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纸

朝会议事之后，嬴政派人将李斯王绾，蒙毅与淳于越请进宫中，言称有要事相商。

李斯王绾要早到一步，他们本以为始皇帝召集他们是为了商议给诸子分封之事，结果看到蒙毅与淳于越随后赶至，让两人的眼神不免有些奇怪。

蒙毅参与进来还可以理解，毕竟始皇帝最信任的就是蒙氏两兄弟，蒙毅拜为上卿，也有资格参与这种等级的政事。

但淳于越来干嘛？

这老头比王绾还要坚持分封，又是扶苏的老师，始皇帝让他来，莫不是想……

政客有八百个心眼子还多，尤其是两人这种等级的老狐狸，有时候嬴政一个随意的动作都会让他们脑补出一部长篇小说。

四人对嬴政揖礼入座，这就是整个大秦帝国站在权力顶端的几个人了，每一个都是一言一语便能改变这个国家的人物。

主位上，嬴政还没开口，王绾就迫不及待地开口道：“陛下，臣与左相等人已经讨论过郡国并行之制的可行性，臣等都以为此制可行。

只不过臣与左相在封地问题上有些许分歧，臣认为，如今天下，以大秦之力，弃长江以南而实控关中并北地二十郡，其余之地封国，由诸子统治以减轻大秦负担，如此方为最佳。

而左相却想将北地卫戍之重任摆脱，而多纳南方未开化之地为大秦之土。

臣先前已经上表陈述，请陛下派人取来奏简过目。”

王绾急着跳出来展示自己，想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推动郡国制的落实，李斯却一副毫不着急的样子，若说如今百官之中，最了解始皇帝的想法的大臣可能就是他了。

果不其然，当始皇帝听见王绾说“弃长江以南”几个字时眉头就皱了起来，直到听见李斯的主张时眉头才慢慢舒展。

始皇帝如今最看重的就是对南地的开发，包括征百越，修灵渠，就是想将整个南方控入手中。

这也算是如今大秦的战略重心所在，李斯能理解始皇帝的想法，将南方百越之地打造成大秦的后花园，从战略格局上来说对于大秦是一件影响深远的事。

说句不好听的，假使后世胡人南下，大秦抵挡不住，还可以退守长江以南，据长江天险以守保存元气。

只不过开发南方奢靡甚废，且一时半会无法取得成效，非有一个强大的国家与雄才大略，眼光深远的帝王才能办成不可。

恰好，如今所有条件都能满足，王绾却劝始皇帝放弃南方。

李斯心中微微摇头，这老家伙过了这么久，还是没学会什么东西。

在一旁观看的两人中，蒙毅对此不发表意见，嬴政怎么做，他们蒙氏兄弟就会无条件执行，这份忠心正是他们受到始皇帝宠信的原因。

淳于越倒是想插上两句嘴，但如今相比起郡国制，他更关心扶苏的未来。

始皇帝分封诸子后扶苏该怎么办？会被立为太子？还是同样封王？

若是始皇帝能有个明确的表态还好，淳于越担心的就是始皇帝继续这样模糊不清的态度，那对扶苏的打击恐怕会非常之大。

殿内四人各有各的心思，嬴政派人去殿后堆积成一座小山的竹简中寻找王绾的奏简，他轻咳一声，让众人的目光向他看齐。

“今日朕召集尔等并非为了讨论郡国之事。”

嬴政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在案台上，指道：“请诸卿前来观看。”

四人好奇上前，看见一张洁白的说明书上印刻着的黑色小篆。

“这是……”

淳于越首先瞪大了眼，他尝试着摸了下说明书，触感不似竹简，不似缣帛，却又十分细腻，不知是何材质，但只凭触感他就意识到这个东西十分适合写字。

李斯的关注点放在了说明书的字体上，作为书法大家，他不认为写这些字的人有多高的书法造诣，令他惊诧的地方在于这些字的相似之处，排列与大小几乎一致，相同的字体像是同一个人一次性握着两根笔同时写出来的一般，这绝不是常人能做到的事。

王绾与蒙毅倒是没想那么多，他们在仔细查看说明书上的文字，而后因为晦涩难懂的内容不断皱眉。

“消化道”是什么？“维生素”是什么？“细菌”“病菌”又是什么？

但从他们看得懂的部分，这似乎是张医生开的药方？

李斯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陛下，此是何物？”

嬴政笑着解释道：“此物名为‘纸’。”

“纸？”

几人诧异道。

纸者，絮也，絜缊也。

纸字先秦时期早已有之，只不过这个时代的纸字所形容的是漂洗丝絮时附着于漂器上的絮渣。

跟后来的纸的意思并不相同。

嬴政从一张说明书上得知了纸的名字，当时也很纳闷，但后来他便猜测这两者是不是有着某种联系？

若是有可能的话，那么大秦是否能够仿制这样的纸张？

“没错，此物名为‘纸’，此名并非朕所取，而是本已有之。”

嬴政说道：“诸位爱卿应该能看出来，此物重量携带轻便于竹木简牍，易于书写容纳文字大小多于丝织帛书。最重要的是据朕所知，此物造价并不高昂，不过朕也是偶然得到此物，却并没有制造之法。

你们都是当世之大家，此物对我大秦，对天下读书人的重要性想必轻易就能看出，所以朕召集诸位前来，想借诸位的聪明才智摸索出仿制这‘纸’的办法出来，用以造福我大秦。”

自从看到每一个药盒里都有一张白纸说明书开始，嬴政就推断出这个纸在后世并不是珍贵之物，既然如此，大秦或许也有着仿制的可能，就算仿制出来的纸张质量没有这么好，但只要有这纸的一半，他就心满意足了。

嬴政的一番话使得几人的眼睛亮了起来。

这个时代，人们刻书写字的方法大都还是在用竹简，但竹简不仅携带不便，制作工艺也十分麻烦，要历经六七道流程才能制造出适用于书写的竹简。

更别提一根竹简上面能写的字也有限，最多也就写三四十个字，少的只能写几个字。

这个年代想要著书立说，光是消耗的竹简都能堆积成山，更别提后期的编纂与校订的工作，所以先秦时代大家都讲究个微言大义。

实在是不讲究不行，这年头真要写部百万字的鸿篇巨制真得累死不可。

除此之外，还有缣帛缯书，但价格太过昂贵，且一经书写便不易更改，想用缣帛出书的话家里有矿也玩不起。

李斯几人不是傻子，稍微动脑子想想就能明白大秦造出纸的重要性。

这是一场对文字领域的变革！

甚至对他们来说，或许这场变革给他们带来的，在政治上的影响力要比实际上的作用还要大得多！

一旦谁能造出廉价好用的纸张，全天下的读书人都会对他感恩戴德。

而在这个世家统治的时代，读书人毫无疑问代表着上层阶级！

李斯和王绾立马意识到了这一点，两人瞬间站了出来，对嬴政作揖道：“臣请主持此事，必不负陛下重托！”

嬴政看着他们笑了笑，这正是他想要的局面，李斯与王绾代表着朝堂上两个不同的派系，以前者为首的是在秦朝为官的原六国之人，因为李斯本身是楚国人，又因为《谏逐客书》的缘故，所以团结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松散的政治势力。

而王绾代表的是原老秦人的利益，其中或许还掺杂了点儿宗室对外的想法在里面，比如建成侯赵亥，其也被封为宗正，俩人平日里走的挺近的。

在他们之外，淳于越本身为博士官，负责的方向便是编撰著述，传授学问，属于是专业对口。

其次，他还是儒家的代表人之一。

虽然嬴政很不喜欢儒家，但天下的儒生实在是太多了，就算是他也不得不做出妥协，专门效仿孔门七十二贤，在朝中设立了七十二个博士官用以笼络人心。

这三方势力互相掣肘，此消彼长，如此才保证了大秦政治局势的稳定。

如今告知三人造纸一事，也是希望三方共同竞争，有竞争才有压力嘛。

于是他没有答应两人的请求，而是道：“造纸乃国之大事，卿等不必急于一时。”

见嬴政这么说，李斯王绾也听懂了他的意思，就是让他们竞争，谁先拿出成果，就让谁来负责此事。

一旁，淳于越没有如李斯与王绾那样急不可耐，听到‘纸’这个名词时，他心中仿佛有一道灵光一闪即逝，但皱眉思索了半天却也没抓住这道灵光，最后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嬴政将这张说明书撕成三份，将其递给三人用作参考。

趁着三人在研究纸张时，一个宦官捧着两卷竹简凑了过来。

嬴政打开其中一卷看了一眼，便认出是王绾的奏章，果然如他所说的那样，建议嬴政重北轻南，可嬴政设想中的郡国制是以藩屏秦，而不是让中央的大秦去给封国遮风挡雨。

这份奏章他没看完就扔到了一旁。

打开另一卷，这才微微点头，李斯的想法就很合他的口味，使封国成为大秦的屏障，阻挡镇压北边的胡人南下。

这种思路倒是和老朱有几分相似。

但看到后面他的眉头还是皱了起来。

李斯建议的封国太多了！

在李斯的设想中，光是齐楚之地便会封十几个封国，把原本的六国重新切割得七零八碎，这样既方便管理，且封国弱小也不可能会拥有威胁到大秦的力量。

刚好始皇帝的儿子多，封的国家再多也不担心没人去。

但是！

这不是嬴政想要的。

封国多自然能方便管理，但也会加剧内耗，屁大点地方一数过去三四个国家，这还怎么发展？不出几年时间这些封国就会因为抢地盘打出狗脑子，到时候连大秦也会受到影响。

嬴政现在想要的是“兴太平”，先让天下好好发展个十几年，就算要对封国下手也是后面的事。

好比养猪，瘦不溜秋的肉没几两，总得先养肥了再杀吧？

“分封之地大体上可以按照左丞相之意，但分封之国最多不可超过十个。”

嬴政开口说道。

李斯一直注意着始皇帝的动作，听见他说的话放下纸，担忧道：“若是如此的话，那其余公子……”

嬴政打断了他：“其余公子朕自有安排，如今已有七位公子成人，公子高，公子成如今暂留宫中，可先为他二人商议王号。”

“诺。”

李斯领命。

王绾虽然因为始皇帝没有采纳他的建议而感到有些失落，但听见封王之事也上了心，朝始皇帝作揖道：“公子高性情温厚，公子成机敏过人，且两人为先封王者，臣以为可以为楚王与齐王。”

嬴政不置可否：“王号不必拘泥六国，古之国号都可使用。”

“有关此事下次常朝时再议吧。”

“诺。”

几人听出始皇帝已经倦了，应诺之后便跟着侍卫离开。

“蒙毅留下。”

嬴政叫住今天全程打酱油的蒙毅。

他知道蒙毅的才能在于能帮他分担政务，能完美地完成自己布置给他的任务，制定国策之类的事务并非他的强项。

可为将，不可为帅。

他叫来蒙毅自然是有别的事务相询。

“爱卿且坐，赵高之事查的如何了？”

“禀陛下，暂时还没什么眉目，赵官令平日里与同僚关系都很不错，便是领厩官令后也依然不敢懈怠。对内，他约束自己的弟弟和其他家人，治家甚严。”

蒙毅向嬴政报告这些日子来对赵高的私下调查，他口中的赵高简直是如今天下官员的楷模，完全想象不到与几年后那个掌握大权后冷血残忍，指鹿为马的中丞相是同一个人。

“只不过……”

他微微犹豫，似乎有什么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如何？”嬴政询问道。

“只不过，在臣调查中，赵官令似乎曾与六国宫室那边有过往来。”

嬴政眉角挑了一下。

秦灭六国时，他每灭掉一个国家就会在咸阳原上营建一座对应国家的宫室，六国全灭后便修了六座，合称六国宫室。

这里也是后来迁移进咸阳的六国王室贵族的居住地所在。

赵高怎么会与这地方牵扯上关系？

嬴政有些纳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