经年累月,容易精神抑郁,或身体病变。”
模糊的痛苦。
沈小溪觉得这五个字精准地描述了她长期以来的精神状态。
“任何情绪都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谭玉莹继续说,“比如紧张,会让你提高警惕,对周围的环境和人有着更细微的觉察;比如恐惧,会让你肾上腺素快速分泌,给你提供超常的体能逃跑,或者战斗。你抗拒情绪,就是在抗拒自身,越抗拒越加重,只有接受,才能清除,而接受的第一步,就是认清情绪。”
沈小溪忽然想到,似乎每次黑洞出现,都是在自己抗拒情绪的时候。
“按照西方情绪心理学的分类,人类的基本情绪有十一种,包括兴趣、惊奇、痛苦、厌恶、愉快、愤怒、恐惧、悲伤、害羞、轻蔑,和自罪感。人类的绝大多数反应都是在基本情绪之上的细分或叠加,也就是复合情绪。”谭玉莹字句清晰地说,“而每次反应,都有一个主基调,明确这个主基调,也就明确了自己的情绪状态。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那里有详细的对照表,可以发给你看看。”
沈小溪立刻点头,当她听到其中几个负面情绪的字眼,尤其是害羞和自罪感时,就已经产生认同了,难道这就是她此时此刻的情绪状态?
“明确之后,就是说出来,不用思考,直接说出来,这是接受情绪的第二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你应该已经有所感受了吧,说出来是不是不大一样。”
沈小溪郑重点头,说出来,与用眼看和用脑思考,感受全然不同。
“你可以尝试一下,在日常生活中,有较大情绪波动时,就记录下来,记下来后,立刻说出来,尽量大声,哪怕是当着别人的面。在大脑中枢神经系统中,话语具有表象决定权,在不思考的情况下,大脑会本能地听命于外在声音。”
沈小溪意识到,谭玉莹已经是在用专业心理学,甚至是心理医生的身份在和她交流沟通了,显然,谭玉莹在帮她,几乎每一句都说到了她心坎里。
“行,我试试。”她点了点头,不想辜负谭玉莹的良苦用心。随后,她想起了曾经数次尝试改变的失败经历,心情有些沮丧,动力也消散不少,她忽然明白了什么,用手指沾着咖啡液,在桌面上写下两个字:沮丧。
想了想,又补了三个字:不相信。
她张了张口,想说出来,声音却卡在了胸腔里。
谭玉莹的手放在了她手背上,轻拍了一下,是鼓励,也是支持。
“相信和愉快,是我现在的情绪。”谭玉莹提声说,“我相信你一定能行。我看到你写下了两个情绪词汇,觉得你认可了我,感到很开心。”
“沮丧——”沈小溪终于说了出来,声音很小,自己却觉得犹如雷鸣,身心都在震荡,脑子里嗡嗡作响,诸多情绪袭击而来,她知道一旦停下,肯定无法再开口,索性不管不顾,接着说,“我不相信我自己。”
“感觉怎么样?”谭玉莹问。
“不是很好……”她心生忐忑,观察着周围人的反应,幸好模糊的视线给了她遮掩,她缩着脖子,面色发红地低声说,“我觉得有点尴尬,也有点傻。”她感受着体内的情绪,眉头轻微跳动,“但情绪本身确实少了一些。”
“这都是正常反应,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谭玉莹微笑着说,“很多人都无法做到这一点,因为大部分人都羞于表达真实的情绪,尤其是在公众场合和陌生人面前,但真实情绪是绝不能被忽略和压抑的,要主动接受,勇敢表达。”
沈小溪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也许没那么糟糕。
“现在你已经掌握了接受情绪的最重要步骤,接下来就是坚持了,也许要几个月,也许要几年,但只要你每多坚持一次,每多坚持一天,就会变好一点,记得每次完成后,都给自己一个小小的奖励,可以是语言上的,也可以是物品上的。如果你有时确实忘记了,或不想记录,不愿说出,没关系,别自责,选择舒适是人之常情,改变就像爬坡,是反本能的,要奖励,更要谅解。”
“谢谢你。”沈小溪戴上了眼镜,忍着鼻梁的疼痛看清楚了谭玉莹的五官,在这一刻,她忽然明白,她之所以喜欢模糊的感觉,也许是希望别人看她模糊,而不是她看别人,她的眼睛亮了一下,重重点头,“我会尽量坚持的。”
她赶紧改口:“我一定会坚持的。”
她看见谭玉莹露出了欣赏的笑容,一年前,她就是在这种笑容的鼓励下,才独自完成了那次众筹,如今再看到这笑容,仿似又回到了那时候。
离开咖啡厅时,夜幕已经拉开。
她目送着谭玉莹走远,看见谭玉莹一直赤着双脚,途中有些人好奇地望向谭玉莹,但谭玉莹的头没有低过一次,身姿笔直,走路不紧不慢。
风吹来,凌乱了刘海。
再去看时,谭玉莹已不见踪影。
谭玉莹的出现和离开都如此神奇。
像是在做梦,却如此真实。
一颦一笑,一字一句,都深刻在心。
她赤着一只脚,朝反方向走去,最初有些不习惯,走着走着,也就慢慢适应了,脚下的膈应感变得无足轻重,只是射来的目光依然无法忽略。
她想起一个成语: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她知道,自己又一次开始尝试改变了。
也许还是会失败,但至少——
不。
她半蹲在地,用手指在地上写下一个词:怀疑。
她起身面向公路,张开了口,本以为能够果断喊出,谁知声音再次卡住。
人来人往,疾步匆匆,面色朦胧,每个人都在奔向各自的酸甜苦辣。
明明没人关注她,她却觉得每一个人都在关注,连呼吸都受到监视,心跳都不由自主,纷乱的想法缠绕着她,束缚着她,让她感知不到当下的存在。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张口,依然没喊出来,可她没放弃,就这样直直地站着,面朝前方,不断地张口又闭上,她在等待,等待自己给予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