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房屋建设,忙了半个多月将近二十天的时间,才稍稍有了点头绪。煤矿方面,装车卖煤,夏玉兰开的有出货单,建有台账。矿山上有亲弟弟夏龙武抓生产,安全有经验丰富的万明富负责,夏龙文基本上都是放心的。一天晚上,已经半夜过了。夏老板才骑了摩托车回到坟园坪煤炭转运场。唐莲芬已经睡了,又起来给他温洗脚水。夏龙文不喝酒,吃饭也随便。晚上,有现成吃的吃点,没现成的,再饿,不想麻烦唐莲芬,不吃也就过去了。就是烟瘾越来越大。一天两包烟,有时还不够抽。

“冷所长上午来找你,还带了一个姓高的矮个子。我也不知道那个矮个子是干啥的。个子矮,冷所长偏偏把他叫高猪。”唐莲芬说。

“他们找我还能有啥好事?——要钱!”夏龙文说。双脚泡在热水盆里互搓,踩得水啵啵地响。手却向唐莲芬伸过来。

“他们又来收啥子钱?地税局老赵前天来收过钱了,税票是交给玉兰收捡着的。再说,收税也轮不着派出所来收唦?”唐莲芬起身给他递了擦脚巾。

“你们女人净扯淡!不懂的事总喜欢瞎渣渣。——派出所管你睡不睡?他们建大楼,来找我拉赞助的。”

“那就给他们千把块钱呗。派出所的人你得罪不起!”

“哎哟我的妈吔,你多大了?咋越说越像三岁孩子的想法呢!千把块钱?你以为他们向你要钱买糖吃啊?——看三四万块钱能打发得了吧?卞家捐了六万,白进财捐了两万,就连逢进不逢出,抠屁眼儿吮指头儿的贺远红都出了一万!”

“那你打算出多少?”

“唉,还真有点为难!答应吧,这些人觉得我们的钱是秋后进林山扒树叶那样简单扒来的。你没见人死了都还要丢买路钱?鬼且如此,何况人呢!卞家这次给朝阳派出所建楼房资助了六万,你知道人家在背后是咋议论的吗?——都说冷所长成了卞家的保镖!——我还不想让万佛寺父老乡亲骂我是人家的干儿子呢!”

“那个被冷所长称作高猪的呢?”

“更不可怠慢得罪他!他就是白沙县矿产资源局局长高峰。称他高局,是官场里的习惯称呼。就像我们在矿上,稍微管点事的都被工人称呼为某总是一个意思。矿工都称万明富为万总,还有在矿部后勤管伙的老李也都被矿工称作李总......,听着就有点像在给地头上的木橛橛戴草帽。我装作没听懂他的意思。我舀水不得上锅的时候,谁同情过我,让我巴在他锅边搭烧一碗稀饭?如今辛辛苦苦挣得几个钱,就像一块骨头渣子落在地上,远远近近的虫儿蚂蚁都趋赶而来......”

“你们男人的事,我不懂。你自个儿看着办。早点睡吧!——我明天还要上老屋场去看看。听说卞虎也要在万佛寺开煤窑口儿。他们在别的任何地方开,我们管不着。但他不能占我的承包地和林山!”

朝阳乡政府买了夏龙文拆贺远红房上的废旧椽木檩料做柴禾,装了两大卡车——都是夏龙文帮着找的给矿上运煤的便车送去的。两车干椽檩,卸在乡政府大院儿里,堆的小山似的。书记白守礼吩咐贺远春:“去叫个临工,你抽空协助着把这堆柴搬运到文化站楼下的空闲过道儿里,码放整齐,尽快把这院子腾开。过几天,县里要来人检查工作。叫上级领导看到我们大院里屁屎摆尿的,人家一看,首先就没个好印象!”

早晨九点钟后,各包村干部都下队去配合村干部清收各类税费、集资、义务建勤工摊派折资款、超生社会抚养费及其罚款。排查无准生证超计划怀孕的大肚子。

贺远春指挥临工搬柴。那个临工喳喳哇哇,做事大大咧咧。乡长吴世权正在绞尽脑汁写一个什么报告。吴乡长在工作上以勇猛见长,对于舞文弄墨,毕竟不是科班出身。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强按公鸡孵卵。一个开头,写了撕,撕了写,三天还没弄出头绪。想请别人代笔,又担心遭人轻看,只好硬着头皮苦思冥想。正搞得心乱如麻,焦躁不安,窗外又是闹哄哄。他更坐立不安,一个字也写不出了。他把烟头用力揉灭在烟灰缸里,气冲冲跑出来指着贺远春他们吼道:“喂喂喂!大闹天宫啊?——就你们两个人,像千军万马似的,把个政府机关吵闹成骡马市场了,别人怎么能安心工作?”

贺远春窃笑,望着临工翘翘下巴,说:“咋样?发脾气了吧!”

“以后再到你们这儿来,先用麻绳把嘴扎起来!”临工小声嘀咕。

吴乡长走出机关大院,上街溜达了一会儿,被闹噪搅得昏涨的脑袋清醒些了。他度步回来,叮嘱贺远春:“小声点!若有人找,就说我不在,开会去了。有什么事,叫他们先找文书处理。处理不了的,让其改日再来找我。”进屋继续写他的报告。

吴乡长刚进屋,他的弟弟吴世利就进了乡政府大院。

吴世利养了两只羊。那羊偷吃了几次豆苗,吃馋了嘴,便贼奸贼奸的,瞅准二麻子不注意就跑去别人家承包地里啃豆苗。

吴世利把羊驱赶到蜈蚣岭山梁上放牧。想到这里山场大,周边老远没有庄稼,自己放心去砍葛藤以备编草鞋之用。谁知不到“一火烟”的工夫,两只畜生竟跑下坟园坪“朝阳乡示范茶园基地”去啃茶树嫩叶,正被吴乡长发现。他不知是吴世利的羊,要拉走了。

二麻子正寻找了来。恼恨他哥的做派,便赶上来折条树枝子抽打他的羊,嘴里骂道:“你以为自己的身份特殊是不是?谁的东西都可以随便据为己有是不是?打死你这馋嘴的畜生!这是乡长做样子专门给上面看的,你把人家的政绩啃没了叫人家的脸朝哪儿放?”

一同协助吴乡长的赵天禄和郝跃升想上前训斥,又顾虑到他是吴乡长的弟弟,毕竟投鼠忌器;想笑,又不敢笑。实在绷不住脸了,转身假装看别处还有哪里被羊遭踏的茶树。吴世利欲牵羊回去,乡长横跨一步拦住:“还没说好呢,你急什么急?”

吴世利:“两只羊虽犯了腐败错误,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们没见它们正垂头思悔?只要它们知错就改,你们就高抬贵手,网开一面,让它们回去面壁思过还不行么!”

吴乡长:“刚才说的啥意思?你以为别人听不懂你比鸡骂狗,指桑骂槐的话?要牵羊走也行,先交两百元罚款再说。”

“吴乡长,让他把羊牵走算了吧!老吴也不是故意的,念他是第一次初犯,以后把羊看管紧些就是。再说,老吴跟咱们又不是外人......”郝跃升在一旁打圆场。

“不行!若是别人,我可以说他几句算了。正因为我们是弟兄关系,我不能任人唯亲,不讲原则。——这件事,必须严肃处理!”

“那好!吴世权,你如今掌权了,可以六亲不认了!好,好,很好!这羊我也不要了。看它啃了几株茶树是不是犯了不可饶恕的死罪?”二麻子气冲冲地走了。

吴乡长责令赵天禄和郝跃升把两只羊牵到乡政府去,暂时扣下来。

吴乡长原本一时赌气,要压制一下吴世利的犟牛脾气。令人把羊牵了,拴在乡政府后院里。可这下子却是湿手插进面缸里,沾了一手麻烦。晚上怕人偷,白天还得安排贺远春割青草喂羊。贺远春一百个不愿意,也不得不去完成额外增加的工作任务。于是,贺远春割羊草故意占去他的本职工作——烧饭的时间。弄得乡干部不能按时就餐,他们便借故懒得进村催收兑现尾欠款。

乡干部捎信,让吴世利去把羊牵回去。被羊啃过的茶树也不要他赔了。吴世利倒强硬起来:“急什么?让吴世权替我养着,啥时候养肥了,我啥时候才去牵回来。——我去牵?他吴世权尽会打如愿算盘!我脚杆子也没那么贱!他既然牵了去,就必须给我送回来!”

最后还是请了朝阳村支部书记白进财给吴世利说了一箩筐好话,才勉强做通了吴世利的工作。

吴世利到了乡政府,贺远春指给他拴羊的地方。吴世利看了看,见把羊喂的饱饱的,睡在卫生间旁过道上在反刍。见了吴世利,两只羊转动着蓝中透黄的眼珠,喉咙里发出斯文的“咩咩”叫声。吴世利并不急着去解开绳子牵羊。他说要见吴世权。贺远春说吴乡长开会还要几天才能回来。你把羊牵回去就是了。

吴世利说:“那就等他开会回来了我再牵不迟!不然,他又说我悄悄把羊偷走的,叫派出所来我家取‘赃’,我浑身是嘴都说不清白!他是啥人我不晓得?——啥事干不出来?啥话说不出来?本没有案子,他硬做也要给你做成一个案子。”

“你想多了。你也不能完全不相信人!更何况还是你亲弟兄呢?”贺远春宽慰他。

正说时,一个女人进了大院。径直奔到贺远春面前问:“你们谁是管事的?”

贺远春歪过头来把那女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枯焦的头发,随便拢起来在后脑勺上扎了个喜雀尾巴。一件蓝涤卡上衣有些时日没洗了。灰色的裤子,屁股上却缝上两块褐色补丁,两块对称的补丁合成一个“心”形。一看就是一个住在乡下从来没见过世面的邋遢女人。贺远春没好气地说:“我们都是管事的。他管把这么多柴搬走,我管每天烧两餐饭!”

“不是,我是问你们哪个是主要领导?你们多收了我五百块钱超生罚款。不然我也不得卖那头接槽猪儿。那猪儿瘦的像拱背龙精,肚子饿的一针可穿过,杨红兴嫌瘦,本来就压了价钱的,他还在秤上扣了五斤屎......,找驻村干部和村上的领导,他们说,票已经开了,钱没法退了。我又专程下砂坝坪去问开肉案子的杨红兴,老杨说可以找乡长。我又不认识乡长,谁晓得他姓啥呢?”

贺远春见这个乡巴佬女人不会说话,还啰里啰唆的说上许多废话,心中有几分不高兴。他望了一眼坐在柴堆檩条上的二麻子,嘴角儿闪现一丝抿笑。装出一副严肃认真的面孔,手一指,说:“你从这道门进去,问坑乡长就是。”吴世利也没反应过来,吴乡长也是一脸麻坑。还以为新调来了一个姓康的乡长。

女人转身去了,一把推开房门,一脚在门里,一脚还在门外,手拽住门拉手,见一个大个子在伏案工作,劈头就问:“哪位是坑乡长?你们多收了我五百块罚......”话没说完,那大个子慢慢扭过头来狠狠瞪着那风风火火闯进来的女人,半晌才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来:“坑你娘啊?”

二麻子一听,是吴世权的声音。方知贺远春是戏弄他们的。他一个箭步,鬼影子似的插到吴世权和那个女人之间,劝那女人说:“你这妹子也真是!这是吴乡长呢!只有乡长坑我们的,你还敢坑乡长?你把我叫坑老二我不恼,你把领导叫坑乡长,岂不是找死(事)吗?还不快走!”

女人委屈地哭道:“我又不晓得你们谁个叫啥东西,还不是你们干部指的嘛!”

吴乡长见吴世利闪身进来,又说些猪尿脬打人的话,立刻疑心是吴世利与这个女人串通好了故意来寻衅的。吴乡长慢慢站起来,向吴世利走近几步,严厉警告他说:“老二,想找事是不是?只要你敢,我就立马打电话让派出所来抓人!”

吴世利本没打算来找吴世权麻烦的。白进财也给他做了许多工作。说:“你是他一母同胞的兄弟,老大毕竟是一乡之长。就是在工作上有些失误,作为村民都应该原谅他,何况是亲兄弟呢?每个人都有自尊心,都是很看重面子的。给他留个台阶,他也好借坡下驴。自古都是胳膊往里弯,拳头往外打,打仗还是亲兄弟,上场还得父子兵。上面有了优惠政策,他还能不让你近水楼台先得月?如果处处针尖对麦芒,寸步不让,把弟兄关系搞的不如旁人,他乡长还是乡长。你做普通百姓的仍然还是一介黎民!聪明人不跟官斗,鸡巴拗不过大腿,扁担拗不过山墙。如果非要拿鸡蛋碰石头,吃亏的还是你无权无势的鸡蛋嘛!”吴世利去乡政府,如果不是那个女人来找乡长,不是贺远春想开这么个玩笑,他也不知道吴世权并未去哪里开会。他同贺远春吹吹牛,开开玩笑,就准备把羊牵了回去也就算了。没想到吴世权又给了他一个下马威,更激怒了他偏不信邪的犟牛脾气。

吴世利指着吴乡长的鼻子尖儿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六亲不认,无情寡义!为两三株茶树,你竞拉去了我两只羊!你已经做出了初一,我就再等你做出十五!今天我这条命也不要了——”说着就往吴世权身上扑来。情急之下,吴世权顺势一巴掌搧过来,二麻子鼻血涌泉般喷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