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盲

赵瑞华

她的眼睛是一双毛玻璃。我想凑上前哈气,用手指摩擦出玻璃的响声,可它们是透不出光的。一段黑色的枯枝从她玻璃样的眼里映出来。那是店里古怪的装饰,从黑铁的墙壁上突兀地斜出,直插我们之间。我和她对坐着。屋内很暗,我们的倒影昏黑地浮在地面上。

我头一次来这里。她比我先到,我来的时候她就坐在这儿,就她一个人。这里离市区四十九公里,开车过来时,沿途逐渐荒芜,最后,只剩一条起伏的公路。导航里空洞的女声不时播报余下的路程,目的地“生”不断闪烁。终于快到的时候,一锭黑色从天际一寸一寸扭曲着长了出来。我把车开到跟前,在路旁抽了根烟,四周尽是荒凉的平原。

那是个狰狞的黑色建筑,如同浇筑中陡然凝固的铁。那就是“生”,她约我见面的地方。我克服着恶心静静抽完了烟,提起领口闻了闻,确认自己已经遍染烟的味道,然后向“生”走去。

我钻进黑色的矮门,“生”里唯一一盏吊灯灯光昏沉。在更暗的角落里,我看到她。我走到她跟前,坐下,看着她的眼。她对我的到来无动于衷。那双玻璃样的眼背后似乎是空的。瓷的外壳,里面空空作响。对于她,我有种种猜测。我只知道她是庙里长大的孤儿,此外别无所知。

来之前介绍人告诉我,她出生不过百天就查出重病,父母辗转几个城市遍寻名医还是一无所获。她的母亲心灰意冷,在一家棺材铺里替她挑选死后存放的精致的匣子。就在那里,她母亲遇上一个过路的尼姑。那尼姑穿着灰色的僧衣,青色头皮,手里的檀木念珠圆润地转着,走去对她母亲说,把孩子交到庙里吧。就是这样,佛祖留她活在世上,只收走一双眼睛。

介绍人说这些的时候我始终在看手机。我告诉他,直接告诉我地点吧。我每周相亲三次,你猜这种话我听过多少遍?一遍也没。没人说这种屁话。可是话虽如此,我内心深处似乎有什么被挑动。在路旁吸烟的时候我开始承认,人做任何事情都有个隐秘的道理,即便他不知道是什么。

我每周相亲三次,这话是真的。我没有别的爱好,只有在频繁的相亲中才能获得平静。这个城市里40岁以下的适龄女性我都去见。不看照片。这么做不过是消磨时光。可能在见到第三十七个人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永远也不会结婚了。可我还是继续相亲,每周三次,和各种人聊着我的生活,她们的生活。有时我甚至扮演另外的人,或许离异,或许有偷窥癖,或许根本不喜欢女人。

扮演别人的我比我更真实。我所扮演的那些人,他们才会相亲,会暴露狂一样谈论自己和爱情。做他们时,我得以浮出水面喘息片刻。正因为这样,我以为自己早已处变不惊。

这次见面前,我原预料会见到一个寂寞的尼姑:从庙里还俗,对外面一无所知,浑身是处女的拘谨。可是我错了。我什么也看不出,这张脸太死寂。无论我怎样看,都看不到那些在皮肉深处作祟的东西,无法想象情欲的波纹要沿怎样的路径才能在这张脸上绽开。

如今我们怔怔对坐着。从我进来她就这样坐着,从未变过。仿佛我的到来也没能使时间恢复流逝。我逐渐变得困倦,她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她说:“你很寂寞。”我有些意外。她的声音倒是活的,尽管冰冷。

“我吗?”我问她。

“你想要爱,想到闭上眼睛躲起来。”她绕过我的问题,自言自语地说着。

我的心绪被她扰乱了。她的语气里没有感情,口吻像某种预言。

“没错,我想要,所以我相亲。”我说。我的背绷起来,感到博弈在暗中开始。不知道感官的缺失是否真会带来别处的敏感,我疑心她感到了什么。但我很快镇定,之所以慌乱,不过是不够投入。今天,我只是渴望结婚的普通男子,抽烟,嗓音沙哑。

“不,你还是想要。”她答非所问。

她站起身,朝吊灯那边的吧台走去,因为眼睛没有用处,她头转得迟缓。她走进了吧台后的阴影里。一阵瓷器的碰撞声响起,她回来时端着一个黑色托盘,两碟鸡肉放在上面。

“请用吧。”

她重新坐下,独自吃了起来。她告诉我这是她的店,在这儿她知道什么人该吃什么。我用手捏起鸡肉。鸡肉松软又鲜嫩,使我想到少女的胸脯。我从没触碰过,可想必也不过如此。

“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开店?”我继续搭讪。

“总有人得来这儿,有人需要我。”

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可她无意多谈,低头将一大把鸡肉送进嘴里。稍纵即逝间我看到一排细小的牙齿在冷漠地切割,鸡肉沾满唾液。我突然因这冷静的咀嚼而恼怒。她凝固的脸,静止的姿势,含混不清的对话,一切都令人生厌。

“一份焦糖鸡头。”

一个困倦的声音冷不丁从“生”的门口传来,简直为中断我的不悦。

我没想到会有人来。多荒凉的地方。那人站的地方比我们的所在要亮,背光看去,只有一个浮肿的男人昏黑的轮廓。

“请稍等。”盲女站起身。

她再次绕到吧台后边。这一次,她消失在通往后厨的墨色布帘之后。

我又点上一根烟,决心在它燃尽的时候离开这里。这时我又注意到了那个男人。他像一块巨大的污迹,黏糊糊地往昏暗的店里流进来。他的衣服很皱,可能露宿了街头——膝盖,臀部,肘部各处蹭着灰土。他阔大红润的脸上挂着极不相称的空虚。对于那样臃肿的身材,他的脚步实在过轻了。他无声地移动到唯一的那盏灯下。昏黄的光使他像一尊刚刷上金漆的肉欲的偶像。

盲女从墨色布帘后钻出,端着张嘴的鸡头朝男人走去。她走到微黄的灯下,头顶的柔光使她朦胧。我惊奇地发现,或许是距离使我看不清她的眼睛,或许是灯光在毛玻璃上洒下了虚假的神采,她几乎看不出是个盲人了。

她把焦糖色的鸡头放在男人眼前,盘子触及桌面发出清脆的声的涟漪。接着,微黄的灯光下,她向男人缓缓伸出自己的手臂。一条金色的手臂永恒静止在桌面上空。

男人端详起那条手臂。他的目光收紧,身体皱缩成一个果核。空气中有东西像口香糖越吹越大,一触即发。突然间,男人朝着手臂猛扑上去。我吓了一跳,他像是要撕咬。可是我错了,他分明在痛苦地亲吻。两片厚嘴唇醒了,蠕虫般在手臂上爬行吮吸,发出阵阵呜咽。

盲女任他胡乱亲着,俯身把他拢进怀里,母亲般抚弄他的后颈。那颗乱糟糟的脑袋一头扎进盲女的乳房,像扑进枕头,顿时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平稳的呼吸声深长起伏。整个“生”陷入了巨大的沉默。

我看着这场噩梦,手里的烟猛地烧到了指头。我连忙把烟熄掉,从荒诞恍惚的气氛中醒来。该走了。我应该走,这一次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我的预期。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走出门去,打开车门,点火、发动,一骑绝尘地离开;把这个奇怪的建筑连同里面的盲女全部抛在脑后;回到市里后找地方喝上一杯,听任这一天像人睡醒后梦境褪色那样一点点模糊。

我站起身,快步向门口走去。可我隐约有种预感,像指尖残存几缕女人纠缠的长发那般挥之不去的预感。我的一切将在几秒钟内倾倒。

“不尝尝焦糖鸡头吗?”它实现了。

“特意多做了一份。”她在背后补充。那只是一个普通女人的声音,普通、正常。我不得不回头。刹那间我后悔了,我想起许多关于回头的故事,想起夜半时分,书生穿过庭院,身后墙头上有人在轻唤。

我回头,那双毛玻璃的眼睛睁着,透不出一线光。可是一切都看向我。那个男人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平静地坐在原地,开始啃咬鸡头。他的背也在看着我。

“你干嘛,他是谁?我只是来相亲。”我一连串发问。

我想用这样的话立于安全之地,申明我的正常。一个正常人在这种情形一定会这么说。可我回头的动作还是太快了。或许只快了3秒,5秒?这缺失的几秒,使我瞥见一只黑色困兽在我的影子里喘息。

“他是我的爱人,”她说,“他需要我。”

“你不是来相亲。”那双毛玻璃的眼睛照着我,声音笃定,“我听说你从来是扮作别人。”

“或许你也需要我。你怕只有你看不见。”

她的话如同疯人呓语,我一句也不明白。然而我无法挪动一步,双脚被她胡乱抛出的矛扎在地上。

这时,一阵闷重的钟声从什么地方传来。因为店内使人眩晕的昏暗,我辨不出声音的方向。这附近分明没有庙宇,四周是一片荒野。

“听到了吗?跟我来吧。”她披上黑色风衣,径自朝“生”的门口走去。

她停在门框处等我。逆光看去,她静立的身影像乌鸦,枯瘦的指尖有银光闪过,像一根白发在手边反光、掉落。

我跑不掉了。“生”的每处角落都发出这样沉默的讯息。

那个男人还在啃咬鸡头,发出咔咔的响声。她指尖的银光又闪了一瞬,继而再也不见了。我突然感到下颌处细细疼了一下,那里爱生白而长的汗毛。她指尖处的银光或是我的汗毛吧,没有拔掉,被牵住了。这个念头使我疯狂。

我终于跟她走去。

外面很亮。踏出“生”门的刹那我挤上了眼。旷野上风大,我的头发被吹乱了,衣领翻到脸上。她在一旁等我,风衣下摆在空中黑黑卷着。我一边等她带路,一边再次环顾四周。这周围的确没有任何建筑,更别说庙宇。只有无人的公路延伸到天际。当我再次看去,她半个身影已经绕到“生”的背后,接着消失无踪。我连忙赶上,眼前只剩空荡的荒野。

我知道不会这样结束,于是向前寻觅,走进一片枯草深处。风还在刮着,齐腰深的荒草摇曳。我拨开向前,终于发现不远处有口巨大的方形深坑若隐若现,如同陵墓地宫的入口。我一直走到坑边,低头看去,坑很深,一级级灰色石阶直铺进深处的黑暗,杂草从石阶的缝隙间参差而出。

“喂——”我朝下喊,声音坠落,沿地道传开,在地底发出微弱的回声。

没有人应答。可我知道她在下面。我从裤兜掏出打火机打燃,沿着石阶向下,渐渐步入深处,借着幽幽的火光下到最底。地底阴冷,一条狭窄的地道伸向看不见的黑暗。

打火机开始烫手了。我连忙熄了火,一晃而过的瞬间我看到她在前方地道的不远处。我没有动,因为眼睛还在适应黑暗。她也不动,不过来也不走开。我们相隔不远,约略十米,虽然看不真切,黑暗却仿佛使人其他感官更为灵敏,我甚至能听到她的呼吸。

“老尼姑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死了。”她的声音突然越过雾状的黑暗。

盲女开始了漫长的讲述。

老尼姑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死了。

那天下着雨,禅房里一阵潮湿的木头和尘土的味道。我听到了天边的雷声,大地在震动。因为下雨,不必打扫庭院,我也起得迟了。可等我打了水,准备到殿前擦洗地板时意识到,老尼姑没有起来做早课。

那时我已隐隐有些预感。早几个月我就发觉,她身上的香灰味冷掉了,变得滞重,那是香火快燃尽时的感觉。于是我来到她的房间,推开门,听到床上的人发出临死前的呼吸。那声音断断续续,夹着声带的震动。

她听到我来了,想说话,引动了一阵咳嗽。我靠过去,可她没法停下垂死的哼哧声。我想到一台老的织机,白衣无常看不见的脚在踏板上空踩着,没有布织出来。我耐心等待,在喘息声中翻找。

她终于说出了什么。我大略听出柴房两字,声音就永远停息了。我在她身旁坐了许久。屋内沉寂后,窗外的雨也渐渐消歇。只剩屋顶的雨水不断滚至檐角,汇成一串串,打在廊前芭蕉叶上。老尼姑一向预备自己死后火葬,柴房或许是这后事的交代。

我起身朝后院走去,想趁天色还早,把满屋干柴搬到院里的空地,架好火葬的柴堆。我并不积极,搬搬停停,直到柴房差不多空了,才发现,老尼姑要交代的并不是这个。

那是搬最后一把柴的时候。我刚把柴火拢成堆,一把抱起来,有几根又掉在地上。我弯腰去拾,这时,一种错过什么的感觉击中了我,仿佛风里有真相擦着指尖流过了。我蹲下来,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思,手指本能般在脚下的地板上叩击。

我再一次惊醒。地板下是空的。这个疑问多年前就曾在我脑中闪现,可是早被寺院中的一成不变抹杀。多年来,我习惯了踩在柴房地上时不一样的声音。

对真相的渴望使我血脉跳动。我来到院中,把堆好的柴重又一把把抛回柴房脚下,快步跑到大殿西侧供长明灯的地方,端起一盏,护住火苗,朝后院稳步疾走。一滴香油也没有洒到外边。

我回到柴房,把灯盏中满满的香油浇在一根干柴上,用那整夜整夜长明的火苗引燃,接着把这简易的火把扔上高高的柴堆。我要把它们都烧掉。连同踩上去嘎吱作响的地板一起。隐藏的东西终将暴露于地面。

一阵风吹来,助燃了柴堆上疯狂的火,柴房顶部的茅草已经烧得噼啪作响。我的脸开始发烫。那是被火光映红了。尽管看不到,可我知道眼前是一场爆裂的土崩瓦解。灼呛的浓烟和雨后的凉风轮番扑在脸上,像一场寒热往来的疟疾。我的心渐渐恢复沉静。如今要做的只有等待。等柴房彻底烧成土块和灰烬,我将用脚踢开仍在发烫的残骸寻找掩埋的遗迹。

后来,我的确找到了。柴房木板下的巨大空洞一直通向地底深处。我手扶墙壁向下走。地下阴冷,鬼气森森。我第一次闻到了绝对黑暗的空虚气味,比我的黑暗更为浓郁。我终于下到底部,探知到不再有台阶,对未知深处的恐惧仍使我紧紧贴着墙面。就是这时,我摸到了墙上的眼睛。活生生的眼睛。眼球冰凉,眼皮光腻。杂草般的睫毛扫过我的手心,像电流。

盲女的讲述停下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人已经来到我身边。一团比周围黑色稍浅的黑影随着呼吸起伏。我猜到了她要做什么。果然,下一秒,我的手腕被抓起,手掌顺着牵引的力量覆上墙壁。

终于,我也摸到了那只眼睛。我没有躲开。真实的触感使我脊背发凉。她拉着我的手在墙面四处游弋,整面墙凹凸不平地密布着无数双眼睛,睁着的,闭着的。或许是陶瓷的眼球,羊皮的眼睑,任他什么玩意的睫毛。我不明白是谁,又为了什么这样大费周章。然而,像要阻止我开口,她的声音又在黑暗中继续:

这就是老尼姑要告诉我的真相。

多年前一个傍晚,我们从附近的镇子赶集回来。那是我第一次走出寺庙,遭遇人群。在集市上,我紧紧抓住老尼姑僧袍的下摆。周围人声嘈杂,无数热腾腾的影子从我们四周拥挤而过。我从不知道无边的黑暗里还有这样一处喧闹的人海。往常我走在自己的世界,经常会碰到各种声音,它们把我的黑暗搅动得深浅起伏。而这次,那片黑色浅得像夜里有人尖叫到破晓。我胸口发闷,手指冰凉,太浅的黑色把我淹没到窒息。后来终于回到庙里,天已经半黑了,我们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到了夜里,我去打水,却发现老尼姑站在井边等我。于是我问她,外面的人,人人都看得见吗?她反问我,你想要看见吗?那语调好像在说,只要我想看见,她就让我看见似的。我犹豫了。有时候你不见得想要自己从来没有的东西。你想要翅膀吗?飞在天上一定很好,可你生来是走在地上。

我没法给她一个回答。老尼姑大概也正等着我的沉默。她夺过我手中的桶扔进井里,扑通作响,水在幽深的井里清冽地拍打。待四下复归平静,她开口道,这井下面是什么样,你看不到,其他人也看不到。

它可怖。尤其在夜里,连扒着井口朝下望望都叫人害怕。害怕照见自己的脸,更害怕不是自己的脸。而那更深的深处有什么,更没人妄图去看。

人心就如这深井。因为看不到而恐惧和痛苦的人比比皆是。如果说你有什么不同,就是早就习惯了和看不到的东西相安无事。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听出老尼姑讲道理的语气。

她不明白,我不需要开解,做瞎子没什么不好。我只是在想,看见到底是什么样。如果有一天我能看见……如果呢?

我没法说话。我上前捞出木桶,重新打了桶水,到厨房烧开了。等我备好洗脚水给老尼姑端进房内,她已经在床上躺下,见我进去,叹了口气。我知道她还在想着方才的谈话。

我告诉她不必叹气,我没有渴求什么,不过是好奇。她没有答话。

于是我又问,瞎了的人,有没有重又看见的。

这时她坐起来,拍拍床让我坐上去,对我说,有,但她知道的仅有一个。

那个人天生眼盲,可他逢人便说,自己不是看不见,只是眼睛长在了肚子里。肚子里一片漆黑,所以他眼见的也漆黑一片。他到庙里修行,为了学在自己肚子里点灯的法术。他一生不吃坚硬的东西,怕磨损腹中娇嫩的眼睛。

那人后来成了远近闻名的和尚。

六十岁的时候,传说他开了天眼,能知晓百里外发生的事情。有人按他所说到远处村庄打听,发现确有其事。好事者专门来到庙里,在他眼前扮各种滑稽之态,他无动于衷,两只肉眼一片死灰。等人走后,他却说自己视天下人而不见,因为他是替天下看得见的人而盲,替他们去看自己腹中之物。一百二十岁的时候,他精神矍铄,步步生风,所见之人都说他毫无盲人之态。他却预言自己大限将至。

某天,他在寺庙后院燃起一把火,就那样走进去圆寂了。众多弟子目睹了这一切。所有人都看到,他在火中坐下的时候,一股更明亮的火焰从他腹中燃起,如一轮太阳,周身的火焰都相形黯淡。那股火熊熊燃着,他的双眼顿时一亮,在生死的边际看到了树上栖息的孔雀。

后来,他的眼睛在火中浴炼化成舍利。人们把这双眼舍利安在了他生前亲手铸造的观音像上。那座观音原本在眼睛处留下了空洞,此时人们才理解他的用意。一将眼舍利放入其内,观音像竟如同活了一般。

传说,盲人只要被这座观音看上一眼,就能重见光明。

老尼姑的故事讲完了。灼人的火焰似乎也在我腹中烧得五脏跳腾。我咬牙止着颤抖向老尼姑问道:那人在哪所寺院修行?老尼姑说,正是这里。那观音像又在哪?观音像被放进了那人的肚子。他肚子里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只眼睛。

盲女即使现在说起这件事依然激动不已。我感受到她身上腾起的潮热。

毫无疑问,这个洞穴就是所谓的和尚的肚子。漆黑一片。满腔的眼睛。我很识趣,没有追问整件事是真是假、观音像下落何处。她依然盲着,这就足够说明一切。我只继续听她讲述:

因此,我摸到墙上的眼睛,立刻就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掌心的凉眼珠在颅内引起孔雀尖利的鸣叫,声音我只在最深的梦里听过一次。我开始大步向前走。我不相信什么眼舍利,可我的脚交替得越来越快,地面似乎向后奔腾。然而我总觉得地穴在转动。我疑惑自己是否被困进了一个圆,水车一样的圆。我向前的每一步都又踏回原地。

无数个念头开始刺着我的大脑。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眼睛,想地穴,想眼睛一只挨一只长了满腔。我敢肯定,只有疯子才期望眼睛长成这样,长到密密麻麻无边无际。一定是疯子,瞎掉的疯子。不然谁会想到来这里?地底下,死人和虫鼠的地方。谁会说眼睛长在肚子里,谁会藏进自己的肚子躲避天日?他只是看不见罢了,怎么至于这样。

我忍不住冷笑。这世上就他一个看不见吗,竟这样夸张。

我不知道孔雀是什么样,可我难道会烧死自己只为看一只鸟?如果我决心烧死自己,那就搬来镜子,当着镜子的面烧。就算我看不见镜子,但镜里那人或许看得见我呢。如果那人眼见我被火舌撕扯,会不会在镜子那端呆立,脸上惨无人色?

我开始不在乎前面有什么,只是一个劲地跑。又开始怀疑自己跑不跑得到尽头。我没打算跌死撞死,可跌死撞死好像也没什么所谓。这地方就给你这样的感觉,哪怕头上的土就那么塌下来把你永远埋在这里。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似乎太久了。之后多少次再走这条路,总难相信当初跑了那么久。最后我停下来,两手撑在膝盖上喘息,心里清明了。没什么可怕。我只是确信了,看不见真的会逼疯一个人。

还好我停下了。原来再有一步就会撞上墙壁。我一边等着心跳平静,一边下意识探手向前。我意外摸到一扇锈蚀的铁门,门栓上了锁。可那锁也锈过了头,不怎么费力就打开了,我走进去,那是个禅房似的空屋。我背靠门,坐了整整一夜。

那时我还不知道,下到地穴的这段时间里,地面上早已不一样了。下来时,我忘记把柴房的火彻底浇灭。灰烬被风重又吹燃了。那夜的风一定很大,等天亮有人过路发现时,寺庙早被烧得七零八落。

知道我为什么建起“生”吗?因为当我重新踏上地面,得知寺庙化为灰烬,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样子。黑色的,从地底下长出来。我要永远立在那里。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没什么。我只是坐在铁门后面,整整一晚上。其实抬手推门时我就想,观音一定在这里了,这满是眼睛的、老和尚的肚子。往日的梦里,我总是很怕这座观音。当你太想要得到什么的时候,是会怕它的,就像太过强烈的爱会让人自杀。

我常梦到自己在寺庙哪个拐角突然撞到她等在那里,她坐着莲花,又死又鲜活,异教神一样诡异。我慌忙中五体投地,把脸紧贴地面,大脑一片轰鸣。我等着,等着,偷偷把眼眶张了又张,直到很久之后才确信自己根本没有复明。恍惚中我会怀疑是我记错了,被她看到不会复明,会死……这样的念头一次次使我从梦中惊醒。

所以我没想到自己那么轻易地把门推开了,那不像我。

我走进去,在黑暗里摸索,摸到了一尊塑像。那是她吗,我问自己,手下的莲花由于积满灰土而滑腻……一定是她。我退回到门边,靠着门坐下,平息自己的呼吸。

我果然还是看不见。

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说不上来的错误预感,就是你尚未找对答案时,被一切直觉向后拖拽的揪心。我屏住呼吸开始点数自己的心跳,等着时间激发跃起的灵光。

光……

光!

我知道自己找到了,看不见是因为这里没有光。这地底深处,无疑漆黑一片,即使我真的复明,又怎么会知道呢……酸麻的膝盖苏醒过来,我一手撑起身体,迫切想拉门离开,上到地面上去!可没等我打开门,动作又自己停下。我听见嗓子眼里发出猫的笑声。

蠢货。这里没有光,观音又怎么看见我呢。

传说,盲人只要被这座观音看上一眼,就能重见光明。

可是为什么要在这么黑的地方?这么黑,连观音都只能空张着一双肉眼。这么黑,连她也盲了。那束把盲人拔出黑暗的光绳,无论如何也抛不到这里。

我是否要拿来火把照亮这里?这个想法刚一浮现我便浑身哆嗦。我想跪下,想转身逃走。照亮这里?那如果照亮了依旧看不见呢?要做这么蠢的事吗?为什么要这么徒劳。这原本就是一个谁也不会相信的传说,我竟指望自己真的能够复明。

颓丧袭上了我,是心被反复捉弄后熄灭的感觉。我两条腿没有一点力气了,泥一样瘫软在地。我身上渐渐冷得发抖,才意识到那股在我之外的黑暗早已从各处向我逼近。我感到自己被一条冰凉的蛇吞得越来越深了。

那个晚上,我瑟缩着想了一整夜,最后决定不把火种拿下来。我永远不要照亮这里。

“你懂不懂这意味着什么?”盲女突然问我。

我不想回答她。她的口气分明从一开始就要否掉所有答案。

“你害怕了,”我说,“你害怕不可能复明。”

“不……”她沉默了,继而向我申明,“不是这样。是我不想看见。是不想。……”

“我做出了我的选择。我的选择。我不要卑微,战战兢兢地渴求复明。我根本不想看见。”

我没再说话,只是有点为她难过。她在说假话。

我觉出她的疯狂,看不见的人转身夸耀黑暗。我始终对荒唐的疯子同情有加,或许是怀疑自己和他们并无不同。太渴求什么的时候,一些人宁愿掉头离开。我不断相亲也不过是如此。或许我暗中期待某天真的遇上我爱的人,但我想最好还是错过她。

我回忆起我的每次相亲。我不指望它们成功,但也没人比我更沉迷此道。每周三次。出门前我会换上合适的衣服,我的衣柜可以养活一个剧团。扮演偷窥癖时,我套了一件宽大的风衣,头发像日剧里不修边幅的长刘海男人。我故意迟到,拿着罐装啤酒,站在咖啡店窗外紧盯那个等我的女子,眼神迷离地敲打玻璃。我扮演同性恋,喷了恰到好处的香水,到了见面的地点,温柔地帮对方拉开椅子。点菜,聊天,每一处都完美。我和她说我希望早些结婚,眼神却逐渐往隔壁桌男人的胸部飘摇。我慢慢敷衍她的谈话,每看一眼那个男人就慌张拿起酒杯喝一口来遮掩。我还扮演最正常的人。公务员,成熟的微笑,谈过两段和平分手的校园恋爱,在合适的时机询问对方的爱好和收入,聊学区房和我的基金。结束时我们可能已经了解彼此的一生,随时准备插足其中。但假如对方过于满意,我会告诉她婚后得住我家,孝顺父母。如果还不行,我便换上无赖的脸孔靠住椅背,说:我开玩笑的。她会问我什么开玩笑。我会说都是玩笑,然后扬长而去。

这么做屡试不爽,我从中得到不被爱的安宁。

正因如此,我想我了解盲女。此刻,我竟然希望她能看见。尽管我没什么资格,我与她毫无干系。我甚至有点希望她爱我,这样我就可以理所应当去爱她。我站在是否要对盲女产生一丝怜爱的关头摇摆。这地穴中太黑了,人在里面待久了就像在做梦,意志力也变得薄弱。就在这脆弱的空当,她拉上了我的手,冰凉的触感像是缠上了一条蛇,我想到了“生”里那个污渍般的男人,想到他缠上盲女的手臂,疯狂亲吻。

“他到底是谁?”我脱口问道,“吃鸡头的男人。”

我从自己的话里听出微妙的妒恨。长久身处黑暗使我也像个盲人,被封在密不透风、情绪杂乱疯长的世界。我忘了盲女的模样,就像一开始就没见过。肢体的触感加倍清晰,她冰冷黏腻的皮肤使我汗毛耸立,我开始怀疑她身上长有蛇的鳞片。黑暗使这个地穴太空虚了,我感受不到边际,又似乎下一脚就会踩空,只有抓住另一个活物才能安宁。此时,我只要稍一用力她就会跌进我的怀里,或许化成巨蟒将我扑倒在地,用血盆大口把我吞食,可那至少是实在的。黑暗中太孤独了,人要被看不见的东西压碎。

“我说了,他是我的爱人,”她说,“也是不想看见的人。因为不想看见,他留下来,住进黑暗里,有我陪他。”

她告诉我,那个男人对生活怕到了极点,他怕任何人。他在肉酱厂的流水线上干到40岁,独身,没有人说话,每天盯着紫红色的肉从管道中挤出来。他长久地看着那些肉,渐渐地它们活了,软而滑地从管子里蜂拥而出,红色的血水沥沥地留在后面,这景象使他越来越怕。他总说那些肉是他自己。这个世界上,肉体的屏障像墙一样高耸,墙那边的宇宙又多么陌生,他被困在自己里面了,为了不再孑然一身,上天要把他碾碎。

我突然悲哀,为自己。我发觉我也懂得他的疯狂。我回忆起在“生”里看到他的样子。他讨厌被看,躲避一切眼神,渴望把自己关起来,埋进地底。他做到了。盲女不知用什么手段哄骗他住进这个地穴,再也不见天日。我猜测地道某处藏着一个满是人味的地牢,男人日夜躺在里面,衣服上全是灰土。我心中有了答案,我也是她的猎物之一。她不要看见,只要我也沉沦。

“你不知道他有多爱我,”盲女说,“我救了他。”

“我说过,有人需要我。老尼姑说得对,我早习惯了看不到井底,我比任何人都熟悉黑暗,为什么不去推一把还在井边战战兢兢的人。重新走上地面的那天,我就知道‘生’一定是黑色的。越是痛苦越是自惭形秽越要扭曲着疯长,如罪恶膨胀。当我放弃看见,我就拥有了前所未有的生命力。黑色无边无际,包容一切不被包容的东西。你最不必怕黑色。早晚你会明白这个道理。”她的声音压低,语速放慢。一场博弈的关键时刻,最需要的就是平静。

“我明白。但你看错了我。”我告诉盲女。

我还没有绝望到那个地步。我或许不想看见,可是更不想看不见。

“可你看看黑色多美!在这里你可以爱阳光杀灭的一切,爱任何人。”她继续蛊惑。

这或许没错。进入地穴之后,我已经忘了她毛玻璃的眼睛,忘了她瓷器一样的脸,我什么都忘了,可她本人却靠我更近。我甚至觉得这里是她的肚子才对。她把我吞进自己的黑暗里,麻醉我的躯体和神经,让我连转身逃走的念头都消亡殆尽。我听说动物面对捕食者时都有这样的本能,他们会突然陷入木僵状态,呆若木鸡,只是为了逃避面对死亡的恐惧。

如果在地面上,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听完她冗长的混账话。可对黑暗的适应使我拥有了非同寻常的耐心,一切都无可无不可了。继续下去,我想即使爱上她也没什么关系。爱是多多益善的。地底下的两条蠕虫,连眼睛都已经退化,啃食泥土的途中触角探知到彼此时,也会疯狂地陷入爱河吧。或者两只鼹鼠,生活在无光的地下,不会说话,也看不到,但永夜地做爱,连接着就像同一个身体,像一个细胞分裂出另一个细胞,一个土豆长出另一个土豆。

毁灭在某些角度也会呈现诱人的美妙。因为无论怎样也总算是一劳永逸。我不知道自己此时在想些什么。我的预感早已得到验证,她是要毁掉我。她要把我留在这里做她黑暗的奴隶。可为什么我还是没有走开,我是否该甩开她的手?

我没有甩开。我甩不开。

我发觉自己控制不了我的手,它们不听使唤,我要离开它们却不。相反,它们用力拽住了她。她向前跌进了我的怀里。不,是她以跌的姿态扑向了我。冰冷的肉这一瞬间也微微发热,我将她拥在怀里像是环抱一具残存余温的尸身。我毫不怀疑她即将彻底死去,那苍白的瓷器脸又成倍放大地在我眼前闪现。我在战栗中箍紧她,焦急寻觅她的嘴,想赶在变冷僵硬之前找到她的双唇。而她也在寻找。她松开了我的手臂,捧住我的头颅。当她靠上来的一刻,我的心重重下沉。又迟了一步,她的嘴唇早就冷透了。

我又想起了蛇,嘶嘶响的信子凶猛地探进我的喉咙。还有猪笼草,无头苍蝇撞进那巨大的鹈鹕般的嘴巴。我闭上眼睛,好像沉入海底。她是深海的章鱼,触手紧紧吸在我的脸上,我呼吸不得,挣脱不开。我感到自己在后退,而她紧跟上来,全身的重量压在我身上。我突然间放弃了,我的脑子是个空屋子,里面那个沉默的人关上了灯,我这才重新发现四周一片漆黑,也发现自己的手正在她身上四处逡巡。领口的烟味飘上来,我今天扮演抽烟的人,他是个接吻高手。

盲女的吻渐渐窒息了我。我头脑眩晕,可是清醒异常。用以维持这个吻的是地穴里膨胀弥漫的黑暗,似乎一旦停下,黑暗就会爬行着逼近。我又一次预感到毁灭。我马上就要屈服。我会向她跪下,捧着她的脚吻个不停,只要听到这样一句话——无论是谁,你要的爱我随时可以给。即便那不是爱。

她压过来的重量使我步步后退,贴在墙上。我看不到她,在想象中她已经变成了只剩嘴的怪物,吊在我脸上。可她却掉下去了。我松了口气,也感到莫大的空虚。我看不见她,只听到黑暗里粗重的喘息,那是草原上的母狮在追逐捕猎后伏在缴获的尸体边上休憩的声音。

“进去吧,别害怕。”她说。她的声音变了,温柔,像一位熟练的母亲。我感到软弱。我想哭。我怎么能在此刻哭出来,我应该冷静下来然后离开。这个地穴并没有多长,我马上可以冲出去,回到地面。我只要推开她,推倒在地,踩在她身上,踏过她离开。

可她暧昧地俯身上前,手绕过我的腰绕到我身后摸索。一声金属哐当声响起,一把锁在我身后打开了,紧接着她推开了门。原来在这儿。这就是她黑暗的地牢了。今后,我将和那个男人躺在一起。

“进去吧。”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一步也无法挪动,更不敢回头,我坚信那是地狱。地狱里到底怎样?有人说地狱就是一片永远不能去爱的虚空。永远憎恨,永远怀疑,永远想要死却无从死去。可是她分明给了我爱的许诺。

“去哪?”我终于问出声来。

她笑了,笑声里全是宽容,全是喜悦。她的手搭上我的后颈,柔软温暖,轻轻捏着那里的肉。

“去忘记那口井。”她声音坚定,“不去看,就不害怕。”

“在我做出永远不要看见的决定前,我在这里待了整整一夜。你需要这个,相信我。你需要摊开自己的手脚在这里坐上一夜,两夜,三夜,慢慢抱住膝盖缩成一团,去感觉冷、黑在靠近,在吞没。你会怕,然后抵抗,然后内心崩溃疯狂。可是你忍住了,那个你以外的黑色终于摸着你的胳膊,冰凉地来回往复。它渗进去,从你的各处毛孔刺刺地渗进去。你会发现它到底没什么可怕,不疼,不痒。它进去,不过是偎着你的心,小狗那样不时伸出舌头舔舐,一条冰凉虚弱没什么热乎气的小狗。你终究会平静。睡吧,你会沉沉地睡去。纷乱的情绪将退散,苦闷也会消失。于是饿了就吃,恐惧了便爱。人人都可以爱。你不必看见,你再也不会痛苦。”

我闭上眼睛。身后的深渊愈加清晰,它就在我脚跟后一寸远的地方,风声在脚下呼啸。我终于向后踏去,竟没有坠落。我踩在了地上,在来时的地道里引起了回声。来路听起来遥远,门这边则充斥着厚实的安静。

安稳重新回到了我身上。这不过是晚上起夜时还没开灯的卧室,只要开灯,就能从荒诞惊惶的噩梦中脱身。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盲女拉起我的手,她推着我走进这间纯黑的屋子,牵着我向深处走去。

我顺从地跟着她,朝向一个辨不出方向的角落。她轻抚我的后背,挽着我缓缓地就地坐下。我曲着腿跌坐下来,一切包袱都在这一刻卸下。着陆了。我想躺下,把四肢都伸开,躺下再也不起来。我向后倚靠,想把沉重的肉体脱衣服一样脱在地上,可我的头重重撞上了什么。我与它都嗡的一声轰响,后脑的钝痛蔓延开来。

钟。我从疼痛中辨认出来。是我在“生”里徘徊着妄图离去时响起的钟声。这次它听起来截然不同。它就响在我的耳边,和我的头部共振,金属的嗡鸣使我牙齿和头骨的存在清晰强烈,像X光片。那个吃鸡头的男人的背影又一次闪现在我眼前,那个沉默着却依然在看向我的背影。他皱而脏的衣服,肥厚的躯体,空虚的脸。

我仍等着这份震动归于平静,却有什么东西蓦地掐住了我的头。盲女凑了上来,她正用双手卡住我的脑袋两侧。她并非是怕我再次撞到。从及时掩盖的慌乱里我读出了另一份意味。很快我便知道了原因,当颤抖的钟声停下,我听见四周窸窸窣窣的响动。

“别吓到他们,”她伏在我耳边说得又轻又快,“别发出声音。等他们熟悉你的味道。”

味道?我这才注意到这里的味道。怪不得在踏进来时感到安心,这里充斥着熟睡的人味。热烘烘的,因为停滞不动而浑浊。这里不止我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太多了,他们蜂拥在这里。

黑暗中的骚动并未平息,相反,空气中惊惶神经质的弓张得越来越满了。开始有人低声恐惧地呻吟,其余的人听到后也纷纷呼号起来。在突然腾起的杂乱声中,我听出他们在啃咬自己的身体,揪扯毛发。我也开始害怕起来,我从没见过这种场面。我下意识地抓起身边盲女的手。可是她挣脱了。她站起来,疾步走到嘈杂的人声之间。我听到她像哄睡吓哭的孩子那样一个个冲他们柔声说着什么,在额头上快速地吻着,轻拍着后背。

我被冷落了,这样的念头占据了我。我突然想大声嚎叫,重新把身旁的钟敲响,让那些恶鬼一样的人肝胆俱裂,碎进黑暗里。

我马上就要这样做。我腾地站起来。然而,什么东西从我口袋里掉了出来,啪的一声响,摔在地上。我愣住了,那片哭嚎的恶鬼也愣住了。头顶一片宁静。我的手机躺在地上,屏幕微暗的白光把黑暗戳破了,掏出一个空洞。在极微弱的光中,我看到地面上一个个扭曲的身形都回头望着这光。仿佛是惊讶,仿佛是疑惑,仿佛是被这光震慑住了,他们一动不动,无声无息。

“怎么了,”盲女远远朝我问话,“怎么回事?”她嗓子绷紧了。

我没有回答她。我的手机像是从异次元闯入的怪物,把我也慑住了。我缓缓向它走去,它在那里颤抖着,拼命发着光。我与它之间的距离变得艰辛遥远。像是在水底迈步,每一步都阻力无穷。它闪动了一下,变暗了。我也跟着一个颤抖。它就要自动熄屏了。我的胸中憋满了气,胀得疼痛,可我的脚仍在向它走去。

终于,我俯身把它攥在手里,它还热着,虽然虚弱,却还在喘气。屏幕的亮光刺痛了我的眼睛,上面的数字跳进我的眼眶。3月22日,晴。322,听起来是宇宙里漂浮的数字中与我毫无关系的一个。

三月,三月里有什么?三月是我出生的月份,那一天,大雨瓢泼。我母亲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开始阵痛,提前被推进产房。也许原本,我会生在3月22日。那时候雨就停了,太阳刺目得像在炫耀,叶子绿得惊心。我会跨越一个星座。我会成为山坡草场上一片云朵似的白羊。

我把手机紧捏在手里,开始后退,退回到那口钟的角落。不知怎的,我似乎是怕那些愣住的鬼一拥而上从我手中夺走它。我等待了一秒,然后迅速解锁屏幕,划下任务栏,在密布的快捷键中找到手电筒的字样。我点开了它。

霎时间,一道光柱射出穿破整个黑暗。

我看清了所有伏在地上的人的样子,他们都是一个样。那些眼睛和吃鸡头的男人如出一辙,此刻,正射出绝望的光。他们衣服皱巴巴的,蹭满了地穴里的灰土,不知在这里囚困了多少个日夜。

在我手机灯光射出的一刻,他们一个个又失声尖叫。有人抱住了自己的头,有人痛苦地在地上扭动。而盲女,她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张瓷器样的脸现出了裂痕。她向我冲过来,迅猛到瓷片会在中途碎落满地。

“你拿了什么?!”她来到近前,开始抢夺我的手机。我尽力将手机举高。她再怎么也够不到了,却用力摇晃我的手臂。后方的群鬼随着光束的摇动哀声起伏。

突然间,一张陌生的脸在晃动的光束中一闪而过,一双眼睛亮了一瞬就熄灭了。盲女停下了动作。她的身体抖了一下,松开了抓着我双臂的手。

那么同步,好像看到那张脸的人是她。

我趁机推开她夺路而出,用手电的灯光四处照耀。那些哀嚎已经不能引起我的注意,我只想快些见到那张脸。它尽管陌生,却有什么地方使我揪心。

我将手电的光照向高处,终于在正对门的一侧重新见到了它。

一座白玉观音。

那座安放了眼舍利的观音。

她通体洁白,显然不过是塑像,可是面部却鲜活如生。我将光束全部打在她的方向,仔细端详她的面容,终于汗毛竖起。

她不像是塑像,尤其是那双活的眼睛。可使我悚然的不是眼睛,是眼睛以外的全部。我无法忽视她与盲女在面部上的相似。只有眼睛不同。她的眼睛像真的,盲女的却是毛玻璃。可是,不知道是否是我的幻觉,观音的脸竟然在动。并不是生动起来、做出了表情,而是渐渐死寂下去。那双眼睛在变暗,鲜活的面容越来越刻板呆滞。逐渐地,她死了,把生命的气从嘴里吐了出去。

那是真的,被观音看到的盲人将会复明。观音将自己的眼睛给了盲女。

我听见身后传来盲女短促的尖叫,像是当胸一箭,随即轰然倒地。

我来不及朝她看去,因为那群幽魂突然间蜂拥而起,像是受惊过度胡乱逃窜。我要马上离开这里。这次是真的。这座已经混乱崩溃的地穴已经容不得我再迟疑。我拉开铁门,没命地向外奔去。在我摔门离开的一刻,我听到背后盲女尖利的叫声,如一只孔雀。她终于还是看见了,在她已经不想看见的时候,偏偏又让她看见了。

然而什么也不能阻挡我。手电照射在地穴幽长的甬道里,满壁杀意腾腾的眼睛望着我。它们闪着光,眨动着,眼皮像黑色蝴蝶扑扇。我无法再与它们对视一眼,索性关了手电,在全然的黑暗中埋头前冲,地穴在飞快地向后移动,我跑进了水车……我一直跑,直到脚下被绊倒,一头跌在逐级的石梯上。我知道自己跑到了尽头,可是依旧慌不择路,三级并作两级地向上攀爬。光越来越近。

我扑倒在一片白色里,把头深深埋着,光的味道直冲进我的神经。风吹过草的声音在我耳旁摩擦。世界变得太安静了。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脚动了一下,像要探知我是否已经死去。我抬起头,眼前是来时及腰的荒草,它们依然摇曳着。一条公路就在近旁,延伸到极远的地方去。

我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土。风声在荒野上游走,好像什么也没发生。我转身望了望那口巨大的方形深坑。我是从这里面爬出来的吗?它看着无比安静,没有秘密。幽深的底部像一口井。已经是日落时分了。远处的夕阳染红了整整一片天。我又一次朝深坑底下望去。什么也听不到。我该走了。我寻找着我的车。它停在“生”的近旁,似乎落满了灰。“生”立在荒野上,突兀如肿瘤。

(原载《钟山》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