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进喜年轻,劳动力强,加之做事踏实,既聪明,又招人喜欢。矿井下的活儿他一见就会。他在腾龙矿业公司干的不到一个月就被提升为带工的班长了。
在管理层中,鄢清志年纪最大,辈分最高(卞总的长辈),矿部里的人对他也最尊敬,因为庙里的守门将也是神!
由于鄢清志的身份特殊,所以他在矿部管理层中也就有着极其特殊的地位。卞总照顾他不下井,井下的事他没法管。除此之外,矿部一半的家都是鄢清志当着的。这里面与管理人员刻意谄媚奉承矿老板的亲戚不无关系。矿部已经决定了的事,还要征询一下“鄢叔”的意见,大家心里明白,巴结卞总的亲戚甚于巴结卞总。卞总警惕性甚高,过热地巴结他,必然会引起他怀疑巴结他的目的是否单纯。弄巧成拙是得不偿失的。可鄢清志就不同了,他自我感觉良好,越发有些飘飘然起来,这也是人之常情。
处罚某一个工人是鄢清志的本职工作。矿部其他管理人员见哪个矿工不顺眼,或矿工不注意修身养性,任性得罪某个管理人员,这些管理人员为了尊重“鄢叔”,他们一般不直接对这个工人进行处罚,宛若曹操不直接处罚祢衡一样,而是交给“鄢叔”处理,“鄢叔”也毫不含糊,自然把事办得让同事们个个满意。
说是“让同事人人满意”也只是相对而言。世上没有绝对让“人人满意”的事。矿上有些特殊工种如电工、焊工、机修工、卷扬机操作工等,这些专业性强,技术含量高,又有一定特殊职责的技术工,或矿上季节性缺工人的情况下,“鄢叔”只凭自己的好恶惩治工人,导致井下重要岗(部)位缺人,生产流水线脱节,严重影响生产甚至停班停产,井下该班的班长就要背着“鄢叔”骂娘了。他们把这个问题反映到卞总那里,卞总对鄢清志说:
“工人多的时候,我们在管理上可以搞严格些;但在劳力紧缺的时候,对工人可以管松些,对那些工人所犯错误不大,还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让工人对你怨而生恨,而是要使工人对你敬而生畏。”
鄢清志在矿部,工人已经开始对他敬而生畏了。谁也不敢得罪他。
集镇上有个开洗头店的女人,弄清楚了鄢清志在矿部的地位,就想方设法结识了他。
有个矿工,为一百块钱的服务费在这个老板娘跟前耍赖。说他花一百元钱,你才服务三分钟。就如同猪八戒吃人参果,连啥味都没尝出来,你就终止了服务。服务不到位,有违契约精神,花一百块钱不值。老板娘说责任不在她,她做生意是一视同仁,公平合理的。你自己没有五山斧,就休来砍六山柴。你修炼不到家,一百块钱就算交了学费,也不能让你反复实习。两人争执不下,老板娘指着那个矿工的鼻子尖儿骂道:
“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舍不得花钱,还想来占老娘的便宜!再胡搅蛮缠,我就要报警了。”
那个矿工说:
“你报警!我不怕。你们这儿派出所的人哪个不是我的铁哥们儿?”
那个矿工一句吹牛的话并未吓到人,老板娘就真的打了个电话。那个矿工也以为老板娘玩的是虚张声势,不以为意,自己再以吹泡沫的法儿来应对。不一会儿,鄢清志来了。问“啥事?”老板娘说那个工人洗了头不给钱,赖账想跑。鄢清志上去就是几个耳刮子。说“你这号败类,有损我们公司形象,应当开除!”当天晚上,老鄢就把这个矿工撵了。工友都嘲笑这个矿工:捡了便宜柴,烧穿夹底锅。为赖一百块钱的“享乐”费,却被抹掉了大半个月的工资!那个矿工被人嘲弄,更是恼羞成怒,当晚趁夜深人静,砸了洗头店的店门,随即逃之夭夭。最后,鄢清志说服矿部出面,赔了受损洗头店二千元钱,鄢清志的声望暴涨,就像神灵显圣一般,被人传得神乎奇神,说卞龙的很多重大决策都是鄢清志拍板定案的。鄢清志也觉得自己实至名归,常常陶醉在自视甚高的感觉之中。
也有另外一个女人,通过白班长的关系,在矿区开了一家洗衣店。这个女人三十多岁,有些孤傲,但生意做的实在。她给工人洗衣服,若发现衣服上的扣子脱落,或某处开了线缝,她都不声不响地缝上。工人给她加钱,她也不多收;工人找她调笑,她便一脸阴霜,直到工人涎着脸自找一个台阶下来,她也无动于衷。工人背地里把她叫冷冻苹果。
冷冻苹果能在矿区开洗衣店,也是一个“偶缘”机会。白进喜在矿部过生日,矿部管理人员和部分工人拥着他去集镇上最好的宾馆——不思蜀宾馆包了席。酒醉饭饱之后,便要寻求一点刺激,这在矿上是最平常不过的事。矿部上至矿老板,包工头儿,下至普通矿工,都有一种共同的观念:偷盗是可耻的,赖账是可耻的,矿工两天打鱼三天晒网不勤上班更是可耻的。唯独卖淫嫖娼没什么羞耻可言。有的男人甚至为此还沾沾自喜,即便花钱买了“地沟油”,还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有能耐的英雄。圣人有言,色欲和食欲是人的天性。他们认为:男人不嫖就没面子;男人不赌,说明此人性情孤僻、玍乖,都是被人瞧不起的。矿老板、包工头儿嫖有档次的高级妓女,最理想的是能与娱乐圈儿中某名媛有染,那是风光不过的事。也是衡量一个成功男士身份地位标志性的荣誉勋章。他们赌起钱来也特别豪爽:输赢一沓纸,一张一张数钱太小家子气!用钢卷尺量一下码儿就是了。上行下效,普通矿工也嫖也赌,只是档次低下而已。矿工一般进的是窝棚店,嫖的是四、五十岁在外不好找工作的半老徐娘。这些鸡大致家境很穷,自身没有文化,没有技术,重活干不了,轻活轮不到她们干。往往又经不住诱惑,防不了陷阱,一入江湖则身不由己,权且游戏人生,得过且过。她们失去了姿色优势,加之行业内部竞争残酷,所以,她们要价特低。三十、五十块钱一次,还得给店东十元钱的抽头。那些年轻风韵的,收费相对高些,但店东抽头也跟着水涨船高,好像一般都是三七开。也不全怪店东抽头下手太狠,他们要保证嫖客的安全,每月还得缴纳一定数量的安全保护费。其实做这行生意也艰难,日常吃住开销一除,也就所剩无几,积攒不下多少钱。她们也担心怕停矿搞整改,搞什么安全大检查。一旦停矿,大部分矿工解散了,她们的生意就惨淡了。下矿挣钱相对于其他如建筑、进厂等行业要来得快些。在煤矿打工,除了安全风险较大,别的也同其他行业一样,要挣钱,就得有付出。但下矿久了,将生死早已置之度外。该死的屌朝天,不该死的混世间。矿工见死人的场面多了,见怪不惊,习以为常,心里麻木,宛若长期在医院太平间或殡仪馆工作的人,对死亡没有任何恐惧感。所以都把生死看得很淡,男人挣了钱就特别舍得花,及时行乐才是最聪明的选择。因为,今天的钱是他的,说不定转瞬间,那钱就不属于他了。他们耳闻目睹了多少恩爱夫妻,如胶似漆,可男人在矿上一旦出了事,还没把殡仪馆的账结清,女人就带着男人的死亡赔偿款睡到另一个男人的床上去了。
做这行生意的,大多都会耍奸滑,她们收了服务费,自己还来不及有生理反应,只得大量使用开塞露(甘油),一上来就哼哼唧唧假装高潮了,目的是草草了结,好接下一单生意。唯有白班长遇到的那个女人,生意做的实在。给她三百块钱,她怎么也不肯收。她说话声音很小,却坚定有力:“说好一百,谁要你多给?你们下煤窑苦几个钱多么不容易!”
白进喜惊奇地问:“你不是出来挣钱的?”
女子哭了。她哽咽道:“没想到我也会做这事啊?一步走错步步错。我怕是在这条路上回不了头了!我也曾想到过一了百了,可我下不了决心。我有个三岁的女儿,太可爱了。女儿在八个月大就显出比同龄孩子智力超前许多。可是,我现在想见一面我的亲女儿都不能如愿!”
女子从某财经大学毕业,应聘在一家银行做出纳,丈夫是这家银行的会计。他们的女儿托养在幼儿园,平时生活由她女儿的奶奶照顾。
女人先是在双休的时候闲得无聊了,被同事拉去打牌。开始觉得好玩,赌小五块。不打牌,时间就像在烂泥浆上面行船,僵滞不动。一打牌,时间又像顺风飘逝的影子。她把牌技练熟了,赌五元不过瘾,就一百,两百,乃至五百,一千开始下赌注了。码子跑得越大,她的手气就越背霉。不到三个月,她才梦一般惊奇发现已经滑进去五六十万了。她又是极好面子极守信誉的人,便从银行拿出钱来堵窟窿。期盼能翻回本来,再把银行的钱补上。谁知赌场是一望无涯的沼泽地,只要陷进去一只脚,越用力往外拔,就陷的越深,最后把整个身子全都陷进去,直到陷没整个头颅。
丈夫虽然卖了车,抵押了房产,堵住了银行的漏洞,女人获得免于起诉,却被银行开除了公职。紧接着,又被丈夫开除了妻职,随之也失去了母职。女儿的奶奶思想守旧,受“孟母三迁”的影响太深,固执地坚持拒绝染赌的女人探视自己的亲生女儿。认为这样一个犯破败的女人会给孩子带来破败。
女人无奈,只想挣够丈夫替她垫还的银行款,还清折磨她良心的债,再远走他乡,去南方打工,过上恬淡安逸的生活。
白班长说:“你原来是个正经人!听了你的故事,不难想象,你很挂念你的女儿。你对你丈夫还有很深的感情。可惜,我帮不上你什么忙。说实话,我也是有妻儿老小的人。我在矿上虽然能挣点钱,可妻子一个人种七八亩庄稼,养两头猪,还要带一岁多的孩子,在家很辛苦。我也是迷上了打牌,把积攒了几万块建房款赌输了,万不得已才出来下煤窑。毫不夸张地说,下煤窑的人,吃了早饭还不知吃不吃得上晚饭。妻子也不让我长期下煤窑,我答应过她的,我挣够十万块钱就不下煤窑了。说句良心话,若不是被伙计们起哄怂恿,我也不会来这种地方。每次来过之后,内心就有愧疚,就有一种负罪感。我并不是舍不得花那几个钱,总觉得对不起眼巴巴盼望我早日平安归家的老婆!”
女子扯了几张手纸递给这个自己并不认识的男人,让他擦湿润润的眼睛。她幽幽地说:“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忘了曾经为你付出过的人的恩典。我丈夫是个好人。他与我解除婚约,我并不怨恨他。这都是我咎由自取,罪有应得。活该要遭受这份磨难!我的罪孽太深,我不知道这样的磨难还要延续多久。我想,上帝是仁慈的,他要惩罚一个人,一定不会把这个人永远困于囹圄之中的。”
白班长说:“其实,你完全没有必要采用这种方式挣钱还债。你有文化,你还可以在其他银行去应聘。”
“你不知道,这跟你们农民工不同,农民工被一个工头炒了鱿鱼,换一个工头儿,换一个工地,照样干。当然,干一辈子农民工,什么保障都没有,老了,打不了工了,靠谁?如果自己的儿孙靠不住,就只有死路一条。我现在还不如你们农民工!我是有前科的人,别说金融系统,就是啥部门都进不去了。”
“那就进民营企业,也能找到对口的专业。不像我,除了有一身牛力气,别的啥都没有。实在不行,你先到我们矿区开个洗衣店,辛苦一点,一年也能挣几万块钱。比起你现在这种挣钱方式,挣点钱心安理得,别人也不敢乱嚼舌根。我现在手里有几万块钱,可以帮你把店开起来。开这个店要不了多大成本,估计两万块钱足够了。你赚了钱,把本钱还给我就是了。”
女子感激这位贵人:“大哥,你是我这辈子遇上的第二个好人。你为我在黑夜里点燃了照路的火把,我终于找到了走出迷魂阵的路了!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那么做我的情人吧!只有这样,在矿区才没人敢欺负你。”
女子的情绪一落千丈,拧过脸,嘤嘤啜泣。白进喜说:“又没强迫你,哭什么?”
女子说:“已经迈错了第一步,怕的是第二个错步收不回来脚。你如果非得要带着目的帮我救我,我真的不知道是该接受呢还是拒绝!你如果真心想救我于水火,但愿今晚我与你是最后一次,也是最值得纪念的一次。对其他任何人,我都不能这样了。既然你想搀扶我一把,我就得站起来,做一个真正的人,行么?即便我的丈夫不再原谅我,我也要等他重新组建了家庭之后,我再找个忠厚男人安心过活。最好在一座大山里......”
白班长帮那个女人开了洗衣店,由于她心底善良,做事实在,生意一直不错。矿工都喜欢把脏了的和不甚脏的衣服往她店里送。美中不足的就是那女子总是郁郁寡欢,啥时她脸都是阴沉沉的,几粒淡褐色的雀斑在阴霾中若隐若现......,背地里工人都叫她冷冻苹果。
鄢清志有事没事,总往冷冻苹果洗衣店里跑。一去就坐在那里看电视,生怕把电视里每则广告看漏了。冷冻苹果对他视而不见,鄢清志就像猎狗追刺猬,猎物就在面前也无处下口。他的心情从兴奋,到忐忑,到失望,再到幽恨,一路变化无常。后来,老鄢就拿些臭袜子,赃裤衩让冷冻苹果洗。他就手握电视摇控不停地换频道。每一个频道他都要打开,但每一个频道都无法使他静下心来。上班的时候,别人也不敢管他,他有的是时间来这里闲坐。一直坐到那女人给他把袜子、裤头洗干净,凉干了,他才拿走。也不给钱,也不道谢。俨然这是矿部专为他配备的女佣。女子敢怒而不敢言。弄得别个工人都不敢送生意上门了。工人都惋惜那个女人太懦弱,冷冻苹果纯粹变成了霜打的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