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又过了三四天,镇党高官吴世权亲自出马,卞虎,卞彪,村支书白进财等,拿着皮尺,提着石灰,卞虎还叫了两个矿工,一人扛一捆木橛子,握一把斧子去村民承包地苞谷林里放线准备施工。白进财站在高处指手画脚的介绍道:这块地是谁的,那块地是谁的。界畔上接岩石咀,下止沟边那棵大红袍漆树。

卞家两弟兄拉着皮尺丈量,嘴里报着丈量结果,吴书记拿着红色塑封皮本本一边记,一边用指头戳着计算器。量好一块,就指使两个矿工在地的半坡里栽一根木橛子,并用红漆给木橛子编上号。

正在拉皮尺的卞彪把皮尺头的金属扣套在树枝上,紧跑几步,来到白支书面前,小声说:“他们来了!”

白进财说:“让他们来。你莫管,我来对付!”

十几个村民散散拉拉走近了,白进财喊道:“伙计们,来得正好。我们正在算给你们补多少钱。你们都不用操心,会给你们把面积丈量准确的。给你们每户办一张卡,然后把补偿款打进卡里。你们在协议上签不签字都无所谓了。领了钱,谁再闹事,派出所会请他去过消闲日子的,到那时,别哭鼻子抹眼泪找我求情通融就是。”

“你别动不动拿驴鸡巴吓哑巴女,你们给的补偿太低了。就这么把土地占光了,叫我们往后怎么生活?”

白支书:“你想要补多少嘛?十万?二十万?还是一百万?——多少得些补偿就行了,不要人心不足蛇吞象,指望占你几分承包地,一夜就变成百万富翁。路修通了,也是你们大家受益,我们当干部的也把它背不走;你们过路,我们又不收一分钱过路费!”

“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吃苦受穷的命,情愿肩挑背驮,没指望走你们修的车路,也不稀罕那点征地补偿!我们只守住那几亩承包地就行了!”

“伍老大,你砂坝坪的人,捡了当年地质队遗弃的破房子,住在我的地盘上这么多年,没撵你走,也没收你的暂住费就不错了,你还来掺和我们万佛寺村的事?你种的土地,我现在就统统收回来,让它撂荒了都不给你种,不信你试试看!”

“癞蛤蟆打呵欠,你好大口气!说清楚哪块地盘是你的?我既不是飞来之鸟,更不是浪来之沙,在这里住了人老几代,凭啥你要收我的暂住费?你白进财又不是地主,土地又不是你私人的。若好说好商量,村民都是通情达理的,我们又不是绝对不让你们征占......”

“好了好了,都少说一句行吧?”吴书记走过来,掏出中华烟,抽一支递给伍老大,伍老大摇摇头,从裤腰上取出旱烟袋托在手里给吴书记看。吴书记转过来把烟递给白进财,使眼色叫他让开。“老伍是个直性子人,平时,对我们的工作还是很支持的。每年的各项税款、集资,都能够积极想办法完成。”吴书记说,“人家并没说硬行不让征地嘛。只是我们的思想工作还做的不够细致。没给群众把道理讲明白,老伍你说是不是?这几年,国家大力扶持乡村“通电、通路、通水”三通建设,白支书作为万佛寺村的掌舵人,从长远利益着眼,为村民办好事,办实事,这我们应当肯定和支持他的工作。但是,为群众办事,不能操之过急。三通建设要搞,群众的利益也要兼顾。我们现在只是先丈量面积,核实亩数,再研究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补偿方案嘛。并不是今天丈量了,明天就开工修路。”吴书记农村工作经验丰富,总能够在各种矛盾冲突中化干戈为玉帛,每当得意时,脸上灰色的麻坑泛着油亮的红光。

就在这天晚上,余少刚出去上厕所的时候,天空还是清亮的,满天繁星眨着调皮的眼睛。他进屋坐在床上看了几页书,便隐隐有雷声从遥远的西边天空传来。他想起上午晒的一簸箕土豆片儿忘了收进屋。他开门出来收簸箕,卷尾巴以为他又要出门,头在他的小腿肚子上摩蹭了几下,径直走在他的前面。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站那儿摇螺蛳尾巴。竹林似的苞谷摇晃着相互穿插的长叶,发出沙沙响声,西边起风了。少刚仰望天空,天空涌来一浪一浪的乌云。那乌云跟电影梦幻般的镜头似的,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已遮蔽了整个天空。猛烈的凉风吹来,夜色笼罩下的苞谷禾杆都向一个方向趴下了腰。余少刚的心也随苞谷禾杆起伏。农民辛苦大半年,眼看成熟到手的庄稼有时就这么毁于一旦。天空弧光闪射,紧接着,一声撕裂山体或是折断大树的炸雷从闪电后面滚了过来。霎时,暴雨泼洒而下。余少刚端了簸箕闪身进屋,身上还是淋了不少雨点子。他返身把风雨关在门外。卷尾巴站在他的面前,仰头朝他脸上望着,一副迷茫的样子。

屋外,风雨交加,闪电雷鸣。狂风折断树枝声,瓢泼大雨声,漫天滚滚的雷声,还有山上的滚石声,河沟水冲声,都交织在一起,使得屋里空气都在嗡嗡作响。这种令人心颤的场景,每年夏天都会上演几次。

今天晚上的暴风雨来得太迅猛了!

夜空在宣泄,在肆虐,暴雨一浪催着一浪,狂风一阵紧跟一阵。将近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没有停歇的迹象。

余少刚独自蜷缩在床上翻看那本纸张已经脆黄的《拿破仑传》。大门哐当哐当响了几声,这孤弱的声音几乎完全被风雨的噪声遮盖住了,但余少刚还是听到了门的响声。也许是风在摇他的门,他不必去在意它。

卷尾巴盘成一个圆圈儿,嘴藏在后跨间,睡在主人的床前。它忽然抬起头,竖起两只耳朵,喉咙里发出梦呓般的低鸣。余少刚知道他的狗听到了什么动静,合上书,起身欲去开门探个究竟。他手已经抓住了门闩,却听见门外似乎有牛的一声喘息。他屏住呼吸细听,却又只有风雨浑然混杂的声音。

他又听到了搡门的响声,但外面的风在呼呼地响。卷尾巴也跟在他的脚后,但很安静,它似乎在揣摩主人的意图,没有得到主人的指使,它没有邀功取宠莽撞往外冲的意思。过了一会,门又摇晃了一下,那摇晃急促,轻重有节凑,不像是风,那是一种带着怨气亟待爆发的搡门声。外面的风很猛,它吹来的是直力且很劲道。

“谁?”外面没有回应。门却又“哐啷,哐啷”响起来。这回他听得清清楚楚。他拉亮了堂屋的灯,回头对卷尾巴“嘘”了一声,卷尾巴识趣的卧到主人的卧室门口去了。它把头藏在肚子下,表示不再管主人的闲事。

余少刚小心翼翼的拉开门闩,开门一看,立刻惊得目瞪口呆:“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万明香淋成了落汤鸡。她像一堆破棉絮似的瘫坐在门口,披散了水淋淋的头发,额前一绺乱发遮住消瘦的脸。在白炽灯泡昏黄的光照下,脸上蜡黄得可怕。

“酒鬼又欺负你了?快进来让我看看!”余少刚惊讶地上下打量着万明香。

“早就晓得这儿不能来!你是吃皇粮的国家功臣呢,眼睛里还有谁!”万明香慢慢站起来,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怨气冲天。“我几次都想来问问清楚:你为什么这样残酷,这样歹毒?你为什么不让我死,不让我安宁?你是想看我的笑话,还没看够吗?哇~嗬嗬~呜——”万明香一只手撑着门枋,头伏在手臂上,嚎啕了半声,随强力忍住,却再也忍不住哽哽咽咽,背部一起一伏,在那里抽泣。

“先进屋里再说!伤势还没好彻底,你看自己淋成啥样了——不要命了啊?”他伸手去扶她。

万明香使劲一推,赌气道:“不用管我!我已经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怕什么?今晚你给我回答清楚了,我死也甘心了。我不再需要你同情!我已经是无牵无挂,一无所有了。”说到这里,忽又想起她的牛娃儿,一个多么温善的孩子,一株刚展叶的嫩秧苗儿,就这么夭折了;还有她的英英,尽管进了梦什么电影厂,她就是混出个人样儿了,不肯认她的生母,也是枉然!万明香经过十月怀胎,更经过撕裂的阵痛,到头来却连在名义上做母亲的资格都没有。自己当初没养她的小,极大地伤了孩子的心,这也是自己罪有应得的恶报。

余少刚道:“有话你进来说好吗?这半夜三更的,站在门外拉拉扯扯,让别人看见怎么说?”

万明香这才影子似的从余少刚身侧溜进了屋。余少刚随即把门关上,插了门闩。他快速进卧室找出自己的干毛衣递给万明香。万明香木偶似的坐在椅子上,也不伸手接衣服,也不抬头看他,更是把脸扭向伤颈一侧。被雨水淋湿的衣服粘贴在身上,经她的体温捂暖,热气飘袅。她身体不时痉挛,打着寒颤,牙巴骨嗑啦啦轻响。她幽怨地说,“你以为我是来求你同情的呀?”她忽一下转过脸来,头发上的雨水和眼里流出的泪水交合在一起,顺着蜡黄的瘦脸往下流淌。“你不让那个你嫌恶的人死掉,不让她一了百了,早死早投生,你不觉得太过分了吗!”声音低沉,却如闷雷轰鸣。

“不管怎么说,你得先把干衣服给我换上。如果就这么弄感冒了,是不是让我背你去医院,好叫别人看新奇?”少刚伸手去帮她脱湿衣。万明香迟疑了一下,还是把他的手往回一拨,说:“别碰我,我脏得很,免得沾污了你!”

余少刚:“我知道你还一直在怨恨我。但我也有难言之隐呀?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你口口声声敲打我,冤枉我,是在撕我的心呢!我也是在万佛寺生养长大的。这么多年,谁见我是薄情寡义的人?”

“我还不知道你有‘难言之隐’?什么第四军医学院的女护士恐怕现在正被比你更显耀,更风光的男人抱在床上睡觉呢。你还以为她怀里搂着别个男人,脑壳中还幻想着是你啵!你还等着她再给你借什么炼钢铁的书啵!你当初见异思迁,看上了别个女人,人家又是军医学院的护士,又有文化,心底又善良,专会取悦那些寡情薄意的男人,你就狠心抛弃了农村土包子女人。因为她没有文化,没有体面的工作,不会在男人面前装臊媚子,你娶了这样的土巴呆子,有失你的身份,污了你的面子!谁知军医学院的女护士也会攀高枝。可你又是个极有尊严的人。所以,你宁可打光棍,也要显示自己是多么清高!这就是你比别人高贵的地方。你怎么不说话了?说到你心底里去了吧?戳痛了你的伤疤了吧?”

的确,万明香跟休眠蛹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作为合法夫妻,她不可能每次都拒绝休眠蛹,最好的法子就是在脑海里把休眠蛹幻化为她曾经心仪的那个薄情冤家。她一激动,把自己的生活经验也搭进去说了出来。余少刚失去了性能力,也就缺少了性幻想。万明香的话反而更加灼伤了她自己。

“胡扯!你听谁说的有个‘女护士’这些淡话?”

“你自己那天亲口在砂坝坪卫生院向那个护士吹了半天的牛,当时还显得回味无穷的酸样子,转过背你就忘了?你是想在人家女孩儿面前炫耀你得意的过去呢,还是情不自禁地回嚼那段又酸又涩的味道?现在,没有第三个外人了,在我跟前倒又不承认了?——你放心,我是已经嫁过男人的人了,你的那些风流韵事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替人家惋惜,惋惜那些惯于玩弄别人感情最终又被别人玩弄的人迟早要遭报应!”

“我怎么跟你说呢?你这人怎么老有些不讲理似的。我的命运就是注定了要打一辈子光棍儿嘛!我怎么解释你也不相信。可是,我打我的光棍儿,并不等于我就是一块腐死的木头疙瘩,并不等于我就是绝情的人!我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我的思想感情甚至比别人更丰富!我尤其同情像你这样命运多舛的弱女子。我看过一些武侠小说,也想像小说中那些侠肝义胆的英雄一样替弱者打抱不平。你住院的第二天,我回来把肖明勇狠狠揍了一顿。我看他跪地的那种猥琐无能的样子,我又同情他了。他也是一只可怜虫。”

“好了!”万明香低声吼道。“我今晚上来,不是请你去给我做家庭调解的!你不用帮他找各种原因了。他在我心中彻底死了。他也没有我了。纵使他以前一切过错我都不计较,但这一次,他是巴不得我死的!他已经太绝情了!今天晚上,这般瓢泼大雨,我出来的时候,他还像死尸一样挺在床上。为了让这具死尸不再扰我的心,我决定离开他!实在走投无路了,不就是个死么!死了,也好使人清净。已经死过一回的人,再去阴间,不就跟去串门子一样那么简单么?如果当初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出现你,如果当初不是我寄出那么多的信都泥牛入海的话,我也不会瞎了两只眼睛,嫁了这么一个没有人性的畜生!死都不怕的人,我还怕什么?我还顾忌什么,犹豫什么?今晚上在你这里死了,我也总算如愿以偿了!”万明香不知哪来的勇气,说着,把湿衣湿裤脱得精光,就这么赤条条地站在余少刚的面前。

余少刚慌忙抓起干毛衣从正面给她披在背上,“快,别这样,我真的无法跟你说清楚啊!你快穿、穿上,要感冒了就......你听我说。”

“你还要说什么?我下贱吗?我脏吗?我就这么不入你的眼吗?”万明香哭叫着,就势扑进余少刚的怀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用拳头擂他,用牙咬他!余少刚浑身颤抖,双臂紧紧把万明香箍在怀里。她的腰背已被湿透的衣服贴得冰凉。

“你能不能冷静一点,听我一句话?”余少刚抚摸着万明香的背说,“部队在云南抗震救灾,我受了伤,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包括你也知道。然而,除了给我疗伤的医生,除了我的上级组织领导,直到现在,没有谁能知道我具体损伤残缺了身体的哪个‘部件’。既然我们之间不再有个人隐私可瞒,我就实话对你说了吧:我已经失去了结婚生子的能力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