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警来了,很快又走了。
家中没有财物损失,没有人员受伤,没有门窗破损迹象。走廊中没有监控,只有一楼大厅和负一楼停车场有,沈小溪上次在家是三天前,想通过监控寻找可疑人员,需排查三天以内的,难度非常大,至于申请痕验现场,几无可能。
何况家中还有一条快饿疯了的阿拉斯加大型犬。
佩佩吃掉了所有储存的零食,将次卧折腾得一片狼藉,虽然沈小溪一再强调,佩佩只呆在次卧,但仅凭疑似移位的家具就判断家中进来了陌生人,太牵强。
民警建议沈小溪换锁,实在不放心,可以在家中安装摄像头。
电视柜最底下的抽屉留有一条缝隙,收纳篮并未对齐墙角,衣柜内有两件衣服的下摆交叠在了一起,梳妆盒中有几样物品歪斜着,床垫也被掀起来过。
上次警察搜家后,沈小溪将所有家具重新归位,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楚。
她可以确定,家里进来了人,而且进行了一番详细搜寻。
可家中既无钱财,又无贵重物品,对方来找什么呢?
沈小溪在家中度步思索,纸质文件都在,电脑未开机,翻找痕迹最明显的是衣兜、抽屉和杂物盒,其中杂物盒内有一袋七彩碎石被倒了出来,虽然又装回去了,但有两小块遗漏在了外面,她依此判断,对方应该是找类似碎石一样的小物件。
她忽然想起一事,快步进入次卧,在佩佩脖颈上摸到了一条细绳,绳上拴着半颗犬齿,正是不久前从孟彤那拿的。她想着本就是佩佩的,便拴在了佩佩脖子上,由于佩佩毛发浓密,犬齿隐藏其中,根本看不见。
难道,对方是要找这个?
家里也就这个东西有点价值,但仅限于对伤人犬的真正主人。
她端详着犬齿的断裂痕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对方肯定听说了佩佩牙齿的异样,也知道她拿到了半颗犬齿,前来偷走犬齿,毁掉证据,符合情理。
会是谁呢?
难道是与何蓝月一起的那名男子?
还是躲在幕后的另外的人?
无论是谁,都必然和犬伤人事件有着直接联系,很可能就是始作俑者。
起初发现家里进来了人,沈小溪只觉得可怕,现在则隐隐有些激动,如果推理属实,那对方的行为无异于反向证明了伤人犬并非佩佩。
再结合她三天前被陷害,以及何蓝月对峙时的反应,还有那封匿名邮件和疗养院内的送花男子,都充分证明高铭之前的分析是正确的,这件事表面是犬伤人事件,实际和魏泉自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是快递员送来了一封挂号信,签收后,里面是法院传票、应诉通知书和提诉状副本,原告是何蓝月,起诉沈小溪管理大型犬失责,致使其女儿何沫沫重伤,除民事赔偿外,还要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该来的,还是来了。
沈小溪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件事迟早要通过法律途径解决,用真凭实据对簿公堂。随着调查的深入,她愈发相信自己是清白的,虽然案件扑朔迷离,但真相终将会水落石出,她对高铭有信心,对自己也有信心。
她注意到,被告人除了自己外,还有孟彤。
开庭时间在十天后,时间紧迫,必须加快调查步伐,收集证据。
正当沈小溪准备打电话给高铭,告知诉讼事宜时,敲门声忽然响起。
猫眼外的人竟是孟彤,手里提着一大袋东西。
打开门的瞬间,孟彤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笑容。
“最近咋样啊?”孟彤率先开口,随意的语调里掩盖不住距离感。
沈小溪推测孟彤应该不知道自己刚从警局出来。她看见孟彤提着的那袋东西是水果,有葡萄、草莓、樱桃,像拼盘一样,种类繁多,其中一样是芒果,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吃芒果过敏,和孟彤说过很多次了。
“给你买了些水果。”孟彤晃了晃袋子,“都是新鲜的。”
沈小溪站着没动,也没说话,只是默默看着那袋水果。
“能进去聊两句吗?”孟彤撩了下头发,借此掩饰没得到回应的尴尬。
沈小溪的脑海中浮现出上次两人见面时的情景,当时的孟彤目光冷漠,神情疏离,将沈小溪挡在门口,仿似生怕她招来麻烦,但是,孟彤给了她那颗犬齿。
而今,孟彤的态度温和许多,虽然孟彤没明说,但从一开始这两句的言语中,沈小溪听出了“求和”的意味,更何况还提着礼品,虽然并不走心。
沈小溪转身进了屋,还是没说话。
孟彤跟了进去,将门虚掩着一条缝。
“你最近怎么样?”孟彤坐在了沈小溪旁边,又问了一遍,语气更关切,神情更自然,问完后,朝着沈小溪挨了挨,手顺势搭在了沈小溪手臂上。
沈小溪闻到了孟彤身上熟悉的香水味,那是一种很高档的牌子,孟彤说过这种香味具有诱惑男人的魅力,男人闻了就走不动路,经常强行喷到沈小溪身上。
熟悉的气味,熟悉的音容,熟悉的关怀。
一切仿似都没变。
沈小溪抬头看着孟彤,孟彤也在看着她,在孟彤的眼睛里,不久前那种厌恶、嫌弃、排斥的情绪不见了,只有关怀、同情和怜惜。她忽然意识到,这不正是事发后,自己想要看到孟彤该有的态度吗。可惜,来得太晚了。
“一般吧。”沈小溪还是说话了,她能明确感觉到,自己依然怀着某种期待。
即使知道是幻想,即使知道不可能,但八年友谊,怎能做到说断就断。
“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一说。”孟彤挽住了沈小溪的手臂。
如此自然的动作,两人的身体紧挨在一起,就像曾经那样。
有时是沈小溪挽着孟彤的手臂,有时是孟彤挽着沈小溪的手臂。
两人一起逛街,全市的步行街几乎都留下了她们携手走过的身影。
两人一起看电影,一起喝奶茶,一起看流星雨,一起闭着双眼许下心愿。
就是这个动作,你挽着我,或者我挽着你。
是好闺蜜啊。
这白驹过隙的一生中,能有几个这样的好闺蜜呢。
虽然沈小溪为了维持友谊确实有过委曲求全,但那些点点滴滴的快乐是真的,那些抚慰心灵的对话是真的,那些相伴左右携手同行的时光是真的。
“我知道前段时间我对你的态度不对,我只是害怕自己好不容易拼来的事业毁于一旦,你也知道,现在的舆论威力有多大,几千万粉丝的网红也许因为一句话就全网封杀,再也不见。”孟彤语气中带着无奈,“我必须谨言慎行。一开始,我被名利冲昏了头脑,这几天想明白过来,觉得咱俩的友谊同样重要。”
沈小溪抿了抿嘴唇,抚了抚空空的鼻梁上方。
如梦似幻一般,孟彤竟然破天荒地道歉了。
难道,这段割舍不掉的友谊还有重来的机会?
“你能理解我吗?”孟彤看着沈小溪,“你能原谅我吗?”
沈小溪咽了口唾沫,望着孟彤真诚的眼睛,仿似掉进了温情的漩涡。
“咱俩还是好朋友吗?”孟彤晃了晃沈小溪的手臂,“我可不能没有你呀。”
沈小溪略微低头,看到了孟彤露趾高跟鞋外紧扣的脚趾头,看到了自己朝向外侧的脚尖和另外一只半握成拳的手,接着察觉到了自己偏向外侧的脖颈,她的肢体动作都在远离孟彤,也许心里的期望会编制美梦,但身体不会说谎。
看似一切都没变,实际全都变了。
同样的话语,同样的动作,带来的却是全然不同的感受。
“你有什么事吗?”沈小溪声音干涩。她知道,说出这句话,无论孟彤是否真心想挽回友谊,自己都将其拒之门外了。她的心一阵绞痛,但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就像孟彤之前说过的那些话一样。
孟彤愣了一下,面露黯然神色,挽着沈小溪的手缓缓松开了。
“有事就直接说吧,我还挺忙的。”沈小溪将身体往旁边挪了挪,刻意压低的声音掩饰了语调中的难过,她知道,自己必须跨过这道坎。
“我不该抛下你不管的。”孟彤垂下头,声音哽咽,“可我的律师,我签约的直播公司都强烈要求我和此事划清界限,我也不想这样,可真的没办法——”略微停顿,孟彤犹犹豫豫地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将两份纸质文件放在茶几上,“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看在咱们多年好朋友的份上。”
虽然沈小溪早有预料孟彤有事相求,但当看到孟彤真拿出文件来,还是有些失望。而当她看清文件内容后,不由叹气出声,意识到孟彤从进门后的一切,应该都是演的,目的就是为了重燃旧情,以友谊做羁绊,让她不好意思拒绝。
她了解孟彤,孟彤何尝不了解她,清楚她的软肋在哪。
只是如今的沈小溪,不一样了啊。
两份文件,一份是确认函,确认的是沈小溪将自愿承担所有责任;一份是承诺书,承诺的是沈小溪因个人过失导致犬伤人,和孟彤一点关系都没有。
孟彤已经在上面签字,旁边还有某律师事务所的盖章。
显然,他们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法院立案后来找她。
“这东西,签了也没什么用吧。”沈小溪压低声音,“真到了诉讼阶段,一切以判决为准,不是个人意愿能决定的,再说了,真相还没查清楚呢。”
“当然有用了。”孟彤加快语速,“你签了对你没任何影响,但对我意义重大,我要给直播公司看,给粉丝们看,要在舆论上和这件事彻底脱离关系。”
“我不签。”沈小溪缓缓吐出三个字。
“为什么?”孟彤语气惊讶。
“因为我不想签。”沈小溪抬起头,直视着孟彤的眼睛。
“可签了真的对你一点影响都没有啊,没法律意义的,只是一种声明。”
“我为什么要签一份也许对我有潜在危害的文件?”沈小溪加重了语气,“如果真没法律意义,你自己就可以伪造,何须我来签字,你不是会模仿我的笔迹吗?”
“沈小溪——”孟彤忽地站起身,面色发红,“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可我说的是事实。你为什么来找我,你自己不清楚吗?你如果真的珍惜我们的友谊,就不会让我签这种东西。你从来都只为自己考虑,不顾我的感受,不管我的死活。”沈小溪仰头看着孟彤,“我念在咱们八年友谊的份上,劝你一句,这件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最好什么都别做,我最终会给你一个答复,但不是现在,也不是这种莫须有的文件,你也不用再跟我来假惺惺这一套。”
沈小溪站起身,指了指虚掩着的房门:“现在,请你出去。”
“沈小溪!”孟彤瞪圆了眼睛,“我真是看错了你,原来你是头白眼狼!”
“你父亲出事那年,一整年的房租都是我给你缴的。”孟彤指了指四周,“这四年来,我借给你多少次钱,帮过你多少次,你父亲住院时的第一笔救命钱是谁给你垫付的。我知道你困难,直到现在都没跟你要。你扪心自问,除了我,你还有其他朋友吗,除了我,谁愿意和你做朋友?到头来,你就这样对我?!”
沈小溪掏出手机,当即转了一万块钱给孟彤。
借过的每一笔钱她都还了,包括房租,唯有这笔父亲抢救时的一万医药费,还了几次,孟彤每次都打着借给她父亲,而不是借给她的名义拒收。沈小溪一直以为孟彤是照顾她,疼爱她,实际是一种变相控制,就是想让沈小溪心怀感激,想在提出无理要求时,让沈小溪念于恩情,顺从屈服。
一万块钱不算多,但包含的内容很复杂。
“钱还你了,请你出去。”沈小溪提高音量,一脸严肃地重申。
孟彤眉头耸动,面色发青,仿似哑口无言一样地指了指沈小溪,随即拿起桌上的文件揉成一团,气冲冲地走了出去,砰地一声摔上门,背靠走廊墙壁,擦掉了几欲流出的泪珠,她之所以走得这么急,就是不想让沈小溪看到流泪的模样,她觉得自己是被气到了,而非伤心难过。
等电梯时,孟彤将那一万元又转了回去,备注一行字:我不是为了要钱!
谁知,转账失败了。
沈小溪已经删除了她的微信。
电梯门开了,孟彤愣了一下,茫然若失地走了进去。
电梯快速下行,孟彤的身子晃了晃,莫名地产生了一种失重感。
屋内的沈小溪握着手机,泪水不禁流了出来。
就在刚才,她删掉了孟彤的微信,删掉的不仅仅是账号,更是八年来的聊天记录,得有上万条了吧。每次换手机,她都会将聊天记录备份,生怕丢失。一秒钟的时间,上万条记录,各种有趣的文字、语音、图片、视频,统统消失。
沈小溪的心里从未有过地空落,可在空落之外,隐隐有种轻松。
断掉,才能新生。
舍弃,才能拥有。
离开,才能相遇。
擦干泪水,她又拉黑了孟彤的手机号,取关了孟彤的直播账号。
她对孟彤当然是有真感情的,幻想也确实存在,但现实必须认清。
沈小溪轻抚身侧的沙发,孟彤刚才坐过的地方,抚掉了孟彤留下的褶皱痕迹,然后去阳台打开窗户,让风吹进来,将孟彤留在房内的香水味带走。
无意间地一瞥,她看见阳台右侧有一小滩干涸的水痕。
这里的地板轻微坑洼,经常有雨水溅进来后形成积水。
而在那滩干涸水痕旁边,有一小团灰色的东西。
她走过去,半蹲在地,仔细观察。
是一小团灰烬,黏湿细碎。
仿似是被烧过的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