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吃拿卡要

“小姐，你昨儿在接风宴上那番话，真是说得真当了得，听得我都心潮澎湃。”

孙茹挽着比安卡和丽塔，活像母鸡带小鸡似的，在熙攘的会场里穿梭。

平心而论，西门子上海分公司的企业文化展厅，被选作德国领事馆奥运主题展的场地，的确是相得益彰。

无奈邀请函竟允许携家眷，导致前来参观的人数远远超过了展厅的负荷，如今馆内摩肩接踵，纵使换气扇竭力运转，仍旧闷热难当。

“哪里哪里，不过是拾人牙慧，略加润色罢了。那段话，出自一位我敬仰的教员。”

比安卡谦逊地回应道。

“能道出如此高论，想那位师长，定是一位胸襟广阔之人。”

丽塔望着焕然一新的比安卡，眼中闪过一丝惊叹。

为赴此次盛会，比安卡特意换上一袭素雅的旗袍，剪裁贴合身形，又不失端庄大方，裙摆处几支梅花，更添灵动之气。她又将头发梳成麻花辫，再配上她形影不离的小背包，远远望去，宛若一位民国时期的女学生。

西门子的会场灯光柔媚地笼着，似在展品上敷了一层薄纱，与奥运相关的物件，便在这柔光里顾盼生姿。

三人信步而行，眼波流转于琳琅满目的展品之间。

墙上照片，柜中实物，乃至那些袖珍模型，都勾起了孙茹的奥运村记忆，她便如一只雀儿般，叽叽喳喳地与同伴分享起来。

三人正走着，前头人流忽地滞涩起来。一个展览台被围得水泄不通。

比安卡费力挤进去，只见台上摆着一台硕大的电子设备，黑漆漆的外壳，线条硬朗，透着股工业时代的冷峻之美。它前面有个小屏幕，正播放着柏林奥运会开幕式的黑白影像，旁边音响里传来清晰的解说。

这声画交融的奇观，牢牢抓住了众人的目光。人们围拢过来，眼中闪烁着好奇与惊叹。

一旁的设备操作员，汗珠涔涔，尴尬地应对着众人的疑问，他嗫嚅着，承认自己对这“神奇之物”的原理一知半解，仿佛一个被老师提问却答不上来的学生，窘迫不堪。

“这便是电视机了吧？”比安卡一眼便认出了这庞然大物，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正是，小姐，您竟识得此物？”操作员在一片汉语的海洋中，捕捉到熟悉的德语，如逢救星般看向比安卡。

“此乃西门子公司最新力作，机械扫描式电视摄像机及接收机，足以彰显德意志在电气工业领域的雄厚实力……”

比安卡打断他那略显冗长的介绍，“先生，此物原理，在场诸位颇为好奇，不如由我代为解说，如何？”

操作员如释重负，“如此甚好，感激不尽！”

他原先的窘迫，此刻化作了欣喜，有人替他解围，不仅避免了工作失误，也维护了德意志的颜面。

这电视机的原理，于他而言，如同天书般晦涩难懂，比安卡的出现，无疑是雪中送炭。

昨晚奥运代表团接风洗尘的宴席上，一位德国宾客赠她一张奥运展览会的邀请函，比安卡回到下榻之处，对着灯光细察，发现邀请函边角似有水渍洇染的痕迹。

她便将这请柬置于煤油灯旁烘烤，须臾，一行蝇头小字浮现而出，按德国外交部第三处的译本破译，竟是让她今日于此地与上线接头。

比安卡环顾四周，但见展馆内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一时寻觅不见接头之人。她灵机一动，欲寻一处高地，以便对方寻她。电视机展览台恰好高出地面一截，她便盘算着借此地利，静候上线。

“这电视机，说穿了，也无非三步：取像、传像、显像，如同戏台上的把戏，先要有人演，再有人看，中间还得有个跑龙套的传话。

取像，通过那尼普科夫圆盘，像个筛子，密密麻麻的小孔，画面便从这孔里漏出来，成了点点光斑；这光斑再打到光敏元件上，像个神经末梢，一碰就叫唤，把光变成电，这便是‘取’。

这电呢，又不安分，顺着电线，一路奔到接收端，如同那跑龙套的，把消息传过去，这便是‘传’。

接收端呢，也有个圆盘，和发送端的勾肩搭背，同步旋转，像两个唱对口戏的，你一句我一句，配合得天衣无缝。圆盘上有电刷和触头，连接着密密麻麻的小灯，根据电流强弱，如同戏台上的灯光，一亮一暗，便把画面映照出来，这便是‘显’。

如此这般，图像便从发送端‘取’出来，传到接收端‘显’出来，如同隔空传物，妙哉妙哉！”

比安卡讲得眉飞色舞，纤纤玉指在电视机上点了几下，如同点穴一般，将这复杂的玩意儿说得活灵活现。

操作员翻译成汉语后，围观群众听得一愣一愣的，如同醍醐灌顶，先前混沌一片的思绪，也渐渐清晰起来，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仿佛窥见了这“西洋景”背后的奥秘。

比安卡的讲解方毕，台下闪出一位制服笔挺，颇有几分自得的领事馆人员，活像一只刚熨平的燕尾服。

“比安卡小姐，”他微微欠身，字正腔圆，却又带着一丝让人难以捉摸的做作，

“您又一次展现了渊博的学识，令人叹服。鄙人斗胆，不知是否有幸邀请您共饮一杯咖啡？”

“得了吧，汉斯，你做的咖啡难吃死了。咱们上次碰面，是在汉堡吧？”

“您怕是记错了，鄙人不莱梅人士。”

“不莱梅？盛产鳕鱼的那个？”

“正是，等回国，鄙人做东。”

丽塔和孙茹听得云里雾里，满面狐疑地望着比安卡：“小姐，您这是……”

比安卡心弦微动，暗号吻合，眼前这位便是她在华期间的上线无疑了。

她回眸瞥了丽塔和孙茹一眼，眼神里藏着几分嘱咐：

“丽塔，孙茹，你们且在会场继续参观，我去去就回，不必挂念。”

丽塔轻轻颔首，心知比安卡时常有些旁人难解的差事，虽隐隐担忧，却也乖巧应道：“遵命，小姐。”

比安卡随着那男子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拾级而上，来到会馆二楼。此处乃西门子公司办公区域，走廊上空空荡荡，颇有几分冷清。

男子做了个“请”的姿势，比安卡便款款坐下。

男子自我介绍道：“鄙人弗朗茨，忝为德国驻沪上领事武官。敢问比安卡小姐，敝处小小测验，姑娘可还满意？”

比安卡微微颔首，心中暗忖：那邀请函上的隐形墨水，原是考量我对情报工作的敏感度，倒也别致。

弗朗茨续道：“不必拘谨，权当朋友间闲话家常。敢问小姐此番来沪，有何贵干？”

比安卡也不绕弯，将斯柯达公司交付的销售任务和盘托出，从出售清单到武器参数，甚至连底价都未隐瞒，弗朗茨听得连连颔首，颇为赞赏。

“小姐坦诚，这份情报鄙人却之不恭。投桃报李，德意志祖国亦当鼎力相助。”

说罢，弗朗茨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沓文件，

“这是南京政府几位要员的资料，以及他们的一些……雅好。”

他意味深长地一笑，“与华人做生意，钱固然重要，‘面子’二字，更须细品。”

“弗朗茨先生，真是及时雨！我从未与国府官员打过交道，正不知如何着手，这份情报，无异于雪中送炭。”

“与南京政府做生意，当局衮衮诸公的套路，说穿了无非四个字：吃拿卡要。

吃，吃透技术；拿，拿出依据；卡，卡住规范；要，要有措施。牢记这四个字，细细品味，你日后自然心领神会。”

比安卡接过文件，匆匆一览，里面巨细靡遗地记录了官员们的喜好、弱点，甚至连他们情妇的住址也一应俱全。

比安卡不禁感叹，这位弗朗茨先生，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物。

“此外，祖国还想通过你的渠道，假托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国府军阀，购买三辆LT vz.35，作为我国坦克设计的参考。”

还有这等好事？比安卡心中窃喜，这德国同胞，竟还能支援自己的生意，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

“弗朗茨先生，您尽管放心，此事我定当竭尽全力。”

另一边，丽塔和孙茹在会场里踱着步子，琳琅满目的工业制品，孙茹瞧着新鲜，赞叹声不绝于耳，丽塔却有些心不在焉，眼神时不时飘向楼梯口，像是在盼着什么人。

“这位小姐，莫非是在等人？”一个声音，温润得像是玉雕出来的，惊破了丽塔的遐想。

“正是。”丽塔抬起眼皮，打量着来人。

这位妇人年约三十，身着一袭深蓝色的织锦缎长衫，衬托出她沉静的气质。衣料光滑细腻，在灯光下隐隐泛着光泽，更显华贵。

妇人颈间佩戴一串圆润的珍珠项链，色泽温润，不张扬，不浮夸，恰到好处地增添了她的知性美。她举手投足间，优雅从容，如同庙宇中供奉多年的玉观音，散发着一种经过岁月沉淀的宁静祥和，想来也是见过世面的。

她身旁，站着一位年轻女子，身着一袭月白色香云纱改良旗袍，苏绣的图案繁复精巧，仿佛是从旧时光里偷来的风韵，却又带着一丝摩登的气息，颇有些“新瓶装旧酒”的意味。

这女子，娴静得像是一幅画，笑容也甜得恰到好处，一颦一笑都带着一股子书卷气，叫人想起古书里那些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鄙人曾在报章上见过小姐芳容，不知可否有幸结识？在下林毓蓉，这位是吾徒苏景雯。吾二人来自吴淞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