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超举起“丁”字杵,很想劈他幺舅脑袋一杵棍。但他忍住了。放下“丁”字杵,脱下那只皮鞋,翻过皮鞋底,搧打着他幺舅的脸。这只皮鞋正是卞彪上次送给她的。
“超超!你先饶他一次,我有话跟你们说。”卞龙什么时候来的,他们竟都没注意到。其实,卞虎已经提前给卞彪透露过卞龙马上就会赶回来的信息。卞彪焦急的等着,没想到老大回来得这么慢。他在万超举起“丁”字杵时,就已经做好了就地翻滚而逃的准备。幸亏超超意念一闪,改变了主意,将杵换成了鞋底板子,那一杵未打下去。卞彪想,挨他外甥几鞋底板子,也许就此会饶过他。这正是卞彪老成持重,才具备了遇事临危不惧的基本素质。
卞龙手里提一只黑皮包,走到万明富跟前说:“万哥,超超,我们进里边屋说话去。”
万超喘着粗气,对卞龙说:“这不关你的事!你还仍然是我的舅舅。如果把我惹恼了,不管天王老子地王爷,我一个都不认!”
卞龙拍拍万超的肩膀:“那当然,那当然!既然你还有我这个大舅,就听大舅一句话,大舅有重要话跟你们商量。如果我说错了,你们不管是抠他的眼睛还是断他的脚胫,我绝不拦阻!况且,我也是来领罪的。你姥姥走的早,姥爷又没能力不管我们后人的事。作为老大,我没把彪娃子带好,是有一定责任的。看,我这不是负荆请罪来了么!”
超超听了大舅这几句说话,作为嫡亲外甥,反倒觉得做的有些过分。又听父亲对他说:
“超,先听你大舅怎么说。”
万超略消了一些气。他重新把那只皮鞋套在脚上穿好。把大舅让在前面。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猴王”牌香烟抛给他爸,示意让他爸给大舅敬烟。
卞龙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卞彪吼道:“还不给我滚!”
手一扬,把车钥匙抛在卞彪膝前。卞彪感激地飞了他一眼,快速将车钥匙抓在手里,继续跪地,等他们进屋。
这一切都没躲过万超的眼睛。他站住,叫住他大舅:“你值得在这儿玩‘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吗?”
卞龙:“不会的,超超!我向你保证过的。彪娃子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你大舅在你们跟前再耍了花招,能对得起你们一家人吗?再说,我今天单人独马来,就算跑了卞彪那个‘和尚’,还能跑掉我这座‘庙’?”
他们进到屋里,卞龙把黑色皮包递给万明富,说:
“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出这样不幸的事。对于娇娇的死,我心里也是同你们一样地难过。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你们就是把彪娃子打死了,也只是多死一个人而已!就是再多死几个人也换不回娇娇的生命。再说,家丑不可外扬。超超年轻有为,前程远大。别看你腿脚不太方便,我保证你将来会超过我们,——后来者居上嘛!
“这里是五十万块钱!万哥你拿去先用。再有差钱的地方,你们就给我说。回头我把彪娃子东头儿的那口窑井让给超超经营。稍微好好管理一下,一年也有千把万的利润。我这个人,万哥是晓得的。从不狠心吃独食。大家合伙儿求财,共享红利。何况,你我是什么关系?——除了干柴无好火,除了郎舅无好亲!如果当初不是万哥带我去河北,可能也未必有我的今天。说实话,我一直都在寻找报答你的机会。现在我稍微混出个人样儿了,岂能六亲不认呢?任何人,不管过去的关系怎么样,只要向我伸手求助,只分帮大与帮小,我绝不推托。我的观点是:不要计较过去了的那些恩恩怨怨,要用发展的眼光看未来。”
万明富说:“老大,过去的话都不说了。今天,我并不是看你有钱,又是县人大代表、市政协委员的面子,而是看在你姐跟着我吃了半辈子苦这层关系上,我可以暂时放过老幺这一次。任何人在任何时候做任何事情,都要认得人。做事不认人,那就不是人......”
“好了,万哥!这件事就请你们不要再提说了。越提越令人伤心!那么乖巧的一个花季少年,......谁心里不痛呢!彪娃子不懂事,一时做了糊涂事,他心里比谁都更难受。他执意要给娇娇置办一副大理石棺材,也足见他的忏悔之意。一副大理石棺,从订制,到从云南大理发运过来,怎么说,也得花几百万。这倒不是说钱多钱少的问题,而是他不这么办,良心在受折磨。所以我也就默许了。”卞龙把椅子挪一下,挨近万明富,嘴凑近他的耳朵,压低了声儿,“老爷子也怄得住医院了。这几年,他老犯咳嗽,吐出的痰多是粉红色的泡沫。让他去医院做一次检查,他总说是年轻时落下的老毛病,看病白糟蹋钱。去年,我抽了一点时间,硬逼他去医院检查。一查,麻烦了:肺源性心脏病!——这事暂还不能让春芳姐知道。她自己的身体本来就不大好,又受到这么大的刺激,怎还敢让她再操父亲的心?这段时间,你们主要把春芳姐照护好。她是你们家的梁柱子,她要是倒了撑,家里来了客人,连烧茶的人都没有了。”
卞龙咳嗽一下,清了清嗓子,接着说:“超超反正也不上学了,只要你听大舅的话,大舅保证你混得不比别人差!我把东头那孔窑井送给你,暂时还得让你幺舅经管着。你先学着管个账呀,后勤、采买呀什么的。一来,先熟悉管理,学会经营。自己啥都不会你怎么当老板?首先你对你手下那班管事的就没法制约:没本事的人办不了事。办得了事的人必先试探你的深浅:你样样不懂,他们就从中蒙你的空子,甚至当你的家!所以,要想做老板,你就得具备做老板的素质。你幺舅刚受到良心的谴责,正找机会将功赎罪,他会对你格外卖力的。如果你能驾驭你幺舅了,那么,恭喜你,你已经可以做一个合格的老板了。对待下面的人,不是要你有多么凶狠,而是要你知人善用;让下面的人敬畏你而不是怨恨你。关张为什么对刘备那么中心耿耿?是因为刘备能放下‘皇叔’身份架子与他们称兄道弟。目的还不是要人家替他卖命?因为他善于笼络人心,人家就甘愿为他卖命!将来,你一定要学会这一点,要学会饶恕人。二来,为避众人猜疑,你也不能急于求成接管我送给你的这孔窑井。别人还以为是我们给的娇娇死亡赔偿,在众人口里传出来就不好听了。就是以后你接过去独自经营了,因你办不来开采许可证,还只有挂靠在我的开采证上。从去年开始,往后,要想新办开采证,恐怕比登天还难!——上面管的越来越严了。”
“我还建议万哥在村里管点事儿。别看村干部官儿不大,毕竟占住了一方的社会资源。近水楼台先得月,村干部将大有作为。”
万明富说:“我们砂坝坪才不是你们万佛寺呢!村民个个都是些阿谀逢迎的家伙。上斤不上两,人牵不走,鬼牵却飞跑。谁有势了,恨不能把舌头伸进人家的屁眼里舔内痔;谁走下坡路了,泼臭粪的,掷破鞋的,一个个都来欺懦悚。譬如夏龙文,好时运来了,老鼠引路发大财。当了煤矿老板,都晓得他手里有钱了,就有人给他腾屋场,给他转让土地。如今,他得罪了高局长,开不成煤矿了,人背霉了,狗都在他头上拉屎撒尿。现在又要拆他的房子。他建那两幢楼房,我都晓得花了一百六十多万。人家只给他二十万补偿费,这不等于白占吗?换谁也不会同意。但限他两个月之内,必须腾退。鸡巴拗不过大腿,他要硬犟着不搬迁,迟早还要吃大亏!”
“哎哎哎,我说啊万哥:你怎么吃咸萝卜操淡心呢?是不是你曾在夏龙文矿上当了几天安全矿长,就对他有了情意?”卞龙取笑他的姐夫。“我们在万佛寺开煤矿了,绝不会只给你一个安全矿长混混吧?往后,超超就是矿老板了,你要好好协助他。至于夏龙文,你还是少提他为好。他倒霉的日子还在后头呢!抠屁眼吮指头,放屁还想滤点儿渣渣出来,那岂是办大事的人?”
“我倒不是替夏龙文打抱不平。夏龙文死石头不让路,脑壳不开窍,不值得人家同情。我是说,现在好多人都是喂不饱的狗。尤其是那些有了一点势力或狐假虎威借了别人势力的人,见人担一担大粪他都想沾一指头儿。这类人,你维系他,他以为你怕他,所以要巴结他;你远离他,不理睬他,他又说你傲慢,目中无人。这类人如夏天的蚊虫,你躲不开,又如恶人家养的狗,你得罪不起......”万明富显得有些气愤。
“万哥,我现在不跟你争论你的某些观点,一个人的观点是随着他的环境和地位的改变而改变的。我现在就要扶持你在砂坝坪,在万佛寺,在白沙县做一个有钱有势的人,让你体验体验那种被人尊敬的感觉。”卞龙说。
“就算我想在村上为群众谋点事业,村民不选我,也是枉然。”显然,万明富还是动心了。只是担心没有把握。
“我说句不怕万哥多心的话:你那么聪明的人,却尽说些没出息的话。”卞龙分析道,“事在人为。就说万佛寺村的支书白进财吧,他从小就是个人见人怕的火辣子。前些年,对村民能下得了手拉猪牵羊、捉鸡逮兔、掀房子扒瓦,在家门口无所顾忌得罪人的协助收款员除了白进财,还能有几个?白进财当了村支书,连五保户的危房改造款都敢吃。村民把他怎么样?顶多背地里骂他几句‘断子绝孙’,这和阿Q的‘老子被儿子打了’有什么区别?什么‘权’都是操控在少数人手里的。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总之一句话,只要有人想用你,你就是能人;人家不用你,你再能也没用!如果没有白进财,万佛寺还有多少能人都能当村支书!有些事说白了,其实就是张天师的消灾祛病符,是用来安抚病人心理的东西,可病人却把它当了真。记得我们小的时候,谁敢在自留地以外的地方栽一株南瓜?土地承包到户了,村民都硬肘了,想做点事还非得抱住他们的脑壳摇。缸里倒了油,他们却在大路上捡芝麻。你若当了村干部,起码自己办事就方便多了吧?”
“常听老辈人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可是,我不占人呀?前一段时间,吴书记硬行要求我把茶园毁了,改种金银花,我还同吴麻子吵了一架呢!”如此看来,万明富对参选村干部,已经不抱多大希望了。
“我不是在万哥面前吹牛!——当然你不能在外人跟前说。莫说镇里吴书记他们几个人,有机会了,给他们打声招呼而已。就是新升任的县高官白守礼,我要他现在就来,保准他不敢拖延半个小时。——他手中再重要的工作都得放一放。另外,我还告诉万哥一个好消息:据白书记专门向我透露,白沙县已经争取到国家拨款1400万用于仙人渡水库除险加固工程。安泰市发改委和市水利局已将这一工程列入专项资金投资计划。我若是投标,估计在两个月内就能拿到这个项目。我初步估算了一下,整个工程费用花不了五百万,就可套取国家900万配套专项资金和地方150万配套资金。要想使得安泰市水利局顺利通过验收,打算再撒出去一百万,也还有近千万的赚头。万哥如果对这项工程感兴趣,你可以接过去搞,我去帮你拿下这个合同。赚钱了,你我各半;有什么风险,算我一个人的,怎么样?咱们不谈这个了。超超明天把你妈妈领到县城去,各选一套像样儿的衣服。河北那边,全部停矿整改,我把主要管事的和少部分矿工留在那里,让他们暂把煤储存在井下废巷里。其他大部分矿工都放走了。我正好这段时间有空,带你们去泰国转一圈儿,也开开眼界。超超还没坐过飞机吧?啊?火车都没坐过?好,这回大舅带你们坐一回。飞机刚起飞的时候,地下的楼房、汽车,你都看得清清楚楚,接着,整座城市、郊区、山川、河流,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不清了。再下来,地下什么都看不到了,能看见的,全是雪团,是雪白的,被弹松了的棉花!那便是云。从飞机上往下看云和站在地下往上看云完全不一样。在飞机上看云,太阳把云晒成了雪的海洋。飞机降落穿过云层时,近距离看云,其实就是雾霾。哎呀,那简直是太神奇了。”
“我姐也怪可怜的,活了几十岁,连白沙县城都没去过。说句羞人话,进了城,连厕所都不知道怎么进。还有,等你们在外头散散心了,回来领超超去省城大医院配一副假肢。说实在的,今后,你已经是煤矿老板儿了,还撑个‘丁’字杵那形象多寒碜?切莫像夏龙文那么窝囊。不是我作贱他,有事出门了,连啤酒都舍不得喝,饿了泡一桶方便面就完事了,活脱脱一个农民工!他那么节省,如今呢?也没见他成多大气候!他那个熊样儿怕是翻不起来勺了。超超换假肢又花不了几个钱。稍好一点像进口日本的,住院换好,也不过四五万块钱!钱,我先给你出,以后,你发了,还记得大舅就是了。”
钱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它就像上帝,处处彰显着无所不能的巨大能量。有了这种东西,处理任何事情都变得那么容易,那么简单。快刀斩乱麻,本来就是卞龙一贯的处事风格。他毫不费力,轻轻松松就安抚了姐夫一家,轻而易举地化解了一场亲戚差点决裂的矛盾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