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场战役

  • 犬齿
  • 伯百川
  • 4758字
  • 2024-04-24 21:40:22

沈小溪顺着皮鞋往上看,看着那人的脸,看着那人的眼睛。

“我希望你能帮我。”她的心脏砰砰直跳,双手在身下握成拳,就如不久前在公司内和周元对峙时的感受很像,“我没有蓄谋伤人,我是清白的。”

她停顿了一下,在沉默中感受着体内的力量。

“我不该被开除,我希望你帮我向公司讨回公道。小女孩的妈妈要起诉我,我希望你帮我应诉。网上舆论刻意抹黑我,诬陷我,我希望你帮我澄清。”

她看见那人的嘴角动了一下,隐隐要上扬。

“我想要清晰的事实,明确的真相,清白的自己。”沈小溪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腔里舒坦多了,她知道,这就是自己此刻的真实想法,需要表达出来,“律师费我可以想办法,但前提是——”她犹豫了一下,觉得接下来这句话具有一定的攻击性,但还是说了出来,因为这同样是她的真实想法,“你得有这个实力。”

那人的嘴角扬了起来,幅度比最开始还大。

她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胜负心被勾了出来,虽然这并非她的初衷。

“我刚才说过了,由于舆论的缘故,诉讼本身不管输赢,你都已经输了,对律师而言,名声和赚钱一样重要,这种会将污水引至自身的案子,一般人不会接。”那人字句清晰,表情平静,但环抱的双臂表明他有了些许的不自在。

“可舆论不是会翻转吗?”沈小溪说,“最开始,网友们都站在我这边,后来出了个新闻,风头立马转了,如果我们澄清了事实,公布了真相,舆论肯定还能再翻转。你说律师在乎名声,如果舆论翻到正面,不恰是挣名声的好机会吗?”

“要是翻不过来呢?”

“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翻不过来,就不会白费钱请律师了。”

“看来当这个律师压力会很大。”

“所以我需要找一名能力强,而且信任我的律师。”

那人的嘴角继续上扬,微微眯起眼睛,审视一样地看着她。

“你确实和高中时不一样了。”

“我摘下了眼镜,剪掉了刘海,就在昨天。”

“不仅是面貌,那时候你说话很少。”

她不想回忆过去,不堪的回忆只会让她陷落,无法从中获取能量。

她努力直视那人的眼睛,意识到自己必须把握这次机会,虽然她不确定此人的业务水平,但从短暂的交流来看,应该不差,而且她觉出对方有些心动,她不清楚对方心动的点具体在哪,也许是自己的那番话,也许是别的什么。

“你准备怎么付钱?”那人缓步走了过来。

“我想分期付。”

“没有这个选项。”

“能刷信用卡吗?”

“可以。”

她其实不想刷信用卡,因为下个月没工资,担心还不上,但事已至此,顾不上那么多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她问了价格,确实比前两个贵。

“对于民事诉讼,我很有经验。”那人坐下来,一只手放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打着,“我也不怕告诉你,其实我这人最不在乎名声,我打官司从来只为赚钱。”

“你刚才说一般人不会接这个案子,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了。”

那人先是一愣,随后笑了笑,她从中看出了一丝得意,说明她的猜测是正确的。最初听到这句话,她就捕捉到了潜在信息,觉出此人并非循规蹈矩之人。

那人的四指抬了抬,再次放下:“除了正常的律师诉讼费之外,另外的事务费,我都是按劳收取,一件事一笔钱,能接受吗?”

“比如呢?”

“比如,你喝了酒,我可以帮你开车,这是代驾费。比如,你在家里不想出门,我可以帮你带饭,这是外卖费。再比如——”他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我可以帮你拿到某个人的信息,搞定某段监控,或是联系上某个你找不到的人。”

显然,前面是玩笑,后面才是真格。

“一般人只能搞定前面的,搞不定后面的。”他嘴角上扬,“我贵自然有贵的道理。”

沈小溪很快意识到,自己需要这个,立马点头答应。

“说说具体情况吧,咱们先理一理大概思路。”他像是变戏法一样地拿出一个记事本,放在桌面上,端正坐姿,表情认真了许多。

沈小溪深吸一口气,将她是如何接到孟彤电话帮忙遛狗,又是如何被周元开除的整个过程说了一遍,他一直耐心倾听,偶尔记录,没打断过一次。她知道自己说的啰啰嗦嗦,逻辑也不甚清晰,说完后,全身舒坦许多,像是甩掉了一个看不见的包袱,这是她事发后首次对别人讲述整个过程。

孟彤和周元都没让她说完,他们都喜欢打断她。

光是这一点,她就觉得这个律师很好了。

“两个问题,第一个,近年来,这条阿拉斯加犬伤过人吗?”他问。

“据我所知没有,它很温顺,即使陌生人对它动手动脚,也不呲牙。”

“第二个,这条阿拉斯加犬在咬伤小女孩之前的行为,你知道吗?”

“不知道。”她摇了摇头,觉得这个问题的角度有些新颖。

她发现他用的是钢笔,通体墨金色,他将钢笔在记事本上轻轻敲打着,眉头轻凝,又迅速舒展,当面色平静的时候,他的嘴角依然有一个轻微向上的弧度,像是自然而然,他抬起头时,她迅速移开了目光。

“我的分析是这样的。”他的音量不大,语调清澈,“你的诉求有三个,分别是向公司讨回公道,应诉小女孩妈妈的官司,以及澄清网络舆论。咱们化繁为简,三个诉求归为一个,那就是搞清楚这条阿拉斯加犬为什么会咬伤小女孩。”

她的脑子懵了一下,没跟上思路。

“我说得清楚一点,你需要证明,这条阿拉斯加犬咬伤小女孩并非你的责任。只有这样,才能讨回公道,才能胜诉,才能扭转舆论,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对啊,责任确实是我的,是我遛的狗,是我没栓绳,我接受赔偿和行政处罚,只是不想背负莫须有的罪名而已,他们说我借狗复仇。”

他直直地看着他,表情变得严肃。

她心里一阵发虚,脖子往后缩了缩。

“你不想坐牢吧?”他沉声问。

她急忙摇头,想起了在栅栏后煎熬的一夜,至今仍感后怕。

“那就收起你的善心和仁慈。”他提高音量,“明显,对方是想置你于死地,你顾及对方,对方可没顾及你,你此刻的心软,只会加快被打倒的速度,要想活下去,只能残忍,只能冷血,否则,这个官司你不打也罢。”

“可那个小女孩……”

“我说句不好听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愧疚没用,这是小女孩命里的劫,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也一样。”他将身子往前倾了倾,一字一句地说,“你根本没看清楚当前的局势,这才是最危险的。”

这句话让沈小溪倒吸一口凉气,像是某种威胁,又隐隐觉得有道理。她回想近期的经历,想起了何蓝月的那一巴掌,想起了孟彤从车窗扔下的雨伞,想起了周元拖拽着她朝外走时掉落的帆布鞋,想起了那些语言粗俗的匿名电话。

最后,她想起了民警此前的告诫:真相凌驾于友善之上。

她觉得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真实凌驾于友善之上。

她可以友善,但前提是保持真实的自我。

失去自我的友善,只会遭受更多欺压。

她微微点头,他才继续开口。

“以现在案情的复杂程度,网络舆论的火热程度,以及小女孩当前所受伤害的严重程度,我从专业角度判断,你被刑事审判,是很有可能的。一旦刑事审判,很多事你自己就做不了主了,律师能做的也很少了。”他用钢笔敲打了一下桌面,“按照相关刑法规定,你将会面临一到三年的有期徒刑。”

她咽了口唾沫,双手不由地握紧。

“我不是在吓唬你,现在警察没将你拘捕,是因为涉及各方面考量,在没有明确证据的前提下,需要慎重行事,警察也在看舆论,也在暗中调查。”他盯着她的眼睛,“假如,小女孩不治身亡,加上你和魏泉的仇人关系,你必然会坐牢,刑期将会是三到十年,赔偿金额上百万。”

她深吸一口气,眼前浮现出一条条无形的栅栏。

“你要么全身而退,要么全身陷落,没有中间选择。”

“我明白了。”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要想全身而退,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证明犬伤人不是你的责任。”他重新端正坐姿,一边在记事本上写,一边说,“目前,有两个突破口,第一个,是证明小女孩故意逗犬、惹犬,导致被咬,是小女孩的责任;第二个,是证明那条犬受到特殊调教才咬人,是犬主人,也就是你朋友孟彤的责任。”

她惊愕一声,意识到这两个突破口都是在推卸责任,与孟彤律师向警方申诉那条犬并非孟彤的,将责任全部推给她时的说辞,有异曲同工之处。

“再提醒你一次,这是一场战役。”他显然看出了她的心思,“你要不想坐牢,不想就此毁掉你的下半生,就不要感情用事,要时刻保持理智。”

她强忍着辩解的冲动,将孟彤律师的那番话复述了一遍,是想让他了解孟彤律师的策略,谁知他思索片刻,说道:“这可以当做第三个突破口。”

“可我亲眼看到了犬伤人的过程,那就是佩佩。”

“很多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

“警方检查了佩佩的齿间痕迹,额头上的伤也一样,证据确凿。”

“虽然我没处理过狗伤人的案件,但狗和人显然不一样,人有身份证,有指纹和DNA,狗有吗?应该只有一个狗证之类的吧。而且同品种的狗模样大同小异,很难分清哪条是哪条,万一那不是佩佩,岂不是所有问题迎刃而解了?”

她摇摇头,还是觉得这个突破口很牵强,但随后,她想到了佩佩撕咬小女孩时陌生而凶残的眼神,的确和平时大相径庭,难道真有可能不是佩佩?

“要抱着怀疑的态度看待一切问题。”他放低声音,“法律是定死的条文,现实情况复杂多变,没有任何一条法律能囊括现实的所有变数。很多时候,律师要做的,不是证明这件事的错误,而是要证明这件事并非完全正确。”

她点了点头,虽然没完全明白,但已经被说服。她发现,他不仅说话条理清晰,意思明确,还愿意为她解释疑虑,让她多了丝敬佩,也多了些信任。

“第一个突破口,我先去调查。”他合上记事本,“第二个突破口,你先去调查。第三个突破口,待我们查了前两个之后,具体再看如何切入。”

“据我所知,孟彤没有调教佩佩咬人——”她看见他的眉头轻皱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好吧,眼见不一定为实,我会去求证一下的。”

“不要打草惊蛇,不知道怎么做的时候,就给我打电话。”他按上笔帽,发出清脆的咔哒声,接着取出名片,沿着桌沿,推到她面前,“再次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高铭,高兴的高,刻骨铭心的铭,希望这次你能记住我。”

她拿起名片看了看,还是没想起两人高中时有过怎样的交流。

“现在要签合同吗?”她问,心里估算着信用卡的账单日,如果过两天刷卡,就可以计入下个月的账单了。

“今天先不签。”他站起身,“对你来说,这应该不是笔小数目,你可以先回家想想,觉得合适了,明天再签也不迟,觉得不合适,今天的分析权当赠送了。”

这一点,让她始料未及,也更坚定了请他当律师的决心。

“谢谢你。”她跟着站起来,朝着他微微颌首。

“不客气。”他转身离开,走得很果断。

“对了,有个小问题想问你一下——”她迈着碎步跟上去。

“尽管问。“他脚步未停,目视前方。

“你一开始说不想当我的律师,明确说了‘我的’两个字,是因为什么呢?”她想印证下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因为我个人的问题,是不是有点讨厌我?”

“不是。”他语气干脆,“我这人有个毛病,那就是心软,遇到老同学,很容易忍不住打折,但我又很喜欢钱,这种吃亏的事,我可不愿干。”

他对着她咧嘴一笑,头也没回地走了。她觉得他是在开玩笑,又觉得是认真的。没想到,她第一次鼓起勇气问这种尴尬问题,还是没得到明确回复,或者说,是没得到她想要的答案,期待中,他应该明确否定这个问题才合理。

“无所谓啦。”她苦笑一声,随后意识到,自己也许不是为了印证,而是为了获得安慰。她并未察觉,自己说‘无所谓’时的语气,和高铭有点像。

学习,往往从模仿开始,无形之中,她的潜意识也在发生着改变。

当沈小溪走出律师事务所时,并未注意到,在二楼的纱窗边缘,正有一双眼睛从上往下的观察她,不是别人,正是高铭。待看到她走远,高铭才进入自己的独立办公室,反锁上门,用钥匙打开办公桌最底下的抽屉,取出一份文件夹。

文件夹内,有一叠照片。

照片中的人物都是何蓝月和小女孩,场景有的是白天,有的是晚上,有的在公园,有的在小区内,还有隔着窗户的模糊身影,从小女孩的身体情况来看,时间跨度较大,有小女孩蹒跚学步的时候,还有跑跳自如的时候。

从角度来看,皆为偷拍。

高铭从诸多照片中捻出一张折叠的照片,那是一张三人合照,正中间是略显青涩的自己,右边是一身西装的魏泉,左边是一名留着背头,穿着夹克的俊朗男子,魏泉和男子的手臂均搭在高铭肩上,三人面带笑容,看起来有些亲密。

高铭将照片倒扣在桌上,深吸一口气,面色凝重地望向窗外。

风吹来,窗帘微微晃动,像一只无形的手掌在拍打。

往事如烟,随风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