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处长……”沈长洲的下属林木奔进来,气都顾不上喘匀了,“有……好多学生……要……见您”
“学生?”沈长洲放下筷子,拿起一旁的帕子擦嘴。
世道不太平,家里也不如从前,规矩是能省则省,像饭后以茶漱口这鸡肋又花钱的事是最先被省掉的。家里只有老太太做这规矩。
“是,他们应该是听说咱这块儿地从德国佬手里给到了日本佬手里,闹上头闹不着,来闹您了。”
“让他们闹。”沈长洲慢条斯理的站起身。
“他们赖在大门口,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啊”林木心里的感觉其实很难说清。
一月份法国开会的时候,国内就乱,到现在快四月了,还说要把山东给日本,青岛闹的很凶也是有根有据的。
他根生在这土地上,凭什么讲,都不想让自己脚下的地让给人糟蹋。
德国佬在胶州租地时,他就看见胶州人低声下气的活在租界里。如今支援国外打仗死了这么多中国人,还挣不回一口气。
林木想着就想哭。
太他娘的窝囊了。
当局的却什么也管不了。
沈长洲把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嫌他们碍事就绑了仍回学校。”
“处长,上边签了怎么办?”
“还用不着你操心。”沈长洲说着往外走,“盛瑄,晚上等我。”
“好。”白盛瑄点头应了一句。
沈长淮就着他走的空档也起了身:“槿妹,我今儿就不陪你去找差事了。”
“你去哪?”
“我要去BJ。现在就走。”
“你就不怕大哥回来抽你。”白盛瑄听他这话说的心头一跳,马上跟着他一起站了起来往后院走。
“我就是专逮他没空搭理我的时候去,你可得给我拖一会儿,让我好歹进了河北地。”
“你想好了?”她有些急。
“祖母知道吗?”
“我跟奶奶讲大哥同意了,她就同意了。”
“那你到底去做什么,好歹跟我通个信。”
“槿妹你放心,我不会糟蹋家里钱的。”
“不是钱的问题。”白盛瑄忙乱的跟着他从后院到了大门。
“大哥要是欺负你,你也来BJ,我好歹不会屈着你。”
沈长淮提着箱子从拐角走了。
白盛瑄跟了两步,没看见他钻去了哪里。
“一个两个的。”她跺着脚赌气的自语了一句。
以前在BJ住着的时候,沈长洲和沈长淮的关系还没有这么僵硬。
沈长洲安稳,沈家请的先生都偏颇他。他的字还是当时一位首辅大人给的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沈长洲就字明南。
沈长淮一律随兄长,叫了明北。
小孩玩闹不知深浅,长大些,就越发看出沈长淮性子顽,不服从管教。
但那时沈长淮还是觉得兄长很厉害,直到回了山东,母亲因为父亲走了郁郁而终,他也年岁渐长,熟晓人性了些,
积攒多年的脾气突然爆了出来。开始处处找兄长的茬。
沈长洲希望他稳下心来有一份体面的差事,沈长淮却一定要跟他对着干,白盛瑄在家的时候还可以规劝几分,不敢劝沈长洲就劝沈长淮。
但很快她就被送出国了。
为此沈长淮也闹过。
白盛瑄叹了口气,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里想着应付沈长洲的措辞。
沈府门口的两只石狮子全换了新的。看起来还是很气派。只是到底不是原来那只了。
沈长洲这一去就是小半天,晚些时候才回来。
白盛瑄听见他敲屋门也没有立刻应。
“还要多久。”沈长洲问。
没什么语气,像是质问一样。做贼心虚的白盛瑄开了门。
“大哥。”
“走吗?”沈长洲不留余地地转身就走
“二哥去BJ了。”她心里不想说,可是嘴不敢瞒。
沈长洲转回来站住脚,就这样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一个字没讲。无声胜有声,白盛瑄被盯得头皮发麻。
“二哥说不糟蹋家里钱。”
“走吗?”沈长洲又问了一遍。
“走。”她小声且快速的回了一个字,知道沈长淮离家的事情他心里已经有数了。
那家西医院叫春明医院,春和景明的意思,院长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穿了件黑色的长衫,布料洗的掉色发灰。
沈长洲订的是个茶楼,布置都很简单,没有胡乱贴一些西方的海报。
端上来的茶水吃食都是平常的,白盛瑄倒是有些震惊她高高在上的大哥能下凡吃这些。
“张老。”沈长洲规规矩矩的给张落程倒茶水。
“今儿怎么想起请我来了。”张落程明知故问。
“盛瑄,认得?”
白盛瑄立刻点头:“认得。张伯伯从前在BJ,跟我生父还有些交情。”
她一口脆生生的伯伯叫着,张落程禁不住就笑了。
“你罪过真是大了。好好的女娃娃不放在家里养着,出国受哪门子罪。”张落程说道了沈长洲一句。沈长洲也不反驳这话,薄薄地笑了一声。
一来二去事情就成了板上钉钉。
白盛瑄去春明医院,由张落程亲自带着。中午十一点就回家吃午饭,晚上九点钟沈长洲亲自接她回家。
喝完这顿茶已经不早了。
送走张老爷子,沈长洲问白盛瑄:“回家还吃一点吗?”
“不吃了,晚上还要看讲义。”
“嗯。”沈长洲便没再追问,伸手给她拉开了车门。
“谢谢大哥。”
又是沉默的路途。日子不太平,街上早就闭了门户。除了难民和乞丐,没什么可看的。
“二哥怎么办?”还是白盛瑄没有忍住打听沈长洲的看法。
过了好一会儿,沈长洲才开口
“他有自己的选择和去生活的余地。”
他有余地,几个字猝不及防的敲在白盛瑄心头上。
她突然很想问为什么她没有选择的余地,但终究没有说出口。毕竟三年都已经过去了,沈长洲在吃穿用度上从来没有委屈过她,她现在再闹的话,显得尤为忘恩负义。
也许是三年的苦都受了,再提就是矫情;也许她终究是沈家门下养的外人;又也许她是个女辈……
酸胀太多,这也让她没办法开口,只是说沈长淮的事
“你早就知道他要走。”
“嗯。”
虽然沈长洲有问必答,但车上气氛还是很闷。更何况白盛瑄心里也不太舒服。
不知道是她不高兴的太明显,还是她大哥太善解人意,回到府上她回房的时候,沈长洲开了尊口:“世道不好,送你出国,是为了你自己能活下去。”
“我知道。”白盛瑄回头朝他露了个笑,假的,但胜在很通情达理。
然后关上了房门。
“霸道死了。”没管住嘴,抱怨了一句。
站在窗外的沈长洲却听得一清二楚。
春日夜里寒峭,冻的月亮星星都很清楚。柏林看不见这样的月亮。
白盛瑄心想,暂时放下了那点不愉快。
沈长淮走了,带着他那套三脚猫的功夫和半吊子的学识。
白盛瑄都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从胶州出山东去河北,做绿皮车,也要花很久。
而且如果沈长洲愿意,就算他到了BJ,也一样能绑回来。
她又难免想起船上遇见的李珩,那个说要去BJ的短发姑娘。
大约快到了吧。白盛瑄想。
苏轼的“千里共婵娟”不对。
月亮带不走思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