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看到了那团火。
暗夜里,熊熊燃烧,火光伴随着浓烟,冲天而起。
周围默默站着一圈人,火焰中心是一具扭曲的人形。
忽然,扭曲的人形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钻入耳中。
惊醒了她。
她恍然扭头,发现自己竟身处路中央,一辆奔驰车歪着停在她面前,一颗光头从车内探出来,指着她大骂,公鸭嗓的声音十分刺耳,像是砂砾一样砸在她身上,后方还有几辆车被逼停,鸣笛声此起彼伏,叫骂声连成一片。
“想死去别地!”光头男子驶过她身边时,对着她吐了口唾沫,“别脏了我的车!”
黏津津的唾沫挂在她衣领上,让她想起了几天前那粒摇摇欲坠的纽扣。
数辆车从身边疾驰而过,风凌乱了头发,发丝盖住半张脸,她微闭眼眸,再睁开时,竟已来到路边,左手扶着小树,右脚掉了一只鞋,鞋底朝天。
像是在做梦。
她惊愕地看着自己的穿着,又看了看四周的景物,仿似在郊外,两侧有树林,远处有座山,地方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来。
“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她用力摇了摇头,四肢酥软,天旋地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掏出手机,发现是下午四点半,她记得上次看时间是早晨七点,躺在家中床上。
似真似假的记忆浮入脑海。
应该是下午两点,她从床上爬起来,双眼半睁半闭地出了门,在路边打了一辆车,来到了父亲的疗养院,见过父亲后,又迷迷糊糊地来到了公路中央。
难道是要寻死吗?
还是已经死了?
为何周围的景物如此恍惚,为何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
哦,对了,是安眠药的作用。
潜意识肯定觉得她要死了,才驱动着她来见父亲最后一面。
了却牵挂后,潜意识将她带到路中央,等待着属于她的末日。
她回想起吞下八片安眠药时的心情,当时确实有解脱的冲动,但并非真要自杀,如果自杀,像她这种已经具有耐药性的人来说,至少要二十片才行。
虽然活着看不到希望,但真要去死,还是害怕。
她背靠小树,歪着脖子叹了口气,眯起双眼,感觉像是过了两三分钟,谁知再看时间,竟过了半个小时,脚趾上爬着几只蚂蚁,轻微的瘙痒传来。
她嘴角牵动,笑得急促而勉强。
嗡嗡的声音响起,忽大忽小,她扬起脖子,侧耳倾听了一会,才听出声音来自兜里的手机,一个备注名为“谭玉莹”的人打来电话。
谭玉莹是谁?
她想不起来,思维粘稠,意识混沌,犹如喝醉了酒。
她没接,过了一会,震动声再次响起,又是谭玉莹,她觉得不接有点不礼貌了,刚接听,一辆大货车疾驰驶过,扬起的风卷走了她的帆布鞋。
“我的鞋——”她喊了一声,声音随着帆布鞋一起不见踪影。
“你说什么?”手机对面传来一个女人温和的声音。
“我的鞋没见了——”她按了按酸胀的太阳穴,“你是谁?”
“我是谭玉莹,你不记得我了吗?”
她低声自语着这个名字,一张五官端正的脸浮入脑海,若隐若现。
“你是不是帮帮筹的沈小溪?”对面问。
“是啊。”
“去年六月份,你帮我母亲筹款的事,你忘记了?”
“有吗?”
“当然有,是你帮我母亲发起的众筹,是你亲自写的文章,拍的照片,四处宣传,最终筹到了二十多万,整个过程,几乎都是你一个人完成的,你忘了?”
沈小溪感觉对方说的不是她,更像是组长徐芸,她可没这个能力。
“肯定不是我,我一个人没法完成那些事。”她苦笑一声。
“就是你,我有咱俩的合照,你稍等。”
几秒钟后,沈小溪收到了一条彩信,是一个戴宽边眼镜的女孩和一个半长发女人的合影,女孩是她,紧抿嘴唇,眼睛望向斜侧,女人落落大方,神态自然。
她想起来了,照片中的女人就是谭玉莹,她对其印象其实很深,虽然两人接触期间,谭玉莹由于母亲的疾病经常性地愁眉不展,但当和外人交流时,不管是医生、护士,还是作为帮帮筹员工的沈小溪,都十分礼貌,举止优雅。
这张照片源自谭玉莹母亲手术成功后的第二天,谭玉莹开心地搂住沈小溪,满脸笑容地感谢,可沈小溪却惧怕这种笑容,觉得自己无法给予同样的回应。
她渴望热情的接纳,但更怕转瞬到来的冷落。
面对谭玉莹的连番感谢,她一度受宠若惊地低下头,面色发红,支支吾吾地说不说话,也许谭玉莹看出了她的窘迫,很快就转为了平淡的笑容,话语也克制许多,才让她舒适下来,她知道谭玉莹是一名心理医生,十分善解人意。
沈小溪记得,那是她在帮帮筹工作三年以来唯一一次出外勤,当时,徐芸去外地出差了,组内两位成员跟着去了,另外一人请了病假,只剩下沈小溪,她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上了“战场”,接洽的客户,正是谭玉莹。
那次,她的的确确独自完成了整个流程,发起众筹、采访、拍照、撰稿、写宣传、发广告,事后回想,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也许是谭玉莹对她的高度认可,也许是谭玉莹母亲的病症让她想起自己的父亲,感同身受,才激发出了潜能。
不管怎样,那次她出色完成了任务,并获得了公司表彰。
可那之后,徐芸多次给她外勤任务,都被她拒绝。
有了那次的成功,反而让她更加惧怕后续会失败。
“想起来了吗?”谭玉莹温和的声音传来,这声音将沈小溪瞬间拉回到了一年前的医院走廊,她记得有一天晚上,她和谭玉莹并肩站在窗前,面对着深沉的夜色,聊了许久,对话内容早已忘却,但那种密切的语调,记忆犹新。
“想起来了。”沈小溪没来由地湿了眼眶。
“我从网上看到了你的事。”谭玉莹说,“你还好吗?”
沈小溪的嘴唇动了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风吹来,凌乱的发丝覆住了视线。
“应该挺难的吧。”谭玉莹轻叹一口气,“有时间出来喝杯咖啡吗?”
她从谭玉莹的叹息中,听出了同情。
过去几天,亲友们但凡联系她,没人用叹息作为开场,她能从他们的声音中听出好奇和窥探,甚至能看得到躲在手机后面翘起的嘴角和闪烁的眼睛。
她翻身爬起,赤着一只脚,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干热的水泥路面灼痛了她的脚掌,她踮起脚尖,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再清醒时,司机正在摇晃她的肩膀,说到目的地了。她付了钱,下车后一阵天旋地转,迈着踉跄的步伐走到墙角,哇哇呕吐起来,只呕出几缕墨绿色胆汁。蓦地,后背被轻拍了一下,她仓惶扭头,看见了一张五官端正的脸,她立刻认出来,是谭玉莹。
谭玉莹半蹲在地,面带一丝柔和笑容。
“我叫了你好几声,你没回应。”谭玉莹站起身,后撤两步,“我不是故意吓你的。”
她轻抿嘴唇,想笑,却没笑出来,涎液挂在嘴边,左右摇晃。
“需要去医院吗?”谭玉莹递上湿纸巾,贴心地将其撕开。
她摇了摇头,用纸巾擦干嘴唇,想起身时,谭玉莹适时地伸出了手,她看见谭玉莹的手指修长,四指并拢,拇指朝上,指甲很短,没涂指甲油,手腕背面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她握住了谭玉莹的手,手掌温热、柔软。
她跟着谭玉莹进入咖啡厅,脚掌接触到清凉的地板砖后,才想起右脚没穿鞋,她停住了脚步,看见几双眼睛朝她扫射而来,服务员也在翘首观望。
“这样是不是凉快些?”谭玉莹问她,一边问,一边弯腰,脱下了坡跟小皮鞋,两只赤脚在地上跺了跺,对着沈小溪微微一笑,“确实凉快多了。”然后,径直朝前走去,沈小溪看见谭玉莹仰起下巴,和每一道射来的目光对视,那些审视的目光反而避开了,谭玉莹走了几步,回头朝沈小溪招手。
沈小溪犹豫片刻,跟了上去。
她垂着头,看着谭玉莹红润的后脚跟一起一伏,她的胸口也跟着一起一伏,是紧张的心跳,是急促的呼吸,也是某种悸动的心情。她知道谭玉莹为什么会这么做,可她觉得两人的关系似乎没到那一步,诚然,她和谭玉莹有过一段时间的亲密交流,由于共同的境遇,两人很有共鸣,可那之后的半年多,她和谭玉莹没再联系过,虽然她偶尔会想起谭玉莹,可不确定那是不是友谊。
无论怎样,她对谭玉莹,确实颇有好感。
也许,身处黑暗时缔结的关系,更加深刻。
角落里,靠窗的位置,看得见外面的马路,避开了众人的视线,两人坐对侧,谭玉莹的椅子略微倾斜,和沈小溪错开了一个不易察觉的角度,并非面对面。
面前有一杯未开封的拿铁咖啡,沈小溪用双手握住,是温热的。
“你的鼻梁怎么了?”谭玉莹忽然问。
“鼻梁?”她摸了摸鼻子,疼痛感立刻传来,“被眼镜刮伤了。”
谭玉莹隔着桌子,弯腰凑过来,近距离地观察她的鼻梁,她看见了谭玉莹衣领上的椭圆形纽扣和白皙脖颈上的项链,闻到了谭玉莹身上的淡雅清香味。
“有点发炎。”谭玉莹坐回到椅子上,“你得去医院看看,以免感染。”
她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将镜框往下按,还没等触碰到伤口,就疼了起来,她惊讶地发现即使将镜框放在鼻梁中段都不行了,得放在鼻翼处。
“拿下来吧。”谭玉莹微笑着说,“其实很多人、很多事不用看得那么清楚。”
这句话她深有同感。
她最后看了一眼谭玉莹,记住这温柔的笑容,然后摘下了眼镜,周围立刻陷入一片模糊,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壮了胆子,略微仰头,左右看了看,窗外的景色在模糊中有了奇异的色彩,穿梭的车辆和人流也凭添了一丝可爱,就连咖啡厅的人都没那么面目可怕了,她扫视一圈,最后望向谭玉莹,虽然五官看不清楚,但那双坦诚的眼睛,以及脸上温和的笑容,看得真真切切。
有些奇怪。
往常摘下眼镜,无论多近,她都看不到别人的表情。
她像是不好意思一样,对着谭玉莹笑了笑,然后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喝咖啡的动作,掩饰了她笑容中的局促,却也让她整个人轻松了一些。
谭玉莹也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她看见谭玉莹的嘴唇动了动。
“你吃饭了吗?”谭玉莹的声音传入耳中,“我指的是午饭。”
她愣了一下,想起在门口呕出的胆汁,泪水不由滑落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