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动物。吃苦、受罪,本是顺应生存的必然过程。可是,生存环境改善了,重体力劳动减轻了,创造了好的生活条件,内心反而觉得更空虚了。头本不痒,闲得无聊的人便要捉些虱子放头上爬一爬,心里反而安然,所以就要寻些不相干的事干。
起初,在这条街上开麻将馆的,就只有陈亮星一家。当时,还有很多人嘲笑他:一万多元的自动洗牌机,一下就购置了六台。连带租房,装潢,共花费了十五六万。花这多钱搞这无聊的事,不是脑子有病吗?
陈亮星的“棋牌乐”开了不到二十天,生意好得出奇。小小的房子里被人挤得水泄不通。因为太拥挤,坐在麻将桌边的人一个个都汗流浃背。满屋烟雾缭绕,人声鼎沸,却并无一人感到烦躁不安,反倒能聚精会神,融入到物我两忘的境界。
人多房窄,陈亮星不得不采取购票入场的办法。
当然,也有一些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他们新的思想观念却高度一致:手里有了钱,再不好好玩儿,一生岂不白活了?像张混嘴儿那样窝窝囊囊一辈子,到头来,死了连尸骨都归不了家。他卖骨头的钱若是自己在赌场上输了,心里也还舒坦些!至于那些钱来得容易的人,赌起钱来,钱不过是一堆彩色的废纸!赢了,说明他财运当道;输了,也不在意。悖入悖出嘛!人的一生,本来就是一场赌博!所以,有人说,小赌赌手气,大赌赌面子,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砂坝坪集镇上的人这才对陈亮星刮目相看,才意识到自己的脑袋是实的,而陈亮星的脑袋才是聪明“灌顶”,七窍通灵的。
夏家煤矿停产,卞家还在打几处的探洞,矿山的车路未通,或多或少还是影响了砂坝坪集镇上往日的繁华景象。尽管通往镇政府的主街上有小学、中学,邮政所,镇卫生院,公安派出所,还有几家超市和大药房,旅馆饭馆,理发店,足浴中心和盲人按摩,但终究还是略显冷清。少了矿工的消费,外地进来的小姐都纷纷去大城市找生意去了,租住农户的那些简易房空下来,有的关了牛,有的堆些破烂或柴禾。几辆跑县城的“村村通”小面包,到了晚上,都停在自家门口的弄道里。若是大大咧咧停在别人家门口,影响了别人的生意和出行,第二天早晨,准得换新轮胎。街道上,家家都是门面房,门口都挂一块黄纸板,歪歪扭扭写着“严禁停车,车损自负”的字样。
这些面包车,清早就在满街鸣着喇叭转圈儿找乘客。上午九、十点过后,想进城的,就基本上找不着车了。有几个班次的长途客车倒是经过砂坝坪,但都是满员。司机不敢超载,根本就不在这里停车。夏家煤矿没停的时候,有些。想进城又错过了钟点的人,兜儿里备一包香烟,早早候在坟园坪煤炭转运场里,托了白玫瑰或夏玉兰给运煤的司机打声招呼,也能搭乘一路便车。现在,杂草把坟园坪运煤车路都蔓严了,只有卞虎的丰田越野车不时在路上跑一趟。所以凡想进城办事的,还得趁早挤面包车。
砂坝坪要进城的人,一般都在头天晚上找到面包车司机把车订好。第二天早晨,站在街上或乡村公路的某个地方等着。即便超员挤不进车门,也得想办法把人塞进去。彼此都是熟人,乘客照顾了车主的生意,车主又给乘客提供了方便,两厢情愿又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挤是挤了点,谁也不抱怨,谁也别牢骚,唯有多多包涵。车开到县城路口,超载的乘客得在拐弯处提前下车,稍安勿躁,等把有座儿的乘客送过了交警检查卡口,再调转车头,回来接被抛下车的乘客。只要过了有交警的关口,便又像压缩海绵一样,把人挤得扁扁的压缩一车。这时的车就飙得快要飞起来。
就是这样一条并不繁华的街上,从最初只有陈亮星的一家麻将馆,不到三个月,一下就猛增到八家,比百货超市还多出了好几家呢!而且,每家的生意天天晚上都是爆满。路遥有一篇《早晨从中午开始》的文章,可惜是写他自己的。若是写这些玩麻将的赌客,或许更加贴切。麻将馆里的生意,一般也是从中午饭后开始营业,直到晚上零点后打烊。有的麻将馆还附带经营一些香烟啤酒和其他饮料,尽可能地为赌客提供方便。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赚钱的法子千万种,各有各的赚法:有的凭自己聪明灵窍的大脑,有的凭借手中掌握的权力资源即社会资源,有的多少占点天时地利控制一方自然资源,也有的靠活力四射的姿色,更多的芸芸众生还是全凭卖那一身蛮力。有门道的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卖蛮力的则怨天尤人,不是自己的生庚八字不好,就是祖坟没埋在龙脉上。这个集镇上,投资最少,回报最快的,莫过于开麻将馆这一新兴行业了。
在人多牌桌少的情况下,赌客们又发明了一种新的玩法:四个人先围住麻将桌坐定,几个回合之后,其中一人和了,再翻底牌中看有几个“码”,按“码”数在庄赢的基数上翻倍,收取了三家的输金,起身让位于等在背后观战的候补赌客。这样就显得很公平,凡买票按号排队进了牌场的,人人都有上场大显身手的机会。一时还没有轮到号或刚从牌桌上赢了下来重新再排队的,则抱着膀子,叼着烟,站在酣战者的背后来回转悠着观阵。有道是生孩子的不急接生的急。在牌场上,,围观的闲家往往比正在实战的赌客着急得多。闲家有机会看别人抓在面前的牌,心中明白他操心的对象该出哪张牌,但又不能当了其余三家的面明说。而实战的人只知道桌面儿上已经打出来的牌,再结合自己手里掌握的牌,一时判断失误,出了一张臭,这就把旁观者清的人急得要死,气得要命!连连哀叹,惋惜。眼看某甲就要自抠的赢牌,由于错出一张牌,反倒叫某乙抠个正着!旁观者手心里都捏出水了,那替人着急的紧张心情还得不到缓解。
陈亮星回去才弄清楚,这次清理赌场的行动并不是全国统一性的“扫黄打非”运动。凡事有它的必然性,也有它的偶然性。一个年轻媳妇,丈夫在卞家煤矿做炮工,干活拼命,不肯休班,每年能挣三四万块钱。因为要陪护七岁的女儿上小学,这媳妇把承包土地交给公公婆婆耕种,自己带了三岁多的小儿子在砂坝坪小学附近租房住。她闲着没事,迷上了玩麻将,整天顾不得照护孩子。孩子哭闹着喊饿,影响了她打牌,便搧了孩子几耳光。同桌的牌友顺手在牌桌上抓了几块钱给孩子,让他自个去隔壁小店里买吃的。孩子买了一包方便面,也不会用开水泡,干吃了。可能口渴了,就一个人跑到公路外河坝里喝水,被人发现后就飞跑去给那个媳妇报信说:“还不快去看你的孩子!”那媳妇双眼盯在牌卓上聚精会神地研究,推测她要抠的牌到底是在别人的手里呢还是在牌码里。头也不抬地回道:“莫理他,哭一会子就不闹了。”报信的说:“你孩子还哭啥?你快去看看吧!”那媳妇说:“等我把这一牌打完了就给他做饭吃。”报信的一掌打飞她面前的牌,炸雷似的吼道:“你孩子在河里淹死了!”
孩子的父亲回家把女人打了一顿,又去砸那家麻将馆。幸亏报警及时,派出所民警认为开麻将馆的应负连带责任,处以五万元的罚款,另外再支付一万元孩子的安葬费。麻将馆老板不服,说孩子是自己淹死在河里的,与他开麻将馆有什么关系?拒不接受公安派出所的处罚决定,遂向法院递交了状纸,白沙县法院已经立了案,将会择时审理。事情越闹越大,新升任白沙县的县高官白守礼亲自批示:要求县公安局在全县范围内开展一次打击打牌赌博歪风邪气突击运动。
陈亮星暗自庆幸自己的时运高。时高压太岁,他的妻子受那点委屈是自找的,怪她自己不会办事。比起那家官司缠身的麻将馆老板,他吃点亏也是小事。
贺远春回家,一进门,桃花儿迫不及待地告诉他:“卞虎和卞彪找过你几次了。他们计划在我们屋后滴水崖打探洞。如果打出煤炭了,每吨给我们抽一块钱。”
“有这么好的事?他们打出煤了还给我们抽钱?”贺远春一时不理解,稀里糊涂的不可置信。
“跟你这猪脑壳说话真费劲!滴水崖坎上的旱坡地是我们的承包地,前前后后的荒山是我们的承包林山;滴水崖前面也是我们的三亩多承包水田。他们要在滴水崖开矿洞,不跟我们协商,跟谁协商?”
“那你是怎么回答他们的呢?”
“这不是在跟你说吗?我说等你回来了再商量。他们晓得你回来了,说不定就在这几天又要来找你的。”
“从这里开洞口能挖出煤来?如果在这儿也能打出煤来,夏龙文何必修那么远的车路,还要安装空运滑索?”
桃花说:“能不能在滴水崖打出煤来,不是我们要操心的事。我们要考虑的是:打不打得出煤炭,都要占我们的承包耕地。卞家在他们老庄子已经把煤挖出来了,正计划接着坟园坪把矿山车路修上万佛寺去。放了两次线都没放下来,村民把他们钉的木橛拔去丢峡谷里了。说不允许乱占他们的承包耕地。”
“卞家若在滴水崖开洞口,坎上的坡地和林山倒是占不了多少,那块水田正是出山路口,如果从洞口把路修出来,这块水田基本上就占去大半了。卞家除了每吨煤给我们抽一块钱,就没有别的条件了?万一挖不出来煤呢?”
“我弄不懂:你们在外面闯荡的男人,应该见多识广,思路开阔,怎么老在墙旮旯里思考问题呢?人家开了多年的矿,没有把握,能冒这么大的风险?卞家在他们老屋场开挖的时候,谁相信能挖出煤来?人家就有那个发财的命!一挖就挖出煤来了。”桃花儿说,“问题是他们承诺每吨煤给我们抽一块钱,我们怎么统计他们到底出了多少吨煤?运煤由他们,卖煤由他们,他们一年卖几百几千万吨煤,对你说只卖了几吨煤,你怎么去核实?你又无权去查他们的账目。我想,他们不把具体的监督管理办法在合同里写清楚,我们就不答应他们在滴水崖开洞口。还有,占用承包水田的补偿给低了,我也不干。”
“你心里先思考个底儿,免得到时候,我们的脑袋灌了糨糊,什么条件都由他们说,我们只有被动接受他们的条件。等你反应过来吃了亏,再反悔就难了。”贺远春叮嘱道。
“男主外,女主内。你们大男人跑四外,领了客人回来,泡茶煮饭算我的。部队你也呆过,乡政府你也呆过,又出过远门,总晓得外地矿老板占用农户的承包耕地是咋给补偿的嘛!说了半天,你倒啥事都让我思考。凡事都叫我拿主意,还要你这个男人熬火锅呀?”
“我们家跟别人家不同,阴盛阳衰嘛!你就把男人当宠物养呗。”贺远春嬉皮笑脸地说。
“给你说了半天的正经话,算白说了。”桃花儿斜了他一眼,撅着嘴假装生气。
修万佛寺的矿山车路,征用村民承包地不太顺利。尽管卞虎让白支书不通过被征占耕地的农户,直接刻了他们的私章盖在《协议书》上了事,但白进财思考再三,还是没有照卞虎的主意去做。因为《征地协议书》迟早要同被征地户见面,这么做,势必会给自己留下麻烦。当然,卞虎给他出的这个金点子馊主意,对他倒也是一个启示。村里有些账目表册,村干部不公布公示,村民一般是不会知道的。何尝不可以用这个办法做一做?只要不出大的漏洞,下边不拱,上面也不会认真来查。
支书白进财又把这些被征占承包地的村民召集到一块儿开会。苦口婆心地讲解修通万佛寺的车路是大家梦寐以求的好事。
“莫说占了你们屁股大几块承包地还给补偿,我们还配给你们低保指标,就是白占,为了方便你们自己走路,也应该主动积极地配合我们的工作。做农民,要守本分,要晓得好歹!土地还没承包到户之前,你们房檐坎下都是集体的,谁敢随意栽一株南瓜?如今,集体把耕地承包给你们了,倒成了你们私人的了!我们想收回来办点公益事业,反倒抱着你们脑壳摇还摇不转,哪有这号事?我是先给你们讲好说,如果把你们当人,你们不装人,那我们也就只好采取以硬碰硬的措施了。大家乡里本土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是不要逼我把话说生了。昨天,我又找卞总商量了:凡按照《协议》出让了土地的,你们每年烤火所烧的煤,不受限制,随便在矿上去背......”
卞虎的观点当然不同,认为没必要跟村民讲那么多“商量”。跟他们“商量”的越多,他们越觉得上脸了。要想吃到核桃仁儿,就必须抡起榔头砸开。“这把榔头,就掌握在你们几个人的手里。如其费那么大劲去连根拔树,何不使点巧力来磨刀!”
被征占土地的农户中,本不涉及余少刚的。可是,余少刚总看不惯他们这种飞扬跋扈的作派。他到这些被征地户中去了解情况,并给村民指出《征地协议》上不合法处,正遇白进财去督催村民签协议,两人不免斗起嘴来。
“你在跟他们戳弄些啥?我倒说万佛寺的老百姓向来是听话的,怎么一下子出了这么多刁民了呀,原来还是你在背后烧阴阳火哟!”白进财对余少刚怒气冲冲地说。
余少刚也不示弱:“白进财,请你把话说清楚一点:这些村民都是刁民吗?为了你们的一己私利,竟强刌村民当猪劁,还不允许他们动弹一下?”
“我就这么说了,还怕你把他们挑动起来造反不成?——这里又不牵扯征你的承包地,你卵事啊?”
“大路不平,众人踩修!我就看不惯独断专横的土皇帝。眨巴眼晒太阳,一手遮天。看看你们拟的《协议书》?这是‘协议’吗?——纯粹是强奸民意!”
“你啥意思?谁是土皇帝?当初群众没选你当村干部是不是?那是你自己不成器,见了女人的裤衩都不放过!我什么时候强奸你“敏姨”了?我还强奸你妻子儿女了呢!”
“我没有妻子,更没有儿女。我只有正义!我可以代表村民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你代表村民?你又不是人大代表,有什么资格代表村民?你只能代表半吊子!狗逮老鼠,多管闲事。不怕你是在部队立了功的,拿到我面前来炫耀不起作用!如果真有本事,怎么大半辈子了还找不着一个女人?迟早还得依靠我把你送敬老院去!”
余少刚觉得不值得跟横不讲理的人费口舌,打个淡哈哈,走了。
白进财更来了劲头,唾沫横飞,直骂得嗓子干痒了,才钻进一家村民的屋里找茶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