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卞龙叮嘱卞虎不要乱说张混嘴儿在矿上遇难的事。卞虎说,“我哪有那么蠢?就怕彪儿嘴巴不稳。”卞龙说:“彪儿比你稳重。”

卞龙提回一只供矿山空压机耐磨润滑油的黑色塑胶桶,送进厨房。让厨师把桶里的猪油刮出来。白玫瑰讶然道:“啊吔!你们太过细了。这遥天路远地还买化猪油回来?——已经买了二十斤菜籽油,我生怕糟蹋一滴,省俭些用,大概够了。猪油哪是起炸的?炸出的东西凉了,看着就腻人!——卞老师是个节俭的人,我们在厨房能节省一滴油就尽量节省一滴油。先收起来,给卞老师带学校去吃吧。”

卞龙:“你先把油刮出来!我里面有东西。”

白玫瑰指挥打厨杂的杨红英拿来一口钢精锅,用勺子一勺一勺从塑胶桶里把炼化好的猪油挖向钢精锅里。挖到一大半的时候,挖出一个塑料薄膜包儿,扯出来,正不知是啥东西。卞龙说“你手已经沾有油了,就请你帮我把包儿解开。”杨红英一层层剥开薄膜,里面全是一扎一扎的蓝灰色票子!每一扎都有拇指厚,拦腰箍一道橡皮筋,惊得她动也不敢动。

这多新版百元大钞连上面的编号顺序都没错乱。除了支书白进财,万佛寺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这么多的钱!这是卞龙第二次用塑胶桶装猪油藏钱回来。

他们发了一笔意外之财。

张混嘴儿在矿井下上第三个班的时候,开卷扬机的卞虎放飞罐把混嘴儿撞死了。事故出了之后,卞家兄弟坚称死者是他们的亲舅舅,要求矿方给予死亡赔偿。

开矿死人是家常便饭。只要不是群死群伤,一般也都无人管。死的人如果是同熟人或亲友一起来的,矿方多少赔点钱“私了”,免得“经公”惹麻烦:不仅要罚矿主或包工头儿的款,还得停矿,限期整改,追究责任!所以,“协商私了”是最简捷、最稳妥的办法。既能息事宁人,又不停矿影响生产,只是给死者家属赔点钱了事。活人白得了死人的卖命钱,当然是表面痛苦内心乐!如果死者是既无亲友又无熟人的单帮,尸首无人认领,矿方就只好当死狗处理。有运气好的矿工也许个把钟头挣上一两千块钱的处理费。这样的美差不是都能碰上的!

既然卞龙的亲舅舅在矿上出了事,张兴元就要帮着卞家在他干爹面前插几句起决定性作用的话。所以矿方赔了六万。这个赔偿标准要比一般人多近两万块钱。所有在殡仪馆的花费全部由矿方承担。

事情处理完毕后,卞虎把张混嘴儿的骨灰盒丢弃在一个废井筒里。还是卞彪买了三块钱的火纸给他烧了去。

张混嘴儿生前一辈子不会用钱,死了,对他来说,烧纸钱也未必有用!

说起带钱在路上的事,卞虎眉飞色舞地说:“老大的这个主意还真管用!在车上,我们把猪油桶随便撂在车厢的连接处,列车员还把一大包黑色塑料袋垃圾放上面。鬼都不晓得这里面竟有这么多钱!”卞龙又横了他一眼:“少卖弄几句不行么?”

众人都夸赞卞家兄弟聪明,又说他们在路上坐车辛苦了。余少刚说“辛苦是必然的,肯定饿坏了。”忙叫人倒了热水让他们洗脸泡脚换衣服。安排厨房特意打鸡蛋煮荷包蛋面条。

卞家三兄弟回来,有了现钞,把余少刚的钱也归还了。尽管少刚推让说“不急着用,你们先把丧事办毕了再说。”卞龙还是坚持要还。“多亏你放了胆量借着。有好多人有钱放在家里,别人跪着求借,他还不放心呢!你知道我也是穷过来的人。去年刚出门的时候,向别人借五十块钱,别人都没给借。怕我还不起!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去,三十多块钱的车费我付不起。不怕你见笑,当时身上只有一块七角钱。靠两条腿走路肯定是不行的。我就见客运班车就拦,上车后再故意跟售票员磨价,中途被他们赶下车。我下车后再拦车,再如此炮制。换了七辆班车,没化一分钱的车费,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后来,怕我还不起钱的那人在外也混的没路了,我还是给他帮忙找了活干,让他在没有任何风险的矿部烧锅炉。所以,做人,不要纠结别人的过错,更不要忘记别人的恩典。”

“那是你聪明,遇事能急中生智。要换了别人,要么放弃行动,要么靠双脚硬走。”少刚不得不佩服。

“放弃行动?人们犯的最大错误就是得过且过,好多机会就‘放弃’了,最终一事无成,也就罢了。古人总结出‘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是这个道理。当你上不沾天,下不着地,身处绝境时,哪怕有一丝儿希望都绝不可轻言放弃!你看,出了这突然的事情,要不是遇上拿国家工资的人,再加之你一副热心肠,谁能一下给我们拿出四五千块钱?”卞龙动了真情,眼窝儿里湿润润的。

余少刚忙安慰道:“事情已经出了,就好好处理老人的后事。目的就是要让辞世的人走得安心,送行的人问心无愧。你们回来了就好,我也就有了主脑。铺排起来,我胆量就大些。”

卞龙问总体是怎么安排的。少刚简要说了几个主要环节的开支情况。卞龙基本都同意这般安排。只是抬棺人的谢礼略嫌单薄了些。“两盒香烟,一双手套,一条汗巾,一双龙须边耳草鞋。未免太寒酸了些。那草鞋就不要买了,干脆换成每人一双解放鞋。事情毕了,他们拿回去还能多穿几天。总共才十六双嘛,要不了几个钱的。他们毕竟为送我老母上山出苦力了,就是再增添点别的也应该。另外,厨房师傅最辛苦,要人前人后忙三四天。她们的红包儿三十块太少,包括备柴添火的、经管茶水的、借桌椅板凳的,统统封一百块钱的红包。掌案大厨另加一条香烟、两瓶酒。唱孝歌的三十块钱红包少不少?要不就每人再增加一条烟,一条汗巾,一块香皂。你呢?你是这场会头儿的总指挥,也就是当家人!君子不言谢,你的红包是两百块。”

余少刚说:“我佩服你想的周全,把事办得漂亮!这样,算在万佛寺耍了大牌子。我倒不是说你有了钱玩排场,乡村谁都要过事的,相互帮忙也就是换手挠背痒。一次把规矩兴大了,下次别人遇事就攀比不起了。”

“嗯!这才是大实话。”卞绍华插言说,“办啥事都要深谋远虑。治家有如针挑土,败家好比水推沙!有钱还是要算计着花......”

卞龙知道自己父亲的脾性,怕他越发说些不够体面的话,就借故把他支开了。

卞龙问少刚:“你父亲还唱戏吗?”

少刚笑道:“跨过年就八十一的老人了,还唱啥戏!从前年开始,耳也聋了,眼也浑浊了,人也越来越倔了,整天痴呆呆也不愿多说说话。动不动就想发火。我在他面前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那么爱听戏的,给他买的新收音机,上面都落了纸厚一层灰。再说,玩他那一套儿,是个需要多人配合的玩意儿,一个人唱不起来。”

“老大人有八十岁了?那你不是......?”

“你以为我还年轻啊?今年都三十五了!再过十几二十年,我们这一层人又老了呢。这就看你们是大有作为的了。呃,你怎么忽然问起我父亲唱戏的事儿来?”

“哦,——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卞龙答道。低头沉思了一下,又说,“我想请一班子戏,是个热闹的意思。你看,这两三夜的事,总得想办法把坐夜的客人留住。不然的话,越到后来,除了帮忙做事的,其他的百客怕难以稳住。”

“我去把文老汉叫过来问问,看他能不能耍两折子!”少刚说。

“老文的戏倒不怎么样,但有台戏,就有个故事扯住坐夜人的腿脚。干坐板凳有几个人能坐得住?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也不玩扑克,也不下象棋,我怕他们慢慢地都溜走了。我们这里哪怕点上电灯了也好,可是……老文怕也七十多了吧?就不知道他还有没有精神唱。”卞龙忧虑道。

“他在这儿唱孝歌呢。我这就去找他商量。挣红包儿的事,估计他是肯的。”少刚起身去找文仕陟。他来在灵堂,见文仕陟正扯开公鸭嗓子唱《蔡鸣凤辞店》:“......莫不是三茶饭不合哥口,莫不是嫌奴家伺服不周?这不是那不是我猜之不透,莫不是思妻儿勾起了乡愁?”少刚便高声招呼:“后半夜了,都有些瞌睡呐!敬烟的,敬勤遍些;奉茶的,把茶水泡酽些。给丧堂上熬一壶姜糖茶,好让歌把式润润嗓子。你们听,老文就像沙漠里的蛤蟆,哇都快哇不出声来了。老文,你过来,找你商量个事。”

少刚把文仕陟叫到火炉屋里,卞龙忙站起来给他敬烟,说“您老还是这么健旺啊!”文仕陟道:“噢,少爷回来了?路上还好吧?你们不在,可把督官忙坏了!”卞龙说:“您老先坐下。我想请您把您的老本章拿出来耍一回。还耍得动吗?”少刚在一旁向他说明了卞龙的意图。卞龙把一百元钱递给他,他假意推让了一会,明推暗就,把钱塞进脚上的袜子里,说:“我几年也没摸它了,影皮子倒是齐全的,手法儿有些笨了啵!还得叫两个敲家伙的帮手才行。等我回去把它收拾出来,三只螺丝四道弯儿,天就亮了。白天耍影子,布幔里外透光,衬不清晰影像来,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啥名堂。”

卞龙说:“您老先准备。开头一轮席之后,就早点把场子撑起来,唱唱花鼓子,图个热闹。晚上,把您最拿手的戏搬出来。天亮后,我就派人去砂坝坪放风去。人家听说有戏看,客人肯定就会成倍增。您给我撑了门面,自己也有了面子是不是?人家来,倒不是因为我家过事,而是奔您老的名气来呢!”

“好!就凭你这份儿尽孝道的诚意,晚上我就唱一出全套《二十四孝》。”文仕陟说,“这出戏好多年都没唱过了。少刚的父亲在《钓金龟》中点到过几孝,如大舜耕田、莱子斑衣、孟宗哭竹、丁兰刻木,都是古人尽孝,感动了天地,最终得了好处的故事。现在哪有几个这般孝道的人了?你在我们万佛寺做出个样子来,我还不尽心给你们唱一回?”

第三天早晨六点钟,唱孝歌的唱了《安五方》,改阴调(哭丧腔)为阳调(山歌调),“封尊”了孝男孝女,开始殓棺。把棺材盖移开,重新检查一遍棺内是否还有不妥之处。更是孝男孝女及亲友观瞻遗容的最后一次机会。抬丧的就用石灰和捏碎的豆腐拌成灰浆,封严棺材盖体合缝处。春芳和龙虎彪姐弟,尤其是卞春芳伏在棺上大放悲声,不肯离去。被人强行架开,才把棺盖合上。

门外三声铳炮响过,抬丧人围住棺材,等候督官余少刚的口令。卞龙双手捧住焚化纸钱的瓦盆向棺盖摔去。“嘭”的一声,瓦盆被摔成碎片,连同纸钱灰纷纷落在地上。督官一声令下,众人发一声喊,棺材已移出孝堂。卞虎和卞彪手执扫帚紧跟在棺后往外扫除晦气。卞春芳见两个弟弟执帚扫丧,她也捡把扫帚来扫,被懂规矩的人拦住说“你是出嫁人,回到娘家不可动扫帚,这样会把娘家扫穷的。”

棺材被抬出来,停放在院坝前丁字路口绑扎龙杠。院坝摆满了桌椅板凳,准备开席。

文仕陟的“屁眼儿戏”也着实吸引(增添)了不少来宾。同时也是文仕陟自耍影子以来,耍得最卖力的一次。往日,像白德运这样有声望的人过生日,请了文仕陟唱《五女拜寿》,老文唱着唱着忘了词儿,便在喉咙里喔喽一声也就遮过去了。这次他带了本章,照本宣科,生怕在哪里出了差错,对不起卞龙封的一百元红包儿大礼!

到了中午,众人在两只唢呐和八音组合乐器的合奏声中前呼后拥,把姚惠贤抬上了山。到了下葬的地方,敬烟奉茶的路娃儿向抬棺的以及送葬的所有人敬奉了烟茶。

井穴已经挖好。主孝卞龙跪在井穴里烧暖井纸钱。撒买路钱的夏三老汉将暖井菜即一碗油炸豆腐放在井穴里吆喝鼓动大家抢食,倒也有些像死者生前好客的气氛。可兴这规矩,有人却想不通了:再好客的人,如今到了阴间,谁还经常去她家做客呀?

只等阴阳先生白仁贵掐算的落“字”时间一到,就将棺材移入井穴下葬。

文仕陟是个有没有货都好卖弄的人。这时,只见他:左瞧瞧,右看看,再朝井穴前跨大步子趋前几步,又后退三步,似乎找准了观察山向的最佳位置。然后,转到井穴的中轴线上,顺手在地头拔了一根缠着四季豆藤蔓的干龙头竹棍子插在井穴正前方。扯一截线儿,一头拴一小石子,如瓦工师傅砌墙用线坠吊线一般,退到井穴的后边,眯着一只眼,通过井穴前的竹棍儿看远处的山。望了好一会儿,又换个角度吊线远看近察,煞有介事,俨然一个阴阳大师的派头。有人含讥带讽地提醒道:“文师傅这是看的什么龙脉?人家阴阳看前方的照山,是以棺盖的盖尖为中心,然后架罗盘调字头的。”

文仕陟装作没听见,不受任何干扰地看了多半天。自言自语道:“地方倒是个好地方,不崩不垮,地形像太师椅。前面照山如八蛮进宝。除正向以外,左三右四,左青龙右白虎,白虎的头未昂起来,似有受欺压之象,可惜只发大房不发二房。”

这本是癞蛤蟆戴眼镜,假充地舆先儿的二楞子话,卞虎听了却不依了。他疑心老大暗地里给白仁贵另外塞了黑。说“要是那样的话,今天这个坟还暂时葬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