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桃花儿和贺远春两人在滴水崖坎上的二荒坡砍了半天荆棘杂柴,卷成一拢,抄在洞口前,用脚踏实,再在洞顶坡地里挖下泥土,铺在柴草上,用火点燃柴草,煨成火肥。然后在火肥上种些瓜豆菜蔬。她要把这条刚刚修通才两个月的矿山运输路填埋,恢复了耕种。

桃花儿中断了给矿上做饭,贺远春也没在矿上管事了。他们堵住了洞口,用木杆和矿渣拦断了出洞口的车路。有几个回家嫌路远,待工嫌心焦的矿工只得在桃花儿家的鸡圈里接水吃。

一连二十几天,卞虎也没来找桃花儿夫妇的麻烦,鄢清志也没来张牙舞爪阻挡。没有了空压机和凿岩机的轰鸣声,一时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太阳光也柔和起来。

夏龙文脑子不灵活,办事不懂潜规则,被矿产资源局高局长没收了他的开采许可证和营业执照。卞家花了三百万,把万佛寺煤矿开采权弄到手了。卞家在河北煤矿奠定了基础,如今在家乡发展,受到白沙县上下追捧,其实也并不奇怪。

夏龙文的煤矿已经停了四五年,卞家也在万佛寺四处开挖了不少的洞口儿。处处也都挖出了煤炭。卞家的工人狗仗人势,打伤了夏龙文的妻子和母亲,夏龙文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夏龙文去找卞虎,卞虎理直气壮地说:“夏总,你也是做过几天煤矿老板儿的,应该也是一个明白事理的人了。你的家属好几次来到我的井口无理取闹,而且不听劝阻。我先觉得她是一个女流之辈,鸡不与狗斗,男不与女斗,我一忍再忍,一让再让,总感到跟她争嘴斗口有失身份和体面,不值得,就不跟她计较。免得别人笑话我们缺乏男子汉气概。可是,你老婆却不这么认为,以为我卞虎的忍让是懦弱,是怕她!她更是得寸进尺了。我倒是无所谓,男子汉大丈夫,能伸能屈。可她干扰到我的工人无法施工。工人都是火性爆蹿的性子,哪有我们这么有涵养?——工人早就要下手打她的,是我一直拦住了他们。你老夏倒是拐得很,我在距你开矿井口那么远的地方挖出了煤,你眼馋了,你嫉妒了,你想不过!你自知没理由来阻挡我,你就把你七十多岁的老娘和你的病壳壳女人煽起来在我这儿撒泼闹事!你老婆也不认个阵势,她跟公牛一般的男人撕抓起来,岂有不吃亏的?我看在你弟弟夏龙武的情面上,当天晚上把你的老娘和你的女人送去医治,我还为你们垫付了一万块钱医疗费。而我这儿的矿工吓得当晚就跑了,迫使我的煤头停了好几天工。我还没找你算经济损失账呢!你倒还想找我的啥茬儿?你若认为我处理错了,你堂堂一个大老板,老娘和老婆惹事生非,挨了人家的瞎打,住医院我给垫医疗费,有损你的面子,我好心作了驴肝肺,热脸将就了你的冷屁股!一切都算我错了好不好?我去符医生那儿要回我垫付的医疗费,把她俩所欠老符的医疗费转给你就是!”

卞虎一席话,呛得夏龙文无言以对。他原是气冲冲来兴师问罪的,结果,没打着狐狸反惹一身臊,受了卞虎一顿吃猫虎。但又不甘心就这么算了。他去找派出所,冷所长说:“现在政策好了,都吃了三天饱饭,养了一身力气,浑身涨的难受,不打架干啥?打架了好嘛,你们的钱也有处花了,我们也有事干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常言道,斗口无好言,出手无好拳。一个巴掌拍不响,往往是一个要攻击,另一个不肯让步。最后看谁的势力弱,谁吃的亏就大些。我们认为,当事人双方都是有责任的。正是基于上述因素考虑,我们才决定对唐莲芬暂不作任何处罚。本来要对她拘留几天的,因涉案的另两个人跑了,还没抓回归案。单独拘留唐莲芬,这样处罚不公正,你们也不服,对吧?等我们把那两个动手打人的人抓住了,我们再对唐莲芬作相应的处罚!到时候,对唐莲芬的处罚结果,我们会依法告知你的。”

“冷所长,他们打人的时候,你们谁也没在现场,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你们也没作详细调查,怎么就断定我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也有责任呢?”

“你这么说就有些横不讲理了。全镇两三万人,我们派出所总共还不到十个民警,谁一天二十四个小时跟在你们屁股后面看你们啥时候要跟人打架?况且,只要不是重大刑事案件,根据法律规定,一般是告诉了才处理。这么久,你们谁也没来报案嘛!——还责怪我们没作详细调查!我办了这么多年的案,哪样不晓得?这还须要作详细调查吗?人家是不是在你家里打的人?他们没打张三,没打李四,单单打了你家的人,这不是偶然的巧合吧?你不要跟我争死理,——总是有一定因果关系的。”

夏龙文又触了一鼻子灰。没法,只好再去找高峰。他认为,此祸的根苗都是因他而起。

夏龙文终于见到了高局长。

高局长微笑着耐心听完了夏龙文有些激动而表述不畅的陈述,然后,故作惊讶地问:

“卞家竟敢打人?怎么不去报警啊?不太严重吧?——你知道的呐,这不是我们管的事!你应该先去找公安派出所。”

“我来不是找你处理打架的事。我想问你:你们为啥把我的开采证转卖给卞家了?”夏龙文极力控制住自己有些激动的情绪,但说出的话还是有三分火药味。

“你开玩笑了。”高局长不温不火,即便在说一些严肃的话题也是一脸笑容。“办证是我们的审批职权,干嘛要倒卖你的证书?说不通呀?我们审批矿产开采资质,对任何人,只要法人具备了矿产开采能力,设施、管理合符安全规范,都是一视同仁的,并不是谁先获得了开采权,谁就可以垄断一方的矿产资源。我们责令你整改,也是依据国家的相关法律规定嘛。任何一个矿点,如果一次性出了三人或三人以上矿难事故,我们都要负督察、管理责任呢。我们管松了,怕出人命关天的大事;管严了,又触及了你们的利益,还是理解万岁啊!——你的开采证呢?”

“你不是收去了吗?”夏龙文瞪大了眼睛。“你们把我的营业执照也一并拿走了......”

“你确定吗?”高局长仍然是斯斯文文的声调,面带温柔的微笑。“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你副本总该有吧?那么,复印件呢?哎呀,你们!你真是马大哈!这么重要的东西都不妥善保管!以后可得注意了。噢,我再帮你问一下打架的事......”

高局长手握受话器,另一只手按了几位数字,电话“嘟......嘟......”地通了。电话听筒里问:“喂,谁呀?”

高局长忙接道:“哦,冷所长呀,刚才夏老板说卞家矿上打架的事,你知道吗?”

“呃,——高局啊?这么早你就下去了啊?难怪当上了局长的,简直是个工作狂呢!哎,——你怎么突然关心这码子事儿了?”

“是呀是呀。要是别人我当然不会管那码子闲事儿。可是,我听说夏老板的母亲和爱人被矿工打了?夏老板与我们打了多年的交道,都是老朋友了啦。所以......哦?嗯,对,对对,嗯!他在我这儿,好,那行!就这样,添麻烦了啊,好好,谢谢!”

打完电话,高局长态度和蔼,极富同情心地对夏龙文说:“真是!太莽撞了。你先回去,过一天,我去拽住冷所长一同去了解一下情况。动手打人总是不对的,有理也输成了无理!——冷所长他们对此事也很重视。要不,出去吃顿饭再回去?老朋友了,还客气啥!你看我,到下面去了,你们谁请,我都不客气。那么,好,你是个大忙人,有机会了我请客,好好儿陪你喝一杯!”

张三有钱不会使,李四会使没有钱。真正有钱同时又懂得怎么使钱的,还是卞家三弟兄。

夏龙文算得上是最不会使钱的人。对同乡那些挖泥拌土的人,夏龙文似乎把钱看的不是那么紧。可是维持这些没有身份地位的黎民有啥用呢?大不了人前人后夸一句“夏老板是个好人,”“富不忘本,看得起穷乡亲!”见面了,笑容满面,恭恭敬敬打声招呼。尽管对这类人花钱不多,也尽管这些人能记住他的情分,但却起不到任何实质性作用。就像庙里的老和尚撒米喂鸟:鸟儿们饿了就来啄食,吃饱便飞走了,对老和尚并没带来什么利益。也没见有什么衔环结草相报的故事。还往往引起世俗人的嘲笑:养鸟不如养鸡,养鸡到底实惠些。

卞家弟兄是务实主义者。一切资源毕竟掌握在极少数人的手里的。花钱就好似用钥匙。拿着钥匙不知道去开掌管资源人手里的锁,拥有这钥匙又有何用?卞家成功的秘诀就在于开锁要用金钥匙,要大方,要舍得。有舍才有得。大舍大得,小舍小得,不舍不得。只有把钱花在刀刃上,才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县官不如现管,人人鼻子往下生。你不服气?那就让你的头去碰碰南墙!夏龙文对这方面不开窍,甚至到了吃冰棒屙冰棒的程度。他恃“财”傲物,对那些手中掌控资源的人心里想的啥,他装不知道。到头来还不是葱地里烂了蒜,聪明人却算了一盘糊涂账?那时候,他如果看懂了高局长,做个顺水人情,卞家后来纵是想插一股子,在万佛寺矿产资源共享方面也顶多是与他平分秋色,也不至于后来者居上,像四脚蛇(蜥蜴)吃蚂蚱,囫囵吞枣不留皮核儿。这还不算他这几年花在路上的钱和耽搁的工夫这些损失。夏龙文对这些人先是装痴卖傻,看他们不顺眼。他对“利益必须与权力分享”的观念并不一致,很多事就难于配合。导致夏龙文癞蛤蟆过门槛,蹲了尻子又伤脸,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夏龙武虽识得几个字,也不见得就懂很多道理。他又是个极惧内的软耳根。原本兄弟俩相处还算和睦,自从来了白玫瑰,兄弟关系就从小摩擦逐渐发展到关系紧张。夏龙武随时跟在白玫瑰屁股后面看老大夏龙文总不顺眼。家门只望家门倒,亲戚只盼亲戚穷。人常嫉妒的往往不是别人飞黄腾达,而是难以忍受亲族中有人超越了自己。只愿别人过的都不如自己,任何时候在任何地方才能显示自己的优越感。要想自己站得比人高,攀爬起来太费劲,最理想的愿望就是盼望四周坍陷下去,让别人站得比自己矮,最好是让他们永远直不起腰来。

自从夏龙文在万佛寺发现了煤,开了矿,白玫瑰心里便失去了平衡。她时常诅咒、诽谤夏龙文,盼望他们一家人常生病,把开矿赚来的钱都送医院抓药吃,或盼人家在煤窑里出事。她在家设神龛供了观音菩萨,在观音菩萨面前烧香,请菩萨代她害死她所嫉妒的人。大概观音只主管人间计生工作,不掌生杀大权的,啥时都是一脸慈祥的微笑。对于白玫瑰来说,烧香诅咒,怨恨嗔怒,这些根本没有实用价值的手段却可以调节病态的心理平衡。

有人说:“你们老大还不错嘛!他在万佛寺发现了煤,没想着要独自吃独食,还把你们拉进去共同开采,这正应了老辈人‘胳膊往里弯,拳头朝外打’的话呢。”

白玫瑰嘴一撇,对说话的人不冷不热,故意把屁股翘得高高的摇晃几步,说:“哼!不叫我们合伙,他开得起来吧?就凭那道钢丝滑索,还有架设电线,离了我们龙武,他还不是只有坐在坡地上发愁?”

说话的那人自感失口,忙识趣地点点头,应道:“就是,就是!一只跳蚤顶不动一床被子,一只蚂蚁背不起来一块石头。一堵篱笆三根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不然,你们怎么都发了大财的?这都是弟兄合股拧成绳,才有这么大的势力唦!”

夏龙武在旁边不失时机地打着补巴:“老大这个人就是吃了太小气的亏。该花钱的地方舍不得花钱,才弄得事情很被动的。”

白玫瑰尖着嗓子接茬儿道:“哎哟喂,你们一妈生的有什么两样?——大哥莫说二哥,脸上麻子一样多!”

夏龙武恼恨婆娘总是在人前臊他的面皮,悄悄瞪她一眼,也不敢争辩,悻悻然转身去做自己的事。

卞家强行挤占了夏龙文的煤矿资源(这样说是不准确的,矿产资源到底是谁的,还有待斟酌。卞家也是向高局长他们交了三百八十万管理费的)为了削弱夏龙文的势力,把夏龙武拉进他们的团队。卞龙曾向他承诺:夏龙武参与坟园坪煤矿管理工作,管理好了,他可以持该矿点5%的股份。具体职责是管好会计一本账,协助总务搞好后勤工作。

至于白玫瑰,最先就被夏龙文安排她在矿山招待所里做事,管理旅社也积累了一定的经验,现在再干起老本行也必然是轻车熟路。先前给夏家煤矿运过煤的老司机,老顾客也都跟她熟。卞虎安排她还是经管旅社去。白玫瑰骤然来了精神。“记住我的情,记住我的爱,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爱~爱~~爱!”伴着歌声的,是她的塑胶高跟鞋戳在地板上有节凑的声音。有时,瞅着夏龙文在场时,白玫瑰故意尖声尖气又有点嗲糯的声腔喊道:“龙武啊,么时候你也给凉粉儿嫂子安排个事做唦!”每一句话的尾音都是从鼻腔里挤出来的。京剧唱腔讲究字头字腹字尾,白玫瑰没有接受过京剧唱功专业训练,她常常把一个字的声母和韵母生生的拦腰拆成两半念出来,再经鼻腔一装饰,就像齉鼻儿躲在水缸里发出来的声音,听着别具一番韵味。

夏龙武瞪她一眼:“有你的事做就行了,哪来这么多淡话?——弄个烧萝卜把你闲不住的臊嘴塞起来!”他也只有在占据了充分理由且有几个人在场,才敢点实她几句。

卞家用的还是夏龙文修的车路,占的还是夏龙文的场地。所不同的,就是夏龙文三年没向出让土地修路的农户兑现土地租赁费了。原先承诺的每户每年一吨煤也不给了。这七户村民心里明白:夏龙文将近五年没开煤,他们不可能要求停了矿的人替正在开矿的人支付土地租赁费(对卞家来说,应该叫道路使用费,因为它属于夏家修的煤矿运输专用路)。卞家虽然在用路,但占地补偿协议还是夏家与这七户村民签的。这七户村民相互沟通了一下,决定再等一段时间,卞家如果迟迟不找他们协商并履行合同,夏家煤矿又停了,这几户村民就要采取行动毁路复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