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明白了

晚宴,或者说任何的宴席,庆祝几乎都不是本质上的目的,而在权贵之家尤其如此。

他们准备的晚宴通常是为了向另外的人煊赫自己的武力,或者向其余的人表明自家的某种态度。

幕府在这方面并不是例外。

他们为公主殿下举办了宴会,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公主确实需要这种规格的待遇,而另一方面,他们向公主背后的国王表示忠诚,向其他人展示国王对自己的信任。

实际行动所表明的忠诚往往并不够用,你还需要表演出来,喊出来,让国王知道你的忠诚。

也许忠诚可以换来更多的信任,而国王的信任会换来更多额外的利益,这是谈不上有什么复杂的简单处理,是基于皇权对于臣子的绝对统治所带来的必然结果。

而对于掌握幕府的北泽家来说,教皇确实是拥有这样绝对权力的国王,所以他们表现得比所有人都更加忠诚。

北泽右卫门坐在庭院中,神色漠然地注视着庭院的风景。

他的胞弟此刻正在外面代替他接待客人,所以他才能够在一个不合适的时间里偷来一些休憩的时机。

“主人家又派人来了啊。”他低声呢喃,声音有些复杂。

“只是一个圣女而已。”神色有些衰朽之色的老人低声说道,“更何况,你太敏感了,教皇陛下对我们,是不会有什么警告的想法的。”

“武宪先生。”当代的幕府将军伏在地上行了一礼。

只是他的头颅尚未低下,北泽武宪已经伸手抵在了他的肩膀上。

老人面色严肃地道:“当代的将军没必要对过去的将军低头,你是幕府的将军,你的膝盖和头颅都不能如此轻易地低下。”

“那我们现在再做些什么呢?”北泽右卫门说,“他们要我的女儿去执行一个特殊的计划,而我甚至无权去看她一眼,只能够任由她被人按入模具之中,最后定型成一个已经被算好的玩偶。”

“您说错了,父···武宪先生。”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被咽了回去,北泽右卫门仍旧用着一个相当客气的称呼,“幕府的将军在教廷的人面前是没有什么尊严的,他的膝盖和头颅也不值钱。”

“所以你在用这些举动来告诉我,你很不满意?”北泽武宪叹息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想要当一个武士,而不是幕府的将军么。”

“北泽家适合当将军的人很多,东弥他们谁不想要坐在我这个位置上呢?”北泽右卫门低声说道,“他们都想要成为将军。”

“他们都不配成为将军。”北泽武宪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北泽右卫门沉默片刻,方才说道,“如果幕府将军只需要学会听从命令,那么东弥他们和我究竟有什么区别,所以非要是我而不能是他们。”

“所以你真的是在乎仓持禾希,还是只想要借助仓持禾希,来向我明示你对自己只能被支配的不满意?”北泽武宪并不急着回答。

他从地上捡起了一瓶没有标签的清酒,将散落一地的酒具收拾起来,随手为自己倒了一杯。

北泽右卫门中途伸出了手。

他本以为北泽武宪是想要安慰他,丝毫不敢懈怠和犹豫的双手递出,打算恭敬的接过来自父亲的好意。

然而北泽武宪只是瞥了他一眼,随口说了一句“想喝自己去倒”。

这样的问题有些尖锐了,北泽武宪仿佛是在质问,你究竟是在乎所谓的女儿被人选中变成傀儡,还是单纯借助这件事情表示对自己无能为力的不满意。

“都有。”北泽右卫门给了一个最稳妥的回答。

“再想想。”北泽武宪点了点头,“你的答案决定了我能够给你什么答案。”

北泽右卫门不得不选择了沉默。

他的第一反应当然只能是都有。

私生女同样是女儿,仓持禾希的身份尴尬只是对于北泽右卫门的妻子,但对于他自己来说却谈不上尴尬。

无论是否在乎,北泽右卫门都不能在自己父亲面前说自己不在乎,他只剩下了一个答案。

可他同样无法回避自己的内心,这种一直被人支配,予取予求的情况着实太糟糕了。

这一次是仓持禾希,那么下一次为什么不能是他自己,或者别的对于北泽家族更重要的人呢?

仓持禾希固然没有什么身份地位,但在教廷面前,有勇气觉得自己有点地位的人着实不多,幕府将军和他的私生女,在教皇眼中大概都是“那个谁”级别的货色,并不值得特别关注。

“是我自己。”北泽右卫门思索之后给出了答案,“我不够在乎小禾。”

“你要在我的面前承认自己女儿的牺牲是一件不够重要的事情?”北泽武宪声音冷漠,听不出任何的悲喜。

“是。”北泽右卫门点了点头。

他没有解释的必要,哪怕他真的已经过了一遍逻辑,他也仍旧没有向北泽武宪解释的意思。

如果是一个还不错的决定,理由是比较有价值的。

但这种糟糕的决定,说出理由的时候就好像在和旁人诉苦,耷拉着眉眼去表示自己的无能为力和悲愤悔恨,一幅做出这个决定虽然受苦的是别人,但最痛苦的是自己一样。

北泽右卫门做不到。

有再多的理由,也不会遮盖他在这一刻的决定——他还是觉得仓持禾希不够重要,是可以牺牲的东西。

父亲既然有过这种想法,那么他有什么理由也不该再去奢求旁人所谓的原谅,或者女儿还会将他视作父亲了。

北泽武宪也不多问,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一点也不对北泽右卫门舍弃女儿的决定有什么多余的态度。

“这是出于你自己的思索而做出的决定。”北泽武宪说道,“记住你今日的言辞,如果来日因此而支付任何的代价,都不要说一些悔不当初的话。”

“你在这个‘当初’,已经是思索了一段时间之后方才做出了这个决定。”

“是,我知道了。”北泽右卫门轻轻颔首,“那么,我想要的答案呢。”

“在你的视野里,幕府将军只是教廷的一只狗,根本不需要多强,或者说多强也不够用,因为人们在考虑幕府的时候,本质上只会考虑它背后的教廷。”

北泽武宪瞥了他一眼,“如果是当狗,确实是谁来都可以。”

“只需要好好听话就可以享受将军的权位,自然没有人会拒绝。”

北泽右卫门面无表情。

“你接受的家族教育太深了。”北泽武宪突然冷笑一声,“所以你时时刻刻都做好了为家族做出牺牲让步的准备,在考虑利益相关的事情时,也是率先将家族的利益放在了自己的利益之前。”

“您想要说些什么。”北泽右卫门站起身,表情僵硬。

“人是会老的,老了就会变弱,可年轻人在变强。”

“弱者想要继续支配强者,就会使用一些特殊的东西,在他们弱小的时候套上枷锁,让他们强大起来之后仍旧无力反抗,继续听从那些本质上已经是弱者的人的安排。”北泽武宪沉声说道,“这就是家族的规则之一,老人的命令需要得到遵守,老人的意见需要得到尊重。”

“我们为什么要培养家族观念,要让你们以家族而非个体作为利益的核心?因为制定规则的时候我们年富力强,但我们已经在考虑自己弱小的时候应该如何继续维持自己的权力了。”

“您的说法我无法苟同。”北泽右卫门按住心思,“我的成长过程之中,北泽的姓氏要比右卫门的努力重要的多。”

“如果没有灵能,你的说法就是对的。”北泽武宪声音复杂,“但教廷选中仓持禾希,你以为是因为教皇看重了她没有的北泽姓氏,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呢?”

北泽右卫门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掌。

有些答案只需要稍作提点就会直观地呈现在每一个人的面前,比如此刻,北泽右卫门已经明白了某种答案。

“现在我可以回答你当时的问题了。”北泽武宪闭上了眼睛,“如果只是服从命令,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能够做到。”

“现在的你,其实也就是这么一种人。”

“但这个位置非你不可的原因,是因为你未来有可能在不想要服从命令的时候拒绝,而他们只会在不想要服从命令的时候选择屈从。”

“幕府不是为了成为大夏或者教廷的走狗而存在的。”

“你们疯了。”北泽右卫门面无表情。

他轻喝了一声,抽出了靠在一旁的长刀。

然而北泽武宪的动作更快一步,这个自称人年老了就会变弱的老头信手抄起了地上的棋盘,然后径直砸在了北泽右卫门的头顶。

从小接受名家培养,年轻时拿走了免许皆传的剑圣此刻只能够悲哀地看着对方用一招毫无章法的下劈砸在了自己的头上。

他的意识完全足以支撑窥视进攻的整个过程,然而他的身体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茶盘应声断折,北泽武宪随手将棋盘扔到了一旁,神色平静地说道,“如何,冷静下来了么。”

“该冷静的是你,和你背后可能存在的任何一个支持者。”

灵能滚动之间,北泽右卫门的伤口已经完全恢复,他的言语带着莫名的威严,如果不是额间的血,想必会有更说服力。

“你们想要反抗教廷?”

北泽武宪确实是打不过他的。

但杀人这件事情,有心算无心,只需要一次机会就足以决定胜负了。

两个人都是樱岛刀术的大师,北泽右卫门接受的刀术培养,同样是北泽武宪已经走过一边的道路。

他没想到北泽武宪的答案,也没预料到北泽武宪会出手,所以他输了。

可现在他知道了,北泽武宪已经放下了武器。

北泽右卫门只能够收刀入鞘,继续讲一些他自己都不喜欢听的道理。

“这不是你想要听到的答案?”北泽武宪反问道,“你方才还在因为教廷随意支配仓持禾希,担忧自己会成为下一个傀儡而不满意。”

“如今我告诉你去抗争自由,你反而是最惶恐不安的一个,仿佛自由是某种危险的东西一样······那么你究竟想要些什么。”

北泽右卫门一阵语塞。

“这只是不满意而已。”他说道,“我喝了酒,然后有一些不满,这些都是很正常的反应。”

“但有不满意并不意味着就要付诸行动去改变吧?”

他宁愿说自己是失了智,也不考虑北泽武宪方才的话语。

“你不满意,为什么不想要改变他。”北泽武宪神色认真,他居然真的想要和北泽右卫门讲道理。

“并不是所有不喜欢的东西都可以改变的。”北泽右卫门话语带着不可置信,“觉得自己能够改变一切的人不该是您这样的老人。”

“那如果我告诉你,希望北泽家掀起反抗的人是教皇呢?”北泽武宪轻飘飘地说道。

“教皇给了北泽家一个登上命运赌局的机会,如果我们能够成功,也许就能够培养出一个能够比肩副教宗冕下的幕府将军,让幕府不必成为它们的附庸,樱岛不必成为它们尝试的舞台。”

北泽右卫门的第一反应就是这种鬼话你也相信?

罗德里格自己都无法比肩人神,他告诉你一个培养人神的办法,然后你就真的敢信?

这手段如果能用,最后的受益者肯定是教廷的教皇或者大夏的皇帝,怎么会轮到樱岛的幕府啊?

但旋即他就意识到了,这委实不是一个选择题。

教皇是给了一个机会,但教皇并没有说,他们有自己选择是否要接受或者放弃这个机会的权力。

沉默片刻,北泽右卫门方才低声说道,“所以,那个所谓的契机,就是仓持禾希?”

可她究竟特殊在哪里?

“准确些说,她只是一枚钥匙而已。”北泽武宪摇了摇头,“我们不知道这枚钥匙能够打开什么样的宝藏,甚至不知道这枚钥匙是否一定有用。”

“但我们暂时拥有了一枚钥匙,并且必须要踏上这样的赌局。”

半晌,北泽右卫门恢复了幕府将军的威严,而不是方才那个动辄歇斯底里——尽管确实是北泽武宪更加疯一些——的疯子。

“我明白了。”他给出了自己唯一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