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莲芬一连几天都坐在坟园坪洞口工棚里,炮工开空压机送风进洞打炮眼,唐莲芬不仅关停了空压机,还拿刀将风管剁成几节;矿工强行入井作业,唐莲芬捡些塑胶管子、汽车烂轮胎在洞口烧烟往里熏。工人无法忍受,跑出来揪住她的头发一阵拳打脚踢。唐莲芬阻止的对象是不让卞虎在此开矿,她根本没有想到给卞家打工的矿工会对她大打出手!两个矿工不仅毒打了她,还把炉火上烧得滚开的开水往她裤裆里淋。唐莲芬遭了开水烫,痛得在地上打滚。那个矿工又从背后踹她的剜心脚,唐莲芬顿时滚不动了,只有手脚在蠕动,在抽搐。一会儿,从她裤子里顺着腿弯流出一缕殷红的血,蚯蚓似的在腿上缓缓往外溜......
唐莲芬的婆母见状,一跩一跩地往前趱,准备跪地求情。嘴里喊道:“年轻人呀,积德哟!哎哟,造孽了!你们咋那么孽障呢?这煤矿最早是我们家开出来的,现在却让别人平白无故占去了,我们肯定要来阻挡唦!你们怎么也跟步而进来采蛇尾巴?”
“我们是靠上班挣钱的,她影响我们正常上班,老板儿不给我们发工资,你说,我们不打她打谁?——这顿打,是她自找的!”一个矿工说。
“你跟她啰嗦啥?跟她费口舌还不如给她几拳头还利索些!”往唐莲芬裤裆里淋开水的那个矿工恶瑟瑟地叫道。
“你们说什么呢?我都七十六了,哪个还怕死呀?”老太婆见莲芬卧地不醒人事,她已气得发抖,“好啊,已经打死一个了,你们索性把我也打死算了!”
“你以为不敢打呀?”向莲芬身上淋开水的那人大踏步冲上来,在老人背上擂了一拳。“你倚老卖老么?”又冲去一拳。“你这个不识好歹的老不死!土巴已经埋上脖子了,还敢在我们跟前撒泼?活得不耐烦了,我就成全你。”“嘭——”,再搡一拳。这一拳将老人搡了个倒栽葱。老人挣扎着还想往起撑,但她的肋骨已被折断。再也撑不起来了。
“想来送死还不容易!”那两个打了人的矿工扬长而去。
老人和唐莲芬被打之后,躺在坟园坪洞口前的地坝上没人管。等夏玉兰得知消息,已经过去三四个小时了。时间又进入了黑夜,夏玉兰背上背着买娃儿,手里照着电筒赶到坟园坪,见母亲和大嫂子被打成这个样子,忍不住嚎啕大哭。她这一哭,引得背上买娃儿更是哭喊着要爸爸。嫂子唐莲芬已进入昏迷状态。母亲倒还清醒,却坐不起来。说胸口痛得厉害,额上像蒸锅盖上凝聚的密麻麻的汗珠。
夏玉兰咬牙止住哭。为了这个煤矿,大哥经常不在家。今天找这个部门,明天找那个单位。可是,他就像运动场上的足球,被人一脚踢过去,同样又被人一脚踢过来,守门员还堵在那里不让进球门!这也难为了她的莲芬嫂子。莲芬本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女人,每常遭受别人欺侮,只要没有把人逼上绝路,她都能够忍辱退让。今天遭人毒打,并且还殃及到婆母(婆母却是一辈子都不惹事的人!),人家还振振有词,说事件的起因是莲芬做出了过激行为,主要责任在她首先肇事而不在卞家矿方。涉事矿工防卫过当,已被矿方开除处理了。
那么,二哥二嫂呢?就这件事,恐怕也难置身事外。
玉兰扶不起母亲,背不动嫂子。她不得不放弃这些尝试。她还是去找二哥。
二哥二嫂还住在坟园坪大哥建的那排房子里。当她背着买娃儿来叫二哥的门时,门已从里面闩死了。屋里灯也拉灭了。她把门擂得山响,才听得屋里尖着嗓子问:“哪个?有事吗?”
夏玉兰带点情绪,也扯开嗓子喊:“开门,开门!”
悉悉索索摸索了半天,听到里面脚步响,接着,电灯亮了,这才听见抽门闩的声音。
待门闩一抽开,夏玉兰心急火燎,猛一掌推开门,把白玫瑰吓得倒退了三四步才站住。她定定神,好像才从梦中醒来:“哦,幺姑啊!怎么这时下来了?”
“二哥呢?”玉兰劈头问道。
“睡了。”
“快喊起来!”
夏龙武坐起来,磨磨蹭蹭穿衣服。白玫瑰依旧钻进被子里睡觉。
“看样子,二哥在卞家煤矿干得很不错啊!你把你们一家人都卖给他们了吧?——你们还很消闲嘛!”玉兰气冲冲地说。
不等夏龙武答话,白玫瑰一翻身坐起来。问道:“幺姑今晚上怎么了?我们平时没得罪你嘛!怎么这么杀气腾腾来说话?你在娘家,都心疼你一个人小些,我把你当亲妹妹看待。你长大了,跟白进喜伙上伙下的,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你们生米做成熟饭了,我又替你在你二哥面前说情!我给你哥哥打了多少比方,讲了多少好话,把你好事促成了,有了孩子了,不说要你记住我这个做嫂子的好处。你倒好,在我们面前头不头、脸不脸的,我可受不了哪个亲戚给我脸色看!常言说,长哥长嫂做父母。不是我今天拿架子,往后回娘家了还是客气些!二天白进喜回来了,你问问他敢不敢在我跟前拿架子?就是他哥白进财,也算得是个有钱有势的人了,每次见了我还客客气气的呢!”
“好了!”夏玉兰带着哭腔喊道,“老娘和大嫂子被人打了,你们到底晓得不晓得?人都已经快要死了,你们该去看看吧?如果她俩有个三长两短,二哥你脱不了干系!”夏玉兰“哐”的一声关了身后的门。两行热泪顺脸而下,喉咙却发不出一点悲声。
夏龙武的确有些犯难:一边是崖,一边是井,到底是该跳崖还是该跳井?他面临着两难选择。他并不是不知道下午矿上发生的事情。卞虎对他也很好的。平心而论,卞家在坟园坪开巷道打出了煤,也不能硬说人家就抢夺了夏龙文的煤头。地底下的矿藏谁说得清是谁的?谁又占有多少?夏龙文他自己也摸不清他的矿底下到底有多深的煤层呀?开煤矿,跟盗古墓是同样的道理,挖不挖得出“货”,能挖出多少“货”,全凭自己的财运。白仁贵堪舆指点一处真龙脉葬了姚惠贤,卞家占据了发财的好风水。不然,怎么卞家随便乱挖一处都能挖进煤仓呢?大哥自己心胸狭窄,过分吝啬,得罪了矿产资源局长高峰,被人家掐了脖子,全是咎由自取,都怨不得谁。他见卞家到处都挖出了煤,又眼红了,胡搅蛮缠,横不讲理。还四处告状,一篙子扫一船,把所有的人都得罪完了,如今延祸妻子不说,还殃及母亲。夏龙武该站在那一边说话?卞虎聘请了他在卞家矿上做会计,管账,他不能吃人家的饭又拆人家的灶台,当然不能得罪卞家!
夏龙武不得不穿好衣服,骑摩托车来到坟园坪卞家矿洞口。打他母亲和嫂子的两个矿工已经畏罪潜逃了。晚上寒气重。夏玉兰找了几个装过炸药的纸板箱拆开铺在地上。分别把母亲和莲芬嫂子推滚在纸箱板上卧着,又去曹家借了一床被子给她们盖上。夏玉兰就守护在母亲和嫂子身边,焦急、愤怒,挤得她胸中闷胀。曹家女人把买娃儿哄在自己床上睡了,锅里给他温有半茶杯米粉糊糊,以防他晚上饿了寻不见妈妈会哭闹。
夏龙武来了,他先问母亲:“不要紧吧?伤到哪里了?”母亲“唉哟,唉哟”呻吟着。过了多一会儿,才断断续续说:“是老二么?我不要紧呐。唉哟,七十六岁了,死得了。活着也是给你们添麻烦!你们还是把唐女子弄到医院去看看。如果有救的话,也算你们积了天大的德哟!老汉儿走得早,他走的时候你才九岁。如果他在天有灵,现在看你的了啦!夏家就只你弟兄两个,幺女儿虽是别家的人,你们吃肉都是连着皮的呢。肉让别人吃了,骨头不可再让别人啃啊......”
夏龙武说:“我现在不是正在插手处理这件事吗?还说些沟坝草草的话有啥意思呢!”他又骑着摩托车走了。
又过了将近两个小时,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卞虎开着皮卡,带了几个工人,指挥他们把莲芬和她婆婆抬起来撂进车斗里,送进“符氏祖传骨伤科康复中心”,把符步仁从睡梦中叫了起来。
夏龙武骑摩托带着夏玉兰也来到符氏诊所。
夏龙武真的没想到,他的母亲被打的这么严重!
卞虎将唐莲芬和她婆婆直接送私家诊所而不送镇卫生院或县医院,当然是有他的考虑的。相对的权威医院即所谓的“正规医院”所出具的诊断证明,往往会被用作事后打官司的证据,而私家诊所出具的诊断证明在法庭上一般是不被采信的,即大大降低了证据效用。卞虎对夏玉兰解释说,非常时刻主要是考虑熟人好说话。不可否认,符医生的医疗技术一般不敢恭维,医疗设备也比较落后、简陋,医疗条件相对较差些。但这半夜三更的,即便是以救死护伤为己任的医务人员也是嫌麻烦的。情绪往往会影响效益。符医生跟卞家兄弟关系不一般,再麻烦的事,也是万难不辞的。
朋友之间,自然就有很多利益关照。卞家煤矿不管是出了大的或小的工伤事故,基本上都是送到符医生诊所处理的。卞虎与符步仁有暗约:如果送医的矿工伤势严重,治疗起来费时费事且又有一定风险的,如其让他长时间没完没了遭受痛苦,还不如让其早点解脱。这样,矿方赔点钱一次性了断,也干脆利落。从表面上看,卞家似乎没必要每年在符氏诊所多花几十万块钱,而实质上却免去了多少麻烦和后顾之忧;对于符医生来说,就那注射一下的事,几乎不花什么成本,就能赚到一个矿工几年还挣不到的那么多钱!况且,抢救危重病人常有失败的时候,也不至于引起别人的怀疑。这也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所以,符医生的生意比镇卫生院的生意还红火。依据万佛寺老辈人的说法,医生都有十年宏运的。医生在走宏运的时候,吐泡唾沫就能治好病人的癌症。卞家在万佛寺开矿还不到五年,符医生就在县城买了一套房。他基本上没有时间出诊。除非应邀去卞虎的矿部打牌,一般是不用车的。他的百十万的私家小车算是象征财富的摆设罢了。倒是那辆已经强制报废的面包车改装成救护车,大多数时间不是去抢救病人,而是往山西大同私家火葬场运送死人的时候居多。闲置的救护车改为灵车用,整日里忙得不可开交,充分整合了资源,大大的提高了经济效益。开煤矿出伤亡事故是家常便饭的事,卞家也不例外。矿上出了伤亡事故,为避免麻烦,都是把尸体运往异地存放,死者亲属自然要请到异地去协商赔款事宜。这样会给矿方留出很大的进退空间,死亡者的亲属被孤立了,事情就好处理得多。
足足忙了将近两个小时,符医生把卞总叫进密室问:“这两个女人是咋回事?她俩是在矿部烧饭的吧?”
卞虎明白符步仁的意思,拿出一万块钱放在桌上,“你就按这些钱给她们治。只要不在你这儿死人,别的都不管她!如果家属还要求继续治疗,就要求他们自己预缴足够的医疗费,要不就让她俩转院治疗。”
卞虎出来,对夏龙武兄妹说:“我刚才问了符医生,医生说问题不大。你们不要过分着急,医疗费我已经垫付了。我先回去,一定严查此事,必须严肃处理,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交代。”
经过检查,唐莲芬小腹、外阴、大腿内侧重度烫伤,有血液从阴道内渗出,待进一步作妇科检查。腰椎及盆骨破裂,腹壁软组织损伤。面部瘀肿,眼睑充血。头部轻度脑震荡。其婆母第三肋骨折断,断骨反翘,随着一呼一吸,肺叶一张一合,肺叶触擦肋骨断处,使得老人疼痛难忍。尤其不能咳嗽。咳嗽时,老人想弯手去按压胸口,可是,她的手弯不回去。
在唐莲芬和他婆母被打后不到半小时,两个肇事者便结了账,每人得了五千元鼓励,卞虎亲自将其送往安泰火车站,转移到河北腾龙矿业公司上班去了。
派出所冷所长把调查结果告知了夏龙武和夏玉兰:涉案人员在逃,还希望唐莲芬配合警方的调查,如实回答警方的询问。
冷所长只能以存案待查处理,最后不了了之。
桃花儿说:“我不管人家的事,夏家好比周边围满了黄鼠狼,两只鸡还在为一只小虫子昂首撒翅的恶斗。自家人捅刀子,局外人再涨气也没用。我一辈子是不信邪的人。莫说卞虎,就是变鬼,变阎王,不惹着老娘便罢,一旦欺到了老娘头上,纵然是一只吃人的老虎,我也要敲掉它几颗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