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雪死的那晚,是深秋的夜。
夜凉如洗,明月高悬,星子点点,清风拂过,披香殿前的桂花飘来缕缕清香。她被太后之兄大将军赵和挟持到了寿康宫西次间。
赵家企图谋反,一番苦心筹谋,被虎贲中郎将引兵歼灭。
“凡寿康宫之人,一个活口不留,事成后重重有赏。”
话音方落,士兵闯进寿康宫,见人就砍。鲜血喷涌,哭喊连天,尸身成堆,腐臭弥漫,往日华贵庄重的寿康宫此刻宛若人间炼狱。
一甲士一扫四周,直直朝疏雪走来,未曾顾及她含混不清的话语,干净利落地一剑封喉。
大簇的血喷涌而出,疏雪感到头脑一阵阵发晕,赵太后无意间说出的话盘旋在她的头脑。
“当年将军府灭门惨案不就是张佑做的好事么,要不是哀家为他说好话,他哪里有今日。”
她不甘心,她才刚刚知道家族灭门的真相,她还没有为父亲报仇。
她就这么死了。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疏雪感到有什么人轻盈地抱住了她。
他的怀抱很温暖,她有点想哭。
“泱泱——”这是一道含着惊恐的男声。
泱泱是她的小名,除了爹娘,再没有人这样温柔地唤过她。
她想要睁开眼,可实在没有力气了。
生前经历的一切如放电影般在她的脑海划过,最终定格在了昏暗的宫道里,她含泪求身披鹤氅的年轻权相救她,那位权相看都未看一眼,拨开她的手离去。
如果她没有来到长安,如果将军府没有灭门,如果他救了她,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样了?
为什么不肯救我?
我要以泪咒你。
一滴泪从疏雪颊边流下,她再也没了力气,手无力地垂下。
“大雍朝皇帝陛下有旨:蛮夷作乱,边疆危急。大将军林峤讨平乌丸,克敌有功,羌、羯归附,西北安定。封大将军为武定公、大司马、太子太师,加封食邑五千户,赐黄钺一对。其妻封代国夫人,赏金铜犊车。”
“臣妇领旨谢恩。”
疏雪神情恍惚,身旁的妇人忙往下拽她的衣袖,疏雪顺势弯膝跪了下来。
待眼前的宫人逐渐离去,那妇人来到疏雪面前,伸出纤纤玉手微微晃了晃。
“傻孩子,怎了呆愣了?你父亲回来了,你不高兴?”妇人眼中闪着晶莹的泪光和满满的关怀。
尘封在脑海中许久的记忆被勾连了出来。疏雪有些不敢置信,她试探着叫了一声:“娘,娘,是你吗?如今是什么日子了?”
顾氏弯了唇角,轻抚她的发,道:“泱泱怎么真的傻了起来,如今是太和二十年,你父亲西征乌丸归来,陛下正在封赏呢。”
太和二十年!西讨归来!封赏!
疏雪脑中有根弦瞬间绷断了。
任谁也不会料到封赏过后紧接着而来的就是灭门!正是这次灭门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从千娇百宠的将军府小姐到寄人篱下的孤女。
疏雪的心似乎要跳到嗓子眼,她紧紧抓住顾氏的手,泪水从空洞的眼中流出,大喊道:“娘,快跑,快跑!快将父亲叫回来。”
顾氏不解,黛眉微蹙,奇怪道:“你父亲已经去皇宫谢恩了,泱泱,你怎么了,可是太累了?”
疏雪还未来得及说话,外面传来阵阵嘈杂声。吴妈妈慌张地跑进来,脚步一个不稳差点摔在门坎上,语气惊惶失措:“夫人,不好了,抄家的官兵来了。”
顾氏瞳孔一震,不敢置信地说:“怎么可能,陛下方才封赏了老爷,老爷……”
还是晚了一步。
按照上一世的记忆,父亲到了长生殿后便被禁军控制,继而处死。
没想到抄家官兵来得如此之快,怕是早就在外面候着了。
疏雪握紧了拳头,眸中是蚀骨的恨意。
老爷此次出征虽然立下不世之功,封赏却也太过,必是奸人陷害。顾氏冷静下来道:“泱泱,来不及了,快换上丫鬟衣裳。”
吴妈妈从衣匣取出两件粗使丫鬟的衣物,疏雪匆忙换上。
上一世她被这种场面吓破了胆,慌不择路地乱跑,与顾氏失散后被禁军抓住,吴妈妈咬死说她是自己的女儿,反而将亲女儿说成将军府小姐。疏雪这才逃过一劫,被没入宫中成了掖庭的一名罪奴。
她不想再一次害了吴妈妈的女儿,也不想再次没为宫婢。
顾氏拉着疏雪:“去后院。”
容不得深思熟虑,二人狂奔到了后院,这里是将军府的最后方,临近京郊,荒草野树甚多。但愿禁军没有将将军府团团包围。
“泱泱,快从这里爬出去。”
这处朱墙底下有小块的残损,被荒草遮住,寻常人不易发现。
顾氏拨开荒草,护着她,催促她逃命。疏雪蹲下身子,蜷成一团,从残缺的朱墙底下钻了进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箭鸣声嗖地传来。
疏雪回头,没有看见来人,慌张、恐惧爬满了她的胸膛。她转身,这才发现了顾氏背上的箭。一声凄厉的声音从她尚且稚嫩的喉间传出:“娘!”
“泱泱,你快逃,不要回头,不要管我。”顾氏面无血色,惨然一笑:“你父亲尽忠报国,正直一生,无愧天下。他去了,娘不愿苟活于世。只要你好好的,娘就安心了。”
她面容坚毅,神色平静,奋力撞向朱墙。
鲜血从她的额间流下,将温婉的面容映衬得有几分妖冶,像是盛开在彼岸的曼珠沙华。
一名眼尖的官兵发现了荒草掩映下残破的缺口,大喊道:“有人从这里跑出去了,快追。”
缺口很小,成年男子是无法通过的。
随着喊声,火光充斥着整个大将军府,刀剑声、哭喊声、求饶声不绝于耳。众人人仰马翻,乱作一团。到处是废弃的财宝,到处是发臭的尸身。
一片乱麻。
疏雪闭眼,泪水无声流下。
从缺口出来后,刺目的阳光昭在她童稚的面颊上,她有些睁不开眼。
眼前是一片荒郊野岭,异草丛生,老鸦低鸣,隐约可见山麓,好不容易适应了强烈的日光,疏雪拼命向前跑去。
一定不能向上一世一样被官兵抓住!
一定要逃出去!
腿被树枝划破,疏雪跌了几跤,烈日刺得人头脑发晕,她狠狠咬破了舌头,直到舌尖传来一阵血腥味,头脑才清醒了几分。
眼前传来一阵马蹄踏地声,一低调古朴的玄色车舆出现在山林里。
是幻觉吗?
这里怎么会有马车?
疏雪强撑着心神,用尽浑身力气,直直朝马车冲去。
许是没想到她一个小孩发起猛来有这样大的力气,车夫未曾留神,竟真让疏雪冲到了辕前。
疏雪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手拼命伸向前方,一滴泪沁出眼角。
“救我——”
话音落下,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车夫迟疑着向车内人请示:“大人,一个小姑娘撞了上来……”
马车内假寐的青年睁开双眼,骨节分明的手指撩起帘子,睨向地上的小团子。
她的脸脏兮兮,难以看清真容,身上好几处划伤,衣衫破烂,唇焦舌敝,面容紧皱。
青年缓缓思索,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欲掺和将军府这趟祸事,此乃欺君之罪。开口叫车夫绕道离去,胸口却猛地传来一阵剧痛,五脏六腑都要扭曲,身体如撕裂一般,骨肉在融化。
痛到了极致。
裴望尘倒吸一口凉气,他自幼身体健康,何时有这等怪病?
反复试了几次,依旧徒劳。
良久,裴望尘开口。
“带她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