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贺远冬返身出来,双腿一直颤抖不已,怎么也抑制不住兴奋激动的心情。信步来到车站广场南侧的公共厕所,他急不可待地要进厕所点数后背裤带里的钞票。他只想把自己交给丢了钱的瘦高个儿七千块钱扣够了,剩余都给矮胖子一人算了。算是他给瘦高个儿帮忙挽回了七千多块钱的损失。可是,他们慌忙分手的时候,没机会约定矮胖子摆脱瘦高个儿后在什么地方分钱。又想,矮胖子叫他在厕所等他,他指的应该就是这个厕所。矮胖子并不笨,他一定会找过来的。公厕的门口横着一张桌子,一个胖老女人坐在里面。贺远冬正要从桌子边挤进去,胖老女人拦住他:“喂,一块钱!你没见这儿写着吗?”

“撒泡尿,还给你一块钱?那鸟儿还由你管呀?”

“那你出去吧,不要来我这儿撒了!”

贺远冬极不情愿地抠了多一会,只有一张五角的纸币,四枚一角的铝质硬币,“啪”一下扣在桌上,老女人睄了他一眼:“还差一毛!”

“只有九毛!少你一毛钱,我一泡尿不撒完可以了吧?”贺远冬边说边往里跑。背后,苍蝇似的飞过来一句讥屑话:“一看就是个农民工,小气鬼!”

进了厕所,厢隔的壁上满是“刻章办证”(一串电话号码),“枪支,迷魂药,透视麻将,学生妹......”(一串又一串电话号码)等乌七八糟的东西,这些都吸引不了贺远冬,他急不可待地掏出那卷“连着号的”崭新钞票,解开黑色方便袋,他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在厕所里!

那是一沓冥钞!

他飞快地跑出来,再去找这两个人,却连鬼影子也找不着了。

其实,找不着这两个人,也是贺远冬的万幸。只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潜在的危险罢了。

他垂头丧气转回来,才发现车站旁边矗立一架标语亭,上面玻璃镜框镶嵌着“有困难,找警察”的温馨提示。他找到车站警务值班室。值班警察听了他的报案,对他说:“现在骗子多呀?你得当心呀!你是哪里人?出来干啥的?把身份证拿出来我看看!又没逮住骗子扭送了来,让我怎么给你处理呢?以后当心些哈!”说完,把头拧向一边,不再理他。

贺远冬从警务值班室出来,见门口旁边的墙上还贴有一张值班室里那个警察头像的“温馨提示”:“不要去车站广场以外的地方闲逛;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轻信‘好心人’拉客送行李;不要参与地摊上摆‘残棋’、‘橡皮筋套笔’、‘猜扑克牌’等游戏......”

贺远冬身上仅剩有三十多块钱,他再次陷入了绝境。

他在车站广场漫无目的的晃荡,心中拉拉作痛。这时,即便有够买车票的钱买到回家的车票,他也不好意思进得家门。他同贺远春一块儿跑到工头儿家里去结的账,就这么身无分文地回去,连编谎言骗方菊的余地都没有。将这遭遇原原本本讲出来也没人相信:一个大男人,就这么简单被人骗了?说出来也是丢脸的事。

信步走出车站广场,不知不觉又被人团团围住,问他话,他只会用家乡土话作答,人家一看就知道他是外地乡巴佬。就像贵州从外地引进的那头驴,初被老虎看住,它只会蹶一下后蹄以示警告而已。于是,围住他的人抢的抢他的行李箱,拽的拽他的衣服。贺远冬成了撞入网罟的鸟儿,任是左冲右突也脱不了身。

这些人不是小偷,也不是骗子。这些字眼用在他们身上与其身份不符。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明叼明抢,大有“杀人者武松也”的江湖豪气。农民工一时找不着活干,当然就是“氓流”了,也就是把“流氓”两字倒过来新创的一种特殊称呼。大凡氓流,一般认为是社会治安重点防范的对象。也有人把他们称之为“盲流”,至于哪种称呼更确切,那是社会学家们研讨的问题。罚这类“氓流”或“盲流”们的款,他们拿不出几块钱来;把他们抓起来拘留,还得倒贴生活费。唯一的办法就是驱赶!

贺远冬此时的境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电视里《动物世界》中的一组镜头:一头落了单的野牛,立刻被一群狮子围在垓心,纵使将身子打着旋转也无法突围狮群的包围圈儿。

他胆怯,慌乱,焦急,正不知所措,突然一只大手抓住他的肩膀摇晃了一下,把他晃了个大趔趄:“我们都在到处找你,却在这里跟他们纠缠啥?车都找好了,就等你一个人!”

那只大手拽住贺远冬挤出“狮群”,贺远冬才看清那人:大腹便便,一脸横肉,手指头粗壮得像五棵胡萝卜。脚穿一双解放鞋,脚跟外侧的鞋帮几乎变成了鞋底。他站在那里,就像立在神道上守护陵园的翁仲,令人望而生畏!

晚上玩了一通宵扑克,上午又是结账,又是赶路,贺远春倒也不觉得疲乏。可一上车,摇摇晃晃,他就迷迷糊糊想睡觉。刚瞇上眼睛,又被一阵激动声高的家乡话把他的瞌睡赶跑了。那是一个男子在打电话——

“喂,我说你这个人咋这么愚蠢呢?连这点事都办不圆转,亏你还跟我在外跑了这几年!是呀?是我叫你送去的嘛!你长了个猪脑壳,一点事都不想一想!我叫你在大庭广众之下送去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能直接收你的钱吗?蠢猪的妈哭儿,蠢死了。猪!你把我谋划得好好的事给办砸了。——气死人!好了,别说了。我已经上了车,明天中午就到家了。你听着,喂,喂!你立即主动给我把门关了,先停几天再说!”

贺远春寻着声音望去,“咦,这不是亮星吗?这几年在哪儿发财?”

陈亮星回过头来一看,是贺远春,他忙把手机盖儿合上,往腰间皮套子里塞,腾出手,伸过来,回走几步,握住贺远春的手,使劲摇晃了几下,惊喜道:“怎么是你呢?贺哥!你不是在乡政府工作么!——旅游,还是公差?”

“母差哟,还‘公差’!鬼使神差!出来打工。”

“贺哥真会开玩笑。你们乡干部都出来打工了,谁信呢?”

“真的,我哄你干嘛?我一个烧饭的火夫,哪是什么‘干部’?——干萝卜!我脚受了一点伤,住医院时,正赶上撤乡并镇。原单位不存在了,自然就没我的事了。不打工,你说,老婆孩子吃啥喝啥?孩子上初中,一年,这费那费,怎么也得几千块。唉,一提起钱,头都胀了!你给谁打电话?发这么大的火!”

“你不知道,我那个女人,看起来光眉子画眼儿的,纯属驴粪蛋蛋外面光!一点儿也不灵醒。差点把人气死了!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在河北煤矿,给姑父在井下领班。你应该是认识我姑父的,就是在河北认了那个矿老板作干爹的张兴元。我跟他干了这多年,手里不敢说多,百儿八十万还是有的。后来,卞龙接管了那个煤矿,姑父也被人投炸药包炸死了。——那边,公安到现在还在查呢!人家已经怀疑到凶手可能就是我们这边的人。——从那以后,我就没在河北煤矿干了,带着陈燕去内蒙包了一处铁矿。由于井下环境不好,淋头水太大,巷道分布不合理:该进的地方没打进去就乱放炮,不该打的地方,却打的一塌糊涂。你说,我能不放弃么?咳!说这些你又不懂!在那儿我不仅没赚到钱,还倒赔了十几万。去年回到家里,闲着没事干,贺哥晓得我是在外面浪惯了的,我见集镇上还算热闹,再加之自己也爱玩,就租了人家一个门面,开了一家麻将馆儿。生意倒是还不错,每天千多块钱稳赚。

“听曾跟我一块儿下过煤窑的一个朋友说,他那边有个铅锌矿,因接二连三出事故,去年就死了五六个工人。找人掐算,说矿老板这几年行劫财运,弄不好还得谨防牢狱之灾。矿老板深信不疑,就降低条件,把矿转让出去,换了人也就换了手气。朋友鼓动我去看看,要是能接管,他也想入股。可我过来没几天,矿山的底子没摸清楚,不敢贸然下手,冷所长给我打电话,说公安部马上要在全国开展一场扫黄打非突击运动,提醒我注意一下。我叫陈燕给冷所长送一万块钱去,到了他们系统交叉检查的时候,都把眼睛皮儿耷拉一下,等风头过去了,也就没事了。你说死女人有多糊涂?她拿着一万块钱到派出所,冷所长正在开会。她就在会场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钱往所长手里塞。把冷所长也气疯了。当场把她臭骂了一顿。问她是不是有神经病,把陈燕也骂哭了。

“你说,背时女人把事办成了这样一个尴尬局面,我不回去能行么!冷所长说,他只好公开查封我的麻将馆,才能消除一部分负面影响。”

“谁都想在人面前显得一身清白,但谁又真正能做到绝对清白呢?再贞洁的女人也不敢说自己从没动过邪念;再淫乱的娼妇也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干那个事。”陈亮星说。

“那你回去打算怎么弄呢?”贺远春问。

“事情已经弄得很被动了。唯一的办法,就只好忍痛割爱,牺牲我自己的利益,尽可能地保住冷所长他们的面子,还是给自己留条退路。一旦有了机会,都是江湖上的朋友,他们不可能不照顾情面,所谓多个朋友多条路嘛。如果只顾眼前利益,与领导把关系弄僵了,自己不是把今后所有的路都堵死了?所以我还是主动把麻将馆拆了,改为理发店。”

“说了半天,还是改头换面嘛!都是一样的开店做生意,照样是赚钱,哪能叫‘牺牲’你的利益呢?”

“你没涉猎过这些行业,说了你也不明白。开理发店,又辛苦,又下贱,累得腰酸背痛,十天也挣不来开麻将馆一夜弄的钱多呀?——还不算在牌场上放高利贷和抽头的收入呢!”

“你放心,哪样事不是一阵风?先关几天门,等运动过后该咋弄照样弄,说不定冷所长还是你麻将馆的保护神呢!前几年又不是没禁过赌。人家的赌场都查封了,冷所长的小姨子开的麻将馆生意照样红火。谁都知道,冷所长的小姨子实际上是替冷所长的妻子背包的,冷所长的小姨子仗着后台硬,做起生意来毫无顾忌,过于张扬,那些受到查封的人便心生嫉妒,由妒生怨,由怨生恨,老向新闻媒体寄材料举报。报社也来过几个记者调查采访,收了冷所长的红包。虽然烟消云散了,毕竟让冷所长有所顾忌。冷所长不让小姨子开麻将馆了,去县城租房子开宾馆。住她的宾馆,旅客享受特殊服务更安全......”

贺远春继续说:“每年,冷所长给他的属下都下达的有创收任务。而且,这些创收任务与他们的年终奖挂钩。他们所里的人就想尽各种办法来完成或超额完成任务。比喻,他们故意放任旅馆里专做那种生意的人放诱饵下套钩。有时钓上一条大鱼,可以罚他几千到几万!当然不能让“诱饵”有劳无偿,她们是会在旅馆老板或老板娘那里得到几百元抽头的。但谁敢在所长的小姨子宾馆里搞一次骚扰性的突击检查?万一遇上系统内部互相抽查,冷所长是会提前给小姨子打招呼的。”

“你虽然是在机关单位搞后勤的,却掌握了许多别人无法知道的秘密呀。”陈亮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