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忙跑路买东西的人买回了寿衣、火纸。余少刚找来几个女人,把卞绍华叫到她们跟前说:“给她们每人封十块钱红包儿,速急给亡人换衣服。再迟会儿亡者收了尸,僵硬了,就掰不开四肢了!”又问:“她今年多大岁数?”
卞老师:“属龙的,未满五十。”
“你看我这记性!刚在夏老汉那儿说过的,转过背我便忘了。”少刚对负责换寿衣的几个女人说,“给她把衣服穿好后,按她享年数,一岁一根青线,合成一绺儿系在她腰上。让厨房煎七个饼来,用桃树枝穿成串儿,给他握在手里。”
“人死了,还带干粮啊?”路娃儿天真地问。把人都逗笑了。
“不是给她带干粮,是给她在赴阴曹地府的路上打狗用的。”有懂得习俗的人向他解释。
“还不如给她一根竹棒子握在手中。”路娃儿说。
“小孩子不懂,莫乱插话。——阴间的狗不能硬打,越打越多。只能拿粑粑哄它。”
“那怎么串粑粑非得要桃树枝呢?”
“狗叼了粑粑就逃走了呀!”
卞老师想起还有一条健美裤,也是卞龙去年过年时给他妈买的,姚惠贤一直没舍得穿。说“也给她穿去吧”。照护穿寿衣的人说:“逢单不逢双,上五下三。已经给她穿三条裤子了。其余的东西给她烧了去吧。”
卞老师说:“还没开褶的新裤子!她舍不得穿,烧了怪可惜。”
从厨房送粑粑来的白仁梅嘴最快,接口道:“亏你还是教书先生,钻进牛角里调不回来头了。你给她烧去了嫌糟蹋,给她穿在身上还不是埋土里烂糟蹋?”
余少刚赶忙挤过去扯白仁梅的后衣角儿,给了她一个威严的眼色。用话插开说:“尽阳人之心。她该带走的,让她全都带走;她带不了的,也莫勉强。免得她在路上负担过重,反倒害了她。送她入土的时候,给她多烧些纸钱。阴间比不得阳间,到处要使买路钱。各关口都要打点。”
“照你这么说,阴间的不正之风比阳间更盛?”文仕陟在那边桌旁高声插话,“你又不是夜断阴私的包老爷,怎么知道阴间的事?”
少刚笑道:“你质疑的不是没道理。但阳间既然如此,想必阴间也是一样,——想当然嘛!将来你去了就晓得了。”
“到时,我一定把你邀一块儿去!说不准你在那边熟人多,关系好,去了还有小车坐呢。”
吴世利笑道:“想坐小车还不简单?让你女婿做个架子车。找张篾席子把你一裹,往架子车上一撂,连帮忙抬你的人都不用请。”
“劁猪匠骟卵子,又把你哪股筋扯动了?”贺远冬说。
正笑闹间,突然闯进来一个女人,一头扑在死人身上嚎啕大哭。
卞春芳一边哭,一边数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还用手使劲拍打自己的大腿——
“哎哟哇......我的......狠心的娘啊,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哇!你丢下我们,不管了啊~啊~啊,是我把你害死了喂呃,我前天呐,不该吔,回来看你哟哦......你丢下吔,地里的活,忙着喂,给我煮腊肉吃哦!爸爸回来吔,不晓得情由哦~哦......你也该,给他把话哟讲明白唦呀。他与你争几句嘴,也是......两个人过日子的事......你何必寻了短见唦!你叫我,今后哟,哪还有脸,回娘家了嘛。还不如,我也跟你,一起走哦哟!在那边,我也好......能经常孝敬你吔呃!你这一走,爸爸一个人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哟。我的呀三个弟弟吔,一个都还没成~~~家~~~啊呀呢,你做妈妈的,咋就走的下心吔!你苦了嘞大半辈子呀啊,临走的时候哦,连——手——上的~泥土,都还来不及洗吔......难道说,你到了阴间,还那么苦种庄稼么......啊......啊!”
周围劝她的人也都喉咙哽咽,一脸肃穆。想好劝解、宽慰的话却难以从喉咙里发出声来。心慈的女人更是陪着她擤鼻涕抹眼泪。
督官先生走过来高声说道:“人死不能复生。春芳,请节哀吧!时间已过半夜了,让亡者早点入棺,安心升天,也是你们做后辈的尽了孝道。还有这许多帮忙的人,也好各行其事!”
万民富也在一旁连劝带嚷:“人已经走了,还说那么些鸡巴废话做啥!谁不是过日子的人?人人都想往好里过。——我最见不得女人猫儿尿多!什么有脸没脸回娘家?娘家人好生招待你也是应该的!爸爸也没说不该招待了嫁出门的姑娘!只是没把事情弄清楚,对娇娇的外婆把话说陡了些。往后,母亲走了,卞龙他们又经常不在家,爸爸也怪可怜的,你还应该往娘家走勤便些!”
卞春芳渐渐抽着鼻涕住了声。两个帮忙的女人连扶带拖,把她送到她母亲生前睡的卧室里去。让她洗脸,重新收拾穿戴,披麻戴孝!另有一个女人端了一个蓝色塑胶盆儿,盆里有一只原先装过香菇菌种的玻璃瓶儿,瓶里实实在在装满了一瓶盐菜。又用农用地膜包裹着一截煮熟的腊肉。女人咋咋呼呼地说,“看,这是姚姐给卞老师留着带学校去的呢。想到卞老师一人在学校油水淡薄,还专门把膘厚的那截留给他——多细心的人!卞老师真的错怪了姚姐!”
卞春芳见母亲把膘水厚的肉留给父亲,自己吃的还是肉梢子,心里一寒,又止不住哭起来:“妈呀,我可见你的心了......”
余少刚走过来说:“请你们帮忙的,把安排给你们的事尽职尽责做好,不关你们的事就不要管。不要没事找事添乱。主孝在河北还没有上路,恐怕要在明天才能到家。马上要开歌路闹丧了,春芳准备披长孝烧引神纸钱。”
端了那截肉来给人看的女人讨了个没趣,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从人缝中挤了出去。
旁边有人劝卞春芳:“好了好了,再哭就没啥意思了。外面开歌路的就等你披孝布跪地烧火纸呢。”
卞家是三间搭一厦的土墙石板房。中间开一大门,是堂屋。左侧间,中筑一墙,将其一分为二,分别是龙虎彪三兄弟的卧室;右侧一间,用木板隔成两小间,里间是姚惠贤生前的卧室,外间是生火取暖的起居间,也就是万佛寺人所谓的“客厅”。“客厅”原有一个大柴火坑,自夏家在万佛寺挖出了煤,都把柴火坑改为烧煤的地炉了。卞家“客厅”的外边搭的厦屋便是灶房。这在万佛寺算是比较“阔”的格局了。
亡者入了棺,几个人把棺抬放在堂屋正中间置放的条凳上,棺下放几根柴禾,借“柴-财”的谐音,叫“升官发财”。棺的大头向里,小头向外。小头是脚,脚向外,表示亡者必须往出走。虽然头向里,但也不能冲了财神。所以,要在供财神的神龛上挂一块布幔挡丧。棺小头即迎门处放一方桌,桌上放一升米或苞谷(白仁贵经常给人摆治邪气照规矩拿走的香米就是这个),以便插烧香火用。桌上另摆放三个碟儿,分别盛放着一只宰杀洗净的白鸡、一块十公分见方的刀头肉和一块开箱豆腐,三只酒盅儿。还有学生家长送给卞老师,卞老师又没舍得喝的半瓶尖庄酒正好拿出来作奠祭之用;再剩下的空处,放着几盒撕开了包装纸的香烟,还有茶水,糖渍生姜片儿,这是给闹夜唱孝歌儿的人准备的。桌底放一破了沿儿的瓦盆,是给亡人焚化纸钱用的。棺的下面点了一盏脚灯。
卞春芳披了长孝,跪地烧纸,万明富陪跪一旁。唱孝歌的锤锣雷鼓,从大门外的三岔路口开始请诸神归位,引亡魂升天,并保一方安宁。
厨房里单独为阴阳先生白仁贵备了一桌酒席。陪酒并商量事的,除卞绍华外,还有万明富、余少刚、白进财等。督官先生心细,把夏三老汉也请在末坐。
龙穴大致就定在夏三老汉房左不到五百步远的地方。用白仁贵的专业术语说,此乃“三星拱照”的风水宝地。左青龙,一炷香山顶的天池是其养生之源;右白虎,万林深山为其藏身之处,山峦叠嶂,包抄环抱,有藏龙卧虎之象;朝山低伏,有如文武朝拜之威仪!谋得此阴宅,乃是福人等福地,荫及子孙万代,富贵无人能比!葬得此穴,不出三年,一定会出了不得的人物!“不是我说大话,我看了半辈子阴地阳宅,还从没失误过。往后,卞家发了,帮我宣扬宣扬,我就心满意足了。正七连甲庚,二八乙辛当。明天乙未,正值八月,不可下葬,葬则犯重。春龙滚滚夏羊肥,秋犬冬牛不用推。若是犯了重丧日,三具棺材埋一堆。后天丙午,早晨寅时出柩,午时落字最好。可是,女丧当避开阳时,那就下午两点钟下葬吧!”
卞老师说:“我啥都不懂,请师师做主,就请白先生定夺。”
白支书说:“丧堂上要闹就闹三夜,没听说过有只闹两夜的。”
余少刚:“这些问题还得综合考虑:既要避凶就吉,又不能停丧时间太长。多停丧一天,就要多耗费好几千块钱!今晚上闹一夜,明晚上再闹一夜,这就两夜了。明天白天,辛苦你们几个歌把式再唱半天,也算一夜。这样也正合了白先生推算的落葬时日。卞老师,你看呢?——至于红包儿,该加的加上,该补的补上。卞老师也不是那种抠屁眼儿嘬指头儿,吐出的口水又往回舔的小器人。再说,这也是死了的人一生最后花那点钱,谅想不会去算那点小账。等她的三个儿子到了家,估计他们也都希望自己母亲走得风光些!”
白支书说:“我不是说钱的事!卞老师凡事精打细算,这是好作风,我们还应当向你学习。我前儿天在乡上开会,吴乡长在讲话中还特别提到厉行节约,反对铺张浪费。但在我们村里,不可能绝对照上级的要求去执行。该节省的要节省,该花的还得要花!红包儿不红包儿倒在其次,出得主家的手,帮忙做事的也拿得心安理得。我是说,老辈人留下的这些讲究肯定有它的道理,我们不要为了省几个钱儿,就去盲目废除老规矩。”
夏三老汉接话道:“白支书说得对。往年,大户人家儿老了人,有闹七夜的,也有闹九夜的。还有请道士做七七四十九天斋事的。其实,这都是后辈耍排场,如今谁还耍得起呢!依我说,人死如灯灭,你咋弄她都不知道。死人享福了,活人还得熬生活,还是尽量从简吧。”
卞绍华:“这话我爱听!生姜还是老的辣。”
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五点多钟了。龙虎彪三兄弟终于赶到了家。
灵堂里撑起了簸箕大的花圈儿。花圈正中一个黑色的“奠”字比姚惠贤生前挑水用的木桶还大。万佛寺的人第一次近距离看见这么气派的花圈。只可惜在这里竟找不出一个会写毛笔字的人。花圈儿缎带(也就两条白纸片儿)上“沉痛悼念母亲大人仙逝”是用圆珠笔加粗了笔划写上去的。“孝男”的“孝”也写成了“存”字。不过这些无伤大雅的错误也没人去注意,毕竟万佛寺没几个文化人,不会把“孝男”念成“存栏”。
村里人最为惊奇的,是卞龙手握一个红色的,远看像尊佛像,细瞅怪模怪样的东西。卞虎说,那叫“大哥大”,不连电线也能打电话。有人问“很贵吧?”卞虎说“也就两万多块呗。”看新奇的人张大了嘴巴,惊道:“哎哟我的妈呀,三个‘大哥’就能买一台推土机啊!”卞虎说“差不多。”卞龙白了他一眼,同时踩了他一脚,站起身示意他出来。
弟兄俩出来,走到没人的地方,卞龙警告卞虎:“你跟这些没见识的人瞎侃啥呢?千万不能把张混嘴儿死了,矿上赔了钱的事说出来。若万一有人问,就说他吃不了苦,上了三个班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