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麻子把鼻血抹的满脸都是。他半跪半睡在地,双手死死箍住吴世权的大腿。鲜红的鼻血揩在吴乡长的条格子衬衫上,转眼间衬衫就像女人用过的布片。二麻子拉猪上杀凳似的嚎叫......
吴乡长房间里嚎叫闹嚷一片,坐在柴堆上还在与那个临工骂玩话的贺远春起身跑去看究竟,不想横七竖八胡乱堆码在檩料上的被柴火烟熏得黢黑的椽板已经变得很焦脆,他一脚踩断一片椽板,板下一枚筷子粗拃多长,锈渣剥落的铁钉从他脚板底穿透到脚背上,单腿一歪,侧身跌倒在柴堆上。
临工忙把贺远春扶坐起来。当时还不觉怎么痛。临工要背他上乡卫生院,贺远春说去卫生院路远些,且入院手续繁琐,贴张创口贴都要登记、挂号、交费、等候叫号......,一套程序走完,创伤早已敛口了。他坚持自己撑跳到就近村医疗室去把铁钉拔出来就没事了。
来找领导讨要说法的女人吓的早已悄悄溜之乎也。
贺远春试着跳了三步,实在不行。还是那个临工背他去了诊所。医生用电工钳替他把铁钉拔了出来。
钉子一拔,血似泉水一般往外涌。村医用了三卷卫生纸,一小瓶酒精,才把血泉堵住。那脚快速肿胀起来似面包,反倒不能着地了。临工又把他背回乡政府,送进宿舍卧床休息。
晚上,白书记回到乡政府,手脸都顾不得洗,就去看望贺远春。贺远春的脚掌和脚背裹着厚厚的纱布,纱布外层横七竖八贴满医用胶带。尽管如此,还明显看到从腿到脚趾都肿得气囊似的。白书记简单询问了一下受伤经过和医生处理情况。说“这怎么行?陈旧了好几十年的铁钉子,可以想见锈成啥样了,又扎了那么深!那伤口里面的铁锈残渣都清理出来了吗?”
贺远春摇摇头。
白书记当机立断:“你晚上想一下,推荐一个人暂时先在伙房里顶替你一段时间,明天送你去县医院检查一下。伤孔里清理干净了倒好,要是有问题,即便伤口愈合了,里面还会溃烂的。你想,人的肉体里能掺得假么!”
贺远春感激地点头应道:“嗯,好!——夏家兰娃子厨艺还行。从小脚下垫个凳子就在替她妈做饭,手脚也还干净利爽。村里凡有红白喜事请我操厨,人家也经常请她给我搭下手。就是不知夏龙文放不放她来。”因为夏玉兰在坟园坪煤炭转运场负责开票,照管经销店等事宜。
白书记说:“这应该没问题,明早叫老赵去跟夏老板打声招呼,把他妹子借来用几天。他矿上再忙,这点儿小事儿他还不支援一下?不管开矿还是做哈,他也离不开我们一级政府,对吧?”
第二天,吴世利要去县委县政府上访,请求处理“朝阳乡吴世权强抢村民山羊并动手打人事件”。被书记白守礼派人拦住。几个乡干部轮番给他做思想开导工作。说官打民不羞,更何况是弟兄之间的口角之争呢?人人没当官,当官了都一般!换了你在吴乡长那个位置,还不是有犯急躁的时候!为芝麻大一点事,你还惊官动府去告状,哪个领导不偏袒着他的下级,你还指望替你不相干的人撑腰打气?今天,如果你不是与乡长是一母同胞的关系,这些话就不能说给你听!退一万步说,你把人逼急了,没有退路了,大不了给乡长一个警告处分,对他并没多大影响。相反,有可能就这一下子,他会恨你一辈子。况且,吴乡长也是为了工作嘛!纵然有问题,也是工作方式问题,而不是组织原则问题。所以,你作为他的亲弟弟,在某些方面,还应该大力支持他的工作,配合他依法执政。
行政工作,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做人的思想工作。几句话,把二麻子的斗志销蚀殆尽了。
矿产资源局局长高峰个子不高,可一身西装穿在他身上却十分得体。他说话斯斯文文的,生怕声音大了,会吓跑了爬在他肩上悠闲搓着前脚的苍蝇。脸上总是堆满笑容。
隔不了几天,高局长就要去夏家煤矿转一圈儿。有时是带着他的部下去矿区检查安全隐患,但多数时间是他一个人自己开了车来的。不知是巧合还是有约,还有几次是卞虎开了自己的丰田霸道接送他。
高局长平易近人,从不摆什么官架子。他每次来,都要向正在忙碌的矿工扬扬手,招呼一声“注意安全哦!看,安全帽绳带没系好。”他笑着关爱矿工,矿工对他报以微笑。整理一下帽带儿,继续干活。有的时候,他刚下车就掏出中华牌香烟,见人发一支。矿工受宠若惊,伸出黑乎乎的手接了烟,捻转着香烟仔细看了一遍再看一遍才掏出打火机点燃。
给工人打过招呼之后,他再返回车里拿出一只精致的旅行杯去值班室倒开水。夏玉兰忙提热水瓶迎上去:“高局长又来了,稀客!”
“怎么叫‘又来了’啊?嫌来勤便了吗?”高局长伸手拍夏玉兰的肩,她一躲闪,瓶里的水倒歪了些在写字桌上。“哎哟,手!没烫着吧?”高局长又欲去抚她的手,夏玉兰触电了似的缩回了手,塞了瓶塞儿,返身把水瓶放回原处。高局长斜着眼睛瞟过来,搭讪道:“看你多小气,倒杯开水还舍不得给人家倒满,好像你的水都是金水银水似的。”夏玉兰装作听不懂他那一语双关的暗示。
“你们当官儿的,日理万机。经常到矿上来,说明你们对矿上工人特别关心,对煤矿安全特别重视,对工作特别负责。我们欢迎还来不及呢,谁还敢嫌你们来多了?——天天蹲这儿不走都好。”
“好,我就不走了!那可是你留的哟?”
“那好啊?我哥正想收个干儿子呢!”
“我真的要来撕了你这张刀子嘴!”高局长又要向玉兰扑去,玉兰水蛇似的闪出门外去了。她以为高局长倒了开水就离开。她急着要去小卖部算清工人的赊欠。过一天,矿上要发工资,她要提前把账总出来交到财务处,财务处好把工人的赊欠款扣回来。
“小夏,小夏!你就这么把客人凉在冷板凳上不管了吗?”高局长喊了两声,没人应声。他出来一看,夏玉兰进了小卖部。他拿了茶杯,也踱进小卖部去。玉兰站在货架旁一笔一笔总着账,高局长肩倚门框,偏着头,眯着眼,欣赏她的连衣裙来。
“小夏这曼妙的身材已经够迷人的,再配这款套裙,简直要把人迷得神魂颠倒了。哪里买的?几时帮我买一套,看能不能把我那黄脸婆也打扮得性感些?”
“高局长最好还是不要把夫人打扮得太漂亮了。”
“为啥?再打扮也打扮不出你这么娇媚呀?”
“你想呀?你们整天为工作在外奔忙,把老婆打扮的太靓丽、太招眼了,肯定会招惹一堆不三不四的男人欣赏啊!”
“那不蛮好吗?‘不三’‘不四’合起来是‘七’,这奇(七)男正是你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嗯,自我感觉良好!可听人家说,‘不酸’是臭男人,‘不死’是千年活害!”
“你这嘴是可恼!”高局长又把手从玉兰的后背上搭过来,玉兰泥鳅似的从他臂弯下滑走了,高局长笑着追出门外。迎面看见夏龙文骑摩托车回来,高局长假装没注意到骑车的人是谁,故意提高尖细嗓门喊:“小夏,你急着忙啥呢!我要一桶方便面,要了两遍你都没听见。昨天下午喝了一肚子酒,到现在还没吃早点呢!”
夏龙文径直把摩托车骑到高局长面前停下,先喊了声“小兰你过来!”,然后跟高局长打招呼:“高局长您忙!”
因刚同夏玉兰开过玩笑,自己也意识到来矿上太勤了,随即解释道:“唉,苦命人啊!干到这一行了,有啥法呢!我也想清闲。坐在办公室里,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谁高兴跑来吸这空气中的煤尘?可是一旦哪儿出个什么事就麻烦了。我和你们一样责任重大呀!”说着,他拍拍夏老板的肩,可是做领导的个子矮,被关爱的对象个子高,这种亲切关爱举动没有居高临下的身段优势,显得有点儿不太协调。
夏龙文说:“这几天,被一些杂事缠着脱不开身,没顾得照护你,着实有些怠慢!”转过脸来对正向他走来的夏玉兰责备道:“我让你在这儿,你真的只顾开个票?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应该把矿部内务全都兼起来。来了上级领导,安排到矿部招待所食堂里,让你二嫂炒几个菜将就着喝几杯!——这都快中午了,还让高局长喊着泡方便面,你还只顾忙你的。”
夏玉兰噘着红嘟嘟的小嘴说:“我这会儿不是正准备去安排嘛!”
“去安排就应该把高局长请到一块儿走啊?”
高局长忙打圆场:“经常下来搅扰,还这么客气干嘛!我们在下面跑,啃方便面,喝矿泉水,早已成了习惯。”
夏龙文吩咐夏玉兰:“去把小店和值班室门锁了,把钥匙交给我。乡政府请你去替贺远春烧几天饭,我马上就送你去。”
高局长见夏龙文忙着别的事,笑着扬扬手:“你有事,你先忙吧!等会儿,我上你矿井去看看。”
夏龙文:“那好,等我把小兰送到乡政府,回头陪你好好儿喝几杯!”
“你先忙你的事去,别老操心我吃呀喝的!才说了,有方便面、有矿泉水就行!”高局长笑说。“你都不沾酒的,还说陪我喝几杯?”
“我不喝酒,还有人喝嘛!——我一会儿就回来了!”夏龙文骑着摩托跑了几十米远了,拧回头喊了一声。高局长挥挥手,说“快去吧!”,心里却对夏老板有几许鄙夷:“放个屁还想滤点渣出来!还舍得请人喝酒?”
牛儿埋在上水井湾的路里边那棵山拐枣树下。已经是后半夜了,万明香还在新垄起来的黄土堆前架柴添火。肖明智让杨红英去叫她,杨红英说:“别惊扰她。让她多给牛儿添一把火。牛儿第一天在野外过夜,让他妈多伴他一会儿!”
熬了一个通宵,万明香一下就老了十岁。头发干枯,脸色蜡黄,眼睛浑浊没有泪水,痴呆如木偶。
她摇摇晃晃来到万明富家。万明富问:“牛儿怎么就醉过去了?”万明香傻傻地望着墙壁出一会子神,对于万明富的问话似乎没有听见。万明富激动地骂肖明勇不是东西,不知道争气!骂了一会,觉得那是一摊烂泥扶不上墙,他这一生是螃蟹眼睛定神了,再骂也是枉然。便又数落万明香:“你也太懦弱了,平时也不拿出阵仗来管管那个酒鬼!任由他醉了睡,睡醒了又喝。看看家里成啥样了?账多不愁,虱多不痒。以烂盼烂。当初,你嫁给那个懒虫的时候,我就料定那是个不成器的朽木烂柴。”
卞春芳想到万明香正在悲痛之中,哪怕是兄妹之间说话可以随便,但此时此刻万明富不适宜说这些话。卞春芳瞪了他好几眼,万明富装作没看见。
卞春芳倒是个头脑简单,思想单纯的人,万明富却是何等聪明。他早料定万明香是奔英英而来的。
万明富当初把英英抱去的时候,英英还不满三岁。原以为自己不生育,抱养了英英,将来招个上门女婿,也算有了终身之靠。不想村里老辈人嘴灵,螟蛉压怀,果然就生了娇娇和超超。可惜超超八字犯羊刃,命中注定四肢不全,三岁时,一场车祸夺去了他一条腿!超超是超计划外生育,属重罚处分对象,以致万明富下了几年煤窑才把那笔孽债还清。
英英大娇娇将近四岁,大超超五岁。万家刚把英英抱过去的时候,还是一个枯瘦如柴,好哭爱闹的干蚂蚱儿。转眼间,十多年过去了,英英已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丰润饱满,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青春成熟的气息。虽然没送她上过学,但毕竟是万明富和卞春芳拉扯大的。养父母付出了这么多,对于精打细算的万明富来说,他要看见眼前实实在在的回报。女孩大了要嫁人,肥水怎落外人田?姑表兄妹结亲,自古有之。
由于成长环境的原因,英英性格柔顺,懦弱,人前人后,自然显得非常文静。随着年龄的增长,也略知一些大人之事。娇羞青涩的外表总也难以抑制春潮暗涌的激动。相对于超超来说,已经成熟了许多。超超还是个蒙昧无知的耍孩儿。
如果,超超不是从小落了残废,万明富也无须操那么多心。虽然家境说不上富裕,但比上不足,比下还是有余的。可是,看到儿子一条腿像传说中的商羊般跳着走路,纵使有几个钱,想定一门亲事,又谈何容易!于是便打定主意,单等两个孩子都大些了,趁早把话挑明,办了这桩大事,也了却了做父母的心愿!
开始,英英还以为舅舅早晚开些玩笑。他有时也学她亲生父亲肖明勇的,喝了些酒,常说些没分寸的话。她也不敢计较。她的舅舅每一提起这个话头,英英就借故离开了。
因为从小就失去了亲生父母之爱,所以,英英在一年比一年懂事之后,对于自己的亲生父母总是不冷不热。尽管亲生母亲正遭遇了丧子之痛,也引不起英英的多少同情。她在舅舅家生活了这些年,尽管舅母还是把她视为己出,但舅舅对她总有一种异样的态度。稍大些,她明显感觉到养父母对娇娇和超超的偏爱,自己倒像一个家养的奴仆。自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开始自觉或不自觉地恢复对舅舅舅母的称呼。也在那个时候,开始怨恨自己的父母:“既然要生我,为什么不养我?”但是,或许出于人的一种本性,她对与自己并非直系血缘关系的弟弟还是痛爱有加的。平时,自己在后山割猪草,或拾柴禾,拾到半碗板栗,或几个山杨桃,自己舍不得吃,捎回去给弟弟吃。哪怕分明看出养父母对弟妹有明显的偏爱,她也总是忍者让着。
由于自身残疾,超超除了自卑,还养成了残忍、冷酷、妒忌、孤僻,鸡肠小肚等复杂性格。慢慢对上学感到很厌烦。勉强读完初中,父母给他磕头他也不去上学了。万明富没法,心想,超儿既然不肯读书,给家里节省一些开支也未免不是好事。自己靠下煤窑打工挣的那几个钱,正不够应付各类税费以及人情世故呢!即便花十万八万,让超超上高中,上大学,对于一个缺少一条腿的残疾人来说,又有什么用?还不如重点培养一下娇娇,将来出人头地的希望都在她身上了。
超超辍学在家,又是一个残疾人,整天无所事事。唯一的爱好就是摆弄那台半导体收音机,拆了装,装了又拆,甚是着迷。万明富就把他领到在街上摆摊修无线电的胡师傅那里做学徒。学门手艺,将来也能在社会上自食其力混碗饭吃。尽快让英英与他把事办了,一年半载,有了孩子,也就约束住了超超爱贪玩的习性。虽说超超尚未达到结婚法定年龄,也不过请十几桌客,让亲戚过个门儿,弄成事实婚姻,达到众所周知的目的也就是了。至于乡村干部要罚款,那是不可避免的,多少交些钱,让经办人只收钱不开票,求其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哪个石头底下不藏几条鱼呢!
一天晚上,万明富把英英叫到跟前,说:“英儿呀,你也不小了,女孩子大了总是要安家的。超超虽然有点残疾,但这孩子聪明,他将来不会不如正常人的。你如果嫁给了超超,我们仍然一如既往地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趁现在我和你舅母都还能劳动,你们也正好置家过日子。我让超超学门手艺,你舅母在家养几头猪,再在街上开个豆腐店儿,做点小生意,我每年再下煤窑弄万把几万块钱,哪还要你辛苦忙家务呢?你应允了,我马上进城给你们买一套组合家具,把新房布置充实一下。另外,再给你们两万块钱,你们自己看是做底垫,搞点别的营生呢,还是存在银行里,往后你们有了孩子,手头也活泛些!如果没有别的意见,过几天,我就请人通知亲戚,简单办几桌酒席,趁早把这桩大事办了,也了却了做父母的一桩心愿。”
英英虽然怯懦,但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上,还是有他自己的主见。即便超超不是有残疾,也是入不了她的眼的。对于这样的荒唐婚姻,她是坚决不同意的。并在别人跟前放出狠话:如果舅舅把她逼急了,她就死给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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