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肖明智发财心切,一年四季拖着杨红英白天黑夜在林山忙碌。大儿子肖鸿达没上成学,十几岁就跟人出门下煤窑。他现在还算混出个人样儿,做父母的心里也有所慰藉了。由于自己没日没夜的忙于植树造林,忙于林山基础设施,忙于养殖业和农业生产,对二儿子肖鸿运疏于教育和关爱,学习一旦在某个环节跟不上,家里也没有营造一个温馨的环境,没有得到及时的帮助和鼓励,儿子一遇到些许挫折就厌学了。肖鸿运欲去河北投奔他哥哥肖鸿达打工挣钱的念头在他头脑中一闪,就偷了家里三百元钱作路费,背着父母逃学出门了。在他天真幼稚的脑子里根本没有“深思熟虑”这个概念。

肖鸿运盲目地乘长途班车到了安泰火车站。学校以为他在家里有啥事耽搁了,家里父母还以为他在学校里安安心心读书。买火车票的时候,肖鸿运不敢给他哥肖鸿达打电话联系,怕他哥把他弃学出走的事通知了父母。心想,先到了石家庄再跟他哥联系,到那时,已经造成了出门的即成事实,哥哥和父母都拿他没办法。于是就上了从成都开往BJ的那趟列车。

到了石家庄,列车员提示他到站了。他刚出站,就碰上一个招工的。说华美建材厂面向全国高薪招聘技术工人。基本工资三至五千,八小时工作制,带薪双休。这个学生娃不懂什么是“带薪双休”,招工的说:“一看就知道你是逃学出来的,对不?知道你们学校老师吧?星期六、星期天,他们不上课,工资却照拿,明白了吗?你也一样,星期六、星期天不干活,照样给发工资!”

“不不,叔叔,我们怎么会逃学呢,这不毕业了嘛!活重不重?不过重点也不要紧,你看我这手臂,肌肉都紧帮帮的,在家经常种地呢!”

“行,我看你还可以。活不重,女孩子都能干动的。”招工的还说,“不是有劳动法吗?谁还敢拖欠农民工的工资!——工资每月一发。如果急着用钱的话,只要干满一个礼拜了,可以预支两百元零花钱。”招工的把他带到车站广场旁边的小吃店里吃了一碗牛肉拉面。还给他买了一瓶矿泉水。肖鸿运说他身上还剩有一百多块钱,坚持自己付钱。招工的说:“出门在外钱不露白,知道吗?快揣好了,别让小偷盯上了。”

他跟着招工的左拐右转,走出了人流如潮的车站广场,来到一条林荫遮蔽的小巷子里。一棵梧桐树下停有一辆小面包车。面包车里的司机戴一副墨镜。墨镜大得吓人,几乎把他的脸遮住了大半。由于宽大黑墨镜的反衬,嘴里露出瓣大如牛齿的白牙。两嘴角儿各龅一枚虎牙,生生被挤出队列之外而又不甘心就此出局,又像是抱团簇生的百合瓣儿。司机等那招工的走近了,下巴往上翘一下,问:“就只搞到一个?”

“暂只招到一人。先让他坐在车里,我再去转转!”招工的那人拉开车门,帮着把行李箱塞进车后座空挡里,让他先上车歇会儿。说不大一会儿就走。

肖鸿运上车后,发现车里还有一人,年纪跟他差不多大,估计也是才招的新工人,便向他点点头,算认识了。他暗自庆幸自己的运气好。等挣几个月钱了,工作稳定了,再给哥哥和爸爸妈妈写信,到那时,给他们一个惊喜!

大概等了两个小时,那个招工的没有再招到其他的工人。就对司机说:“先回去吧,只好过几天再来一趟。”

招工的上了车。坐在副驾座上。车出了小巷。开始是接连等红绿灯,大约一个多小时后,车上了柏油马路,狂飙了半个小时,又下了石子铺的仅能让开小面包车又窄又乱的乡间小路。颠簸摇晃了两个多小时,车终于在一个有红砖围墙的院子里停下。

被先招上车的小伙子叫贺小强,大概也是逃学出来的盲流。

招工的那人扭头招呼肖鸿运和贺小强:“你两个稍等一下,我去叫人给你们安排住处去。”便先下了车,走了。

不一会儿,过来了两个染了红头发,穿着红衣裤的小伙子,拉开车门叫他们下去。他俩一下来,面包车就开走了。

两个“红人”接待热情,配合默契。一个帮他两人拖着行李箱,另一人要他俩把身份证交给他,说要帮他俩办暂住证和办劳保登记、备案。

拿了他俩身份证的“红人”问他们身上还有什么贵重物品,譬如,现金、银行卡、手表什么的。为了安全,防扒防盗,这些东西必须交他们统一代为保管。他们两人的东西都不算贵重:几件换洗的衣服,牙膏牙刷。贺小强还有一小包自家炒制的茶叶。这些东西都在行李箱里。肖鸿运正在犹豫要不要把一百多元现金交给“红人”,“红人”却已经掌握了情况:“把身上的钱交给我吧。”他叫住拖行李箱的“红人”,“喂,你过来当面记一下,不然他俩不放心!”

他俩只得把一百多块钱掏出来交给“红人”。一个“红人”收了钱,另一个“红人”掏出香烟纸盒子记下了他俩各自的钱数。

走在前面拖行李箱的“红人”停在黑铁栅门口等他们。待他们走近了,说“疲乏了吧?疲乏了,这就给你们安排地方早点休息”。另一“红人”手抓住铁栅门一推一送,推搡了一阵,铁门发出哐哐啷啷刺耳的声音。这时,从侧面的小房里出来一个五大三粗、一脸横肉的汉子,袒露着毛蓬蓬的大肚子开了门。待两个新工人进去了,大腹便便的横肉脸汉子哐啷一声又关上了铁栅门。贺小强见大肚子给铁栅门上了拳头大的锁,他俩的行李箱还在红衣人手里,都被关在铁门外面,喊道:

“把箱子给我,我的行李箱!”

红衣人不耐烦地吼道:“叫什么叫!你们的所有东西,我们得统一保管!”

“那是我们的洗刷用品和换洗的衣服,谁要你们保管了?”

“咦——,凶啊?来了,就得守这里的规矩!”大肚子守门人横眼歪嘴地吼道。他像魔术师表演似的,手里突然多了一把高压电击棍。他把电击棍往空里一抛,铮亮泛光的电击棍在空里翻了几个筋斗,又稳稳落在他的手里。这是威胁和警告!

肖鸿运心里立刻紧张起来。

贺小强问:“你们要干什么?”声音颤抖,显然带着哭腔。

大肚子守门人向他逼近几步:“你敢咋样?”他用电警棍的尾端戳住贺小强的额头,将他的头戳的一歪。肖鸿运悄悄扯住他后背衣服,示意他保持克制。

肖鸿运怯怯地问:“我们的住处在哪呀?”

“诺,靠左边一排,2号门。沿这排房走出头,向左拐是厕所。”大肚子用电击棍指点宿舍方位。

肖鸿运和贺小强走到2号门,推门进去,里面空荡荡的。除了几摞红砖支起的三块胶合板算是床铺,其它什么东西也没有。胶合板上的灰尘有一层火纸厚。门拐角里有一堆垃圾,垃圾里有几只破鞋子、烂裤子,还有风干了的粪便以及死了几个月的干老鼠皮。贺小强转身又要往门外冲,肖鸿运一把把他拽住:“你没见守门的是个魔鬼吗?咱还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让我去问他——”

“呃,领导,你看,被子呀床单呀啥都没有,洗脸的毛巾靸脚的鞋都还在行李箱中呢,我们怎么住啊?”

“咋不能住?你以为到了星级宾馆呀?去看看别的宿舍去!别人都能住,就你两人不能住?先来的人正月数九寒天都这么住过来了,你们在四月天,马上快立夏了还要啥被子?再说,你们才来,一天班都没上,天上掉被子给你啊?”

“那我自己带来的牙膏牙刷请老板给我吧,在我的行李箱里呐!”肖鸿运小心翼翼的哀求道。

“看你娇生惯养瘙痒怕痛那样子,来这里还讲究啥?老子半辈子从来没刷过牙还不活得好好儿的!”

这里不是集中营,也不是劳改所。它是一家民营企业——砖瓦厂。砖瓦厂老板的舅舅是那个县的什么局长。砖瓦厂有他30%的干股。砖厂里三十几个工人,却有十多个管理人员,还有三个烧饭的,另有一个电工,这十多人是有工资报酬的,其他下苦力的都是从车站“招进来的”求财心切的盲流农民工。他们一旦被“请进来”就出不去了。每天只给他们“免费”供三顿饭,没有工资。每天至少要干十四个小时的活。拖砖坯,晾砖坯,装窑,浇煤面,封窑出窑,码红砖垛子。每个环节都有一至二个监工。监工不干活,在略高于工作面的地方用石棉瓦搭个简易棚子。监工就坐在棚子里,手里攥着电击棍,眼睛就像跟踪扫描仪,随着工人的屁股转。工人大多都穿着一条臭汗沾裹砖灰的短裤,浑身晒成古铜色。只有出红窑的工人因红砖余温过高,还很烫手,监工才给发一双手掌带胶的手套。其他的人,手指斗儿或手掌的粗皮磨光了,嫩肉上又冒出一层血珠儿也没有手套。

为了防止工人逃跑,他们实行限制和封闭式管理办法。扣押工人身份证和其他物品,控制钱财,使其逃出砖厂便寸步难行。在方圆近百亩的取土和运作范围内修建三米高的围墙。墙头装有钢刺网,沿线挂着“高压危险”的警告牌。每三十米处有个狗窝,都拴着大烈犬。里边的工人既不敢怒,也不敢言。脸上不能带有愤怒表情,当然也装不出来笑容。只能使人认为这是一班不苟言笑的劳动者。他们沉默寡言,对面相逢互不理睬,却多以目示意。

紧张而又过分繁重的体力劳动是转移枯燥感的最好办法。

肖鸿运和贺小强两个新进来的孩子,力气相对来说要小些,干活又没经验,监工安排他俩推板车,把砖坯送到砖窑边待烧。由于他俩是被同一天招进来的,两个人的遭遇也如此相同,使得两个孩子风雨同舟,患难相顾,彼此很快结下深厚的友谊。白天超负荷劳作,汗流浃背,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但他俩攥紧拳头咬紧牙关坚持。想到自己背着老师和父母偷跑出来,活该要吃此苦头,从未掉一滴眼泪。尽管是残春时节,晚上却乍暖还寒。他们没有被子,光着身子睡在硬板上,每每半夜从梦中冻醒,两人将瑟瑟发抖的身子挤在一起以抱团取暖。

厕所旁边用红砖砌的一米八高的砖垛子上面置有15KVA变压器。砖垛子两边各立一根水泥电杆,两根电杆把变压器担在中间。一边是高压进线,另一边是变压器输出端供砖厂用380V三相电。变压器的位置距厕所房顶约一米多高。贺小强进厂的第四天就打上了这个装变压器位置的主意。那是唯一可能逃出地狱的出口,可是万分危险!丝毫不慎,就有可能触电身亡。

贺小强和肖鸿运上厕所时暗地里观察了无数次,肖鸿运始终下不了决心。厕所里垫了几块红砖头作垫脚用。晚上黑灯瞎火,一脚踩不到垫脚砖上就会踏进屎尿坑里。人不能进去了,就在厕所外边行事。守门的大肚子凶神骂苦工们背槽抛粪。可他自己背槽抛粪之后,从不收拾厕所,倒是连厕所门口都不去了。每隔六八天时间,他就要找个茬子逮住一个苦工,说他违犯了某项厂规,从轻处罚,下班之后掏粪清理厕所。贺小强已经铁了心寻机要从此处出逃。他俩约定,尽可能两人一起出逃。万一不能一同出逃的话,无论谁逃出去,都必须把这里的实情告诉学校老师或家人。

一天晚上,他俩睡得正香,凶神恶煞的大肚子守门人把他俩叫醒了。他俩惊坐起来,稀里糊涂你望我,我望你。天还没亮,不到上工的时候。凶神冲他俩吼道:“傻看啥?一睡就像死猪!没听见外面的声音吗?快去盖砖坯!”

原来,外面下起了大雨。监工把其他的劳工都叫走了。这两孩子本来瞌睡就大,加之白天十几个小时的超负荷劳动,疲乏已极,纵使天空响着炸雷,他们也未必会惊醒。尤其是肖鸿运,如果不是父母只顾忙着自己的事情,如果不是他自己轻率的放弃了上学机会,如果不是......他毕竟只是十五六岁的孩子,这时正像乳燕一样,在母羽之下安宁地享受着温暖,享受着具有安全感的宠爱!还等待母燕叼着小虫子回来,小乳燕才张大嘴接着!

因为已经迟到了,肖鸿运来不及招呼贺小强。他一个人拼命往码放在露天坝里的砖坯处跑去。他所跑的路线空旷地带,大坑小洼。有的低洼处已积有可淹没脚背的泥水,没有积水的土塄上土质坚硬,被水浇湿了表层,光滑无比。肖鸿运慌忙摸破解放鞋,一时没摸着,就光着赤脚跑过去,一连跌了好几跤才跑到砖坯晾晒处。别人都光着身子在风潇雨晦中忙碌。几个监工撑着雨伞,将手电光一齐射向他,厉声喝问:“跟你一块儿的那小子呢?你看别人干了多久了?”

肖鸿运楞住了,用手臂挡住手电强光照射得不适的眼睛,怯声懦气地敷衍道:“啊?不知道。拉肚子吧!马上就来。”

正说时,忽闪一下,所有的电灯都熄灭了。暴雨季节,供电所每遇极端天气拉闸停电是常事。然而,只有肖鸿运心里明白,他在心里祝愿小强能够出逃成功!

晚上并没干多大一会儿活。扯开大棚地膜盖住露天坝里的砖坯,不让雨淋和水泡就行。只是半夜三更吵闹破坏了肖鸿运酣然入睡的珍贵时间。他胡乱冲洗了一下,摸着黑歪倒在三合板上,想象着贺小强可能正在一路狂奔。也可能隐藏在某个角落里伺机而行。他当然盼望他及时逃出虎口!哪怕是慌不择路,只要能逃出猎犬追踪不到的阎王属地圈儿外才算有一点安全保障。他暗自学者妈妈的样子,双手合十,虔心向菩萨许愿:保佑他的难友出逃顺利,他也能得救,回去一定将朝阳崖所有石菩萨刷洗一次金身!

第二天早晨,比平时早了将近一个小时,守门的那个大肚子凶神挨次在每个宿舍里喊叫:“喂喂喂,都起来,快点,紧急集合!”

大家被蝎子蜇了似的鲤鱼打挺从三合板上弹下地,“噗趿噗趿”,穿烂了后跟或前脚尖儿的解放鞋踏脚不利索的荒乱声响成一片。

昨晚的雨虽然很大,但持续时间不是太长。地上已泡成泥浆的烂泥,积水经过半夜渗泄,泥土变得既有粘性又显酥松,像发酵的面团。脚踩踏上去,留下深深的印痕。

人都乱嚷嚷跑出宿舍,你推我搡来到走道里。有的手里拿着绿色或橙色搪瓷碗,有的眼角处堆着黄白掺杂的分泌物。这些眼眵分明是长期睡眠不足引起肝火上升的症象。

这是肖鸿运进来之后,全体劳工第一次集合。过道上像扎推似的聚挤着三十几个人。他们周围散乱站了些手持电击棍的监工。一个红衣小伙子走到房檐下,眼睛威严地扫视着这群绵羊似的苦役,命令站在房檐下满肚皮黑毛的守门汉:“再清点一次人数!”

大肚子点头哈腰都显得有些困难,直着腰向前略作倾倒式,报告道:“数了几遍了,就这么多人。”

红衣人点点头,狐假虎威地宣布:“都站好了,听厂长训话!”转过身,低头弯腰向着门口。从侧门走出一个人来,正是送肖鸿运和贺小强进厂的那个开车司机。今天他却没戴那副特大黑墨镜,牙瓣倒略显小些。他站定之后,像是半天找不出话说,整个场面出奇的静,人都屏住呼吸,空气似乎凝结不动了。那人终于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

“叫你们来站这儿干啥?叫你们来看一个人!这个贼娘养的昨晚上想逃。进了这个厂子还叫你能逃出去?孙猴子厉害吧?它都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板心!我劝你们都不要动歪脑筋!老老实实干活,大家都相安无事。不然的话,哼!——这个人的下场就是你们的下场!”

肖鸿运心里“咯嘣”一下,浑身打个冷颤,手掌心里浸出湿漉漉的汗水。

在众多监工的看押下,众劳工排着队缓缓从铁栅门一侧的楼梯道旁经过。楼梯道里躺的那个人背朝上,赤裸着身子,只穿一条破短裤。短裤上沾满泥土,明显有身体与湿泥地面相磨擦的痕迹。那人的一只手歪在一边,手背和前臂遍布乌紫黑瘀;另一只手压在头下,看不清他的脸。他右侧肩背上一尺多长的口子,显然是刀划的。血已经在红肿的刀口两侧凝结成黑褐色的痂,腿上也有几处青紫。左腿膝盖肿得似患了鹤膝风。红衣人时不时踢那人一脚,“嘭、嘭!”那声音像踢在鼓足了气的懒蛤蟆肚子上发出来的。红衣人故意高声骂给围观的人听:“有本事你再跑啊?”

摊在地上的那堆肉体是鸡,他们是杀鸡来儆猴的。“猴”们缓缓从这被杀的鸡旁走过去,就像开追悼会时向遗体告别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