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悄无声息的飘然而过。白进喜的那点钱虽然去而复返,河里打水洗河床,终是悖进悖出。还了一些最要紧的外债,也就所剩无几了。他又背着玉兰去悄悄赌了几次,尽管是小打小闹,总不过是孔夫子的行李箱——书(输)多银(赢)少。不屑个把月,把身上所剩的一点钱又耍完了。白进喜整天唉声叹气,穷困蹇足,举步维艰。欠别人的,不管是赌债还是其他什么债都是要还的。一个人如果丢失了信誉,耍赖,堵死了自己的退路,最后弄成了人见人避的孤家寡人,今后还怎么在社会上混?一个大男人,缺钱不缺力,窝在家里总不是个办法,他还得出门去寻找挣钱的门路。
计划生育罚款也还没还清。能让他分期交罚款,对他本身就很宽大让步了,这都是哥哥白进财从中斡旋的结果。上交各项税费、三提五统等兑现款,还有集资办校款、乡村公路摊派款以及各种意想不到的罚款......,最为紧逼的莫过于人情债。传统的婚丧嫁娶,盖房乔迁等红白喜事已令人应接不暇;时下又兴起新的五花八门的可恭可贺之事。如生孩子做满月,做周岁,成年人在33、36岁都要冲喜;家有老辈的,要过六十大寿;升学的要办“状元”酒,入伍参军的要办“戴花”酒;病人出院要办“康复”酒,先富起来的村民买了手扶拖拉机或小四轮,要庆贺“金光大道上奔小康”;就是劳教人员刑满释放回家,也还要办一场“驱晦除灾”酒。至于礼金,从最初的送苞谷洋芋、萝卜白菜、豆腐、烟叶茶叶等实物到三元五块现金钞票,逐渐上涨到五十、一百。水涨船高,物价上涨,贺人的礼金更是疯涨。有时不在人家礼薄上挂三百五百,你根本就没脸坐在人家酒席上。即便家家户户都备下了印钞机,却弄不来印钞纸也是枉然。有钱的人当然就不同了:卞家给那些有头脸的人送寿礼,动辄上万。而且,有些有头脸的人一年做两次寿(按公历过一次生日,再按农历又做一次寿),卞氏弟兄装作不知,再去恭贺一次。人家有钱玩得起牌子。感情投资是一本万利的投资。占据社会资源的人用社会资源回报你,利润是你成本的百倍千倍甚至更多。但作为最穷困的村民白进喜,就为几十块钱一次的普通恭贺酒都喝不起,其捉襟见肘的狼狈相可想而知。
幸亏目前买娃儿还小,白进喜还少一项学生娃的开支。但集资办学款是按人头摊派的。“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可是,农民年年都摊派有数量不小的集资办学款,可万佛寺的教育还是照样穷,万佛寺的孩子仍然苦。这是因为这些孩子生就的命运不济。他们的祖先大多没葬到一处好的龙脉。万佛寺的风水龙脉白仁贵堪舆给姚惠贤,让卞氏一家独占了。
转眼便是明春要用的籽种、化肥等等,白进喜是越想越麻头。像他家这种情况是贷不到款的——哪怕是几百元钱小额贷款都不行。白沙县的扶贫理念是肥上添膘。能在银行贷得出款的都是有钱的主儿。这也难怪银行放款不可能不评估风险指数。你连饲料都备不起,谁敢把鸡借给你下蛋?把钱借给那些舀水不得上锅的穷人,一旦他们穷急了扯起公脚布缠婆脚,将所贷专项资金转移了用途,到时候,银行连本金都难收回咋办?银行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把钱借给有钱的人去滚雪球而不是借给穷人去救水火。
这年头,山上的木料伐光了,原先黑森森的山林,如今已经变成了稀毛癞秃头。野药挖空了,未到水冷草枯的季节,遍山已被干枝枯叶替换了碧绿茵茵的繁茂景象。打猎捕兽,更是望梅止渴。野兽在这光秃秃的山上没了藏身之地,都纷纷逃之夭夭了,只有野猪反而成群结队下了山,在村民的庄稼地里猖獗地打着游击。据说,野猪也是受保护的。因有了身份,任其胡作非为,也成了地霸村霸,村民是不敢伤害它的。卞家在万佛寺遍地开花,到处都是煤窑井孔,可卞家的用工原则是不用当地人。在集镇上搞建筑,白进喜既不会瓦工,又不会木工,也就只有搬砖拌灰做小工。做小工,累死人不说,挨骂受气,苦一天的钱还没有大工师傅一半的工钱多。白进喜是大钱挣不来,小钱又看不上眼,眼高手低,这山望见那山高,到了那山仍然没柴烧。唯一的法子就是出远门。下河北,走山西,不管金矿煤矿,只要能挣到钱都行。运气好的话,能做个煤头工也不错。他听陈亮星说,进煤矿下苦力,还就是煤头工最能挣钱。陈亮星在煤矿井下领班的时候,最忌讳有人把炮工叫煤头工,“没了头”还是“霉头”?总之,在煤窑里,听到这样的话,总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苕娃子在他姑父那里做了好几年的领班,赚得个盆满钵满,还不是得益于他先做了一年多时间的炮工?后来,他的姑父被人丢炸药包炸死了,苕娃子只好把燕娃子带回来,先开麻将馆抽头,收台租。由于不会办事,麻将馆被派出所关闭了。如今又在镇政府后街开了一家洗头店。苕娃子便整天无所事事,打牌放贷,自己又吃上了现成的软饭,日子过的逍遥自在。
想到自己在矿井里做炮工,白进喜像是大把的票子已经攥在了手里。不禁好一阵兴奋。
再转而细想,自己居住偏僻。玉兰胆小,还没完全退脱小孩子稚气。买娃儿又小。母亲年事已高,况且耳聋。他若外出,千里迢迢,半年几个月又不可能回家,这些又叫他放不了心。
玉兰说:“你实在要出门,我也跟你一块儿走。”
“现在怎么可能呢?我又没有现成的挣钱去处,自己还现找门路,盲目带你出去,万一找不着活干,我倒还不至于就饿死,你和买娃儿叫我如何安排?”白进喜只得将好言哄她,“你在家带好买娃儿,我出去就想办法给你寄钱回来。那头猪也有一百多斤了。你辛苦些把它饲弄好。这两年,我们还没宰过一头超过两百斤以上的猪。每年不等夏天过完,腊肉就没有了。油也不够吃。今年就要看你的了。——不管怎么说,母亲年纪大了,你生买娃儿又落下心慌病,油水还是不能太薄了。在家里要把你们几个人的身体照顾好。我找好活,再能把矿包下来,就把你接去给我做饭。明年,我们就不用养猪了。也让你轻松潇洒几年。”
“哪有那么容易,一出门就把矿包到手了?你做任何事都是先把心起得高!”夏玉兰把白进喜哄她开心、宽慰她的话当真了,听得半信半疑。
“即便一时包不了矿,我也能做一个炮工的。听陈家苕娃子说,做个炮工很简单。只要头几下把钻杆扶住挂上了眼子,凿岩机有气腿撑住,人也无须用力,窝在旁边睡一觉都行。若与工头儿把关系玩铁了,说不定给个领班干干,挣钱就容易得多了,也不至于下很苦的力。也不做过于危险的活。比起其他工人也安全很多。到那时,我把你带出去,啥都不让你干,晚上陪我睡个觉,我也养得起你娘儿俩。”
“所以说你们男人不要脸唦!——成天就想着有人陪你睡觉的事,还有心思包矿?”
“你说哪个不想?有你在一块儿陪着我,免得我去找别人,不是能节省一大笔开支么?这账不得不算嘛!”
“你有钱了你只管去找别人陪你睡觉去,没人眼馋。你把全世界的小姐都包养起来,我还佩服你是有本事的男人。——怕的是你连自己的妻子儿女都养不活啵!”夏玉兰虽然说着玩笑话,但还是从那缥缈的向往中回到了现实中来:“这孤庄野户的,你走了,我怕......”
白进喜安慰她:“不要紧的。我走之前,有些事是会托付老大的。他在村里,手里毕竟有些权力,义务建勤工什么的,他总不会在你跟前摊派的那么见尽的。别人晓得,也不至于过于排挤顶驳你。有母亲在家,她虽然耳聋,身体总算还行,平时给你做个伴还是行的。别的事你都不用着急,等我在外面挣了钱了,我们把房子建到砂坝坪集镇上去。你就不用担心出门攀坡爬岭,下雨路滑了。”
“那都是遥远的打算。你出门挣几年钱,能把账还清也就不错了,哪里还指望你在大街上建房?你真正叫我住集镇上,我们又不会做生意,种地也不方便了。拿啥过生活?只要你往后不赌了,住在万佛寺再苦,我也就认命了。”
“以前的事,你也莫说了。我有错,你也有不是的地方。我打牌,指望能赢别人几个,哪晓得手气霉,老是输。输了又想捞本儿。本儿翻不回来,反倒越陷越深,窟窿越撕越大。我还不是心里难受?可是,越焦急越输嘛。我也下了决心:如果再上赌桌,就不吃过年饭了,不得好死,尸骨不全!你和文家路娃子也少伙在一起。我眼里容不进沙子,别人说起来也不好听。从前,我一直把你当小孩儿看待,只不过比买娃儿在生活上会自理些。既然说过了,你就注意些吧。你若不听话,别人怎么作践你,我管不住别人的嘴。自己管自己该行吧?路娃子若再来纠缠你,你要拿出自己的锋口。要不然——”
玉兰一把把他推开,哭道:“那你就不要出门!要穷就穷在一起。免得你只长两只软耳朵,尽听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乱嚼腮颚子造谣诬陷人!我又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你老是疑神疑鬼的不相信人!谁还要你来!快滚那头去,别把买娃儿弄醒了。”可她哪里阻挡得住白进喜的上下进攻。
白进喜出门下矿的事,夫妻俩就这么商量好了。
白进喜又去找哥哥借路费。白进财叫田玉琴在里屋取三百块钱给他,问他够不够。白进喜说,路费倒是用不了那么多。但乡村道路建设集资款还得缓一缓。实在逼得紧了,你帮我先垫着,我出去弄到钱就寄回来还你。家里煤也备足了,母亲过冬烤火问题你就不操心了。玉兰胆儿小,带买娃儿住在这么孤野掉远的地方,虽有母亲为伴,总还是令人不放心。所以要拜托哥哥嫂子常去看看,照护一些!白进财望望田玉琴,点头说,这个你放心,我们是啥关系?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尽管各立锅灶,可一个“白”字儿掰不破,实质上还是一家人。虽说眼下我家生活条件比你稍好些,你在外面发展好了,说不定就超过了我呢!卞家原来还不如你,卞绍华在砂坝坪教书,一条尼龙裤子从开学穿到放假,一直没洗过。有学生娃蹲厕所,说卞老师没穿裤衩。当时我不相信,假装去问生字儿,瞅他弯腰切菜时,用烟头烙穿他的屁股,果然透出指胆儿大一团麦子色的肉。你看人家现在多风光?全村大伙儿我都在操心,还能看自家亲兄弟的冷?——大的事,有我。平时,我会提醒你嫂子多去看看玉兰她们的。
白进财又问了老二具体出门时间。嘱咐叫在外少打牌。“再输了,我是没法请冷所长帮忙了的。”路遥千里之外,谁都鞭长莫及!又送给弟弟五十块钱在路上买点吃的喝的。白进喜千恩万谢,天底下,还是手足之情最浓啊!
白进喜回到家里已经是大半夜了。他刚要上床,鸡就叫了。玉兰起来,给他打了一碗荷包蛋,她怕他在路上不方便弄水喝,不敢多放盐,里面放了不少白糖。白进喜爱喝酒,她准备了一些在路上吃的卤菜。还有两坨熏干的熊肉,带出去也给管事的领导尝尝稀罕,比给人家买一条香烟都起作用。天还没亮明白,白进喜就赶到砂坝坪派出所外边大拐上拦住了去安泰火车站的长途班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