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仕陟晕倒在马路旁,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同房间还有两张床,也是清一色的白被套,白被单。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人在打吊针。他正要坐起来看个究竟,背后一声低沉的女中音威严地警告道:“别动!当心滚了针。”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背也用白胶带贴住针头、输液管儿在打吊针。从他的弯弓背后转过来一个穿白褂儿服的女孩儿查看了一下铁支架上的药液瓶。他逐渐恢复了意识。第一反应是摸裤衩里的五百块钱还在不在,那是余少刚给的。他一块钱一瓶的矿泉水都舍不得喝。他暗暗将那只没扎针的手向裤裆里移动。真是玉帝老儿拉肚子——谢天谢地,硬展展卷成筒状的钞票还捂在满是尿臊味的布兜儿里睡觉呢。他又抬起头来寻找他的手提袋儿,手提袋和里面装的重要东西也在。那是他找吴书记,吴书记给了他一个装过礼品酒的手提袋儿......文仕陟不敢在安泰火车站购票上车。......他有如电影里的特务,昼伏夜行,走了两个通宵,才在邻县的火车站购票上车。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却稀里糊涂住进了医院。
接到有关方面的通知,郝跃升、赵天禄、石勇、邱蛟等当即驱车十几个小时去接文仕陟。
他们稍事休息,便先去帮文仕陟结清了一万七千块钱的住院费,又等他去......
“......放心玩几天吧!费用全由我们出,你不用花一分钱的。难得来一趟,不去看看这里的风景,死了都还是个乡巴佬。”文仕陟感动得心里有些发悸。天下的好人还是占绝大多数。只要不花他裤裆里藏的钱,邀请他出国游玩他也欣然接受。文仕陟坐进郝跃升他们开的小车里,先去了天坛、地坛,后又凳上八达岭看长城。郝主任对他说,“不到长城非好汉啊,你终于也算得一好汉了咧!”这种策略是向农村养鸡人学的:养鸡人散养的鸡较生分,要想捉住一只,最简单有效的方法是给它撒一把鸡饲料,即利诱法。
一共游玩了三天。每到一处,他们都让文仕陟守在车里,说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刚又生病住过院的,经不住累。要喝饮料,吃面包,车上有,自己随便;下车解溲,不要走远了。七八个小时后,他们回来了,也没忘给老文带两只香蕉,或一嘟噜葡萄。他们回来就满大街找饭庄,找宾馆。开宾馆时,赵天禄让那个漂亮女人多开一晚的发票,好把买照相机的亏空补出来。
住进宾馆,一人一个房间。每个门口都铺一块红色厚毛纱垫子。地上贴的瓷砖能照见人影。墙上挂着一块大电视,桌上还撑一块小电视。小电视前边放个像搓衣板样的东西。还有一部红色的电话。桌子跟前的座椅还带四个橡胶轮子。椅颈子也是活的,可以旋转。电视的对面是沙发,左侧一张床,宽大得可以睡四个人。文仕陟伸手摸摸那床,柔软且富有弹性。他坐了一会,去隔壁郝主任房间去讨水喝。郝跃升说:“别到处乱跑。你身上又没个手机,跑远了,叫我们哪儿找去?——就坐房里,等会儿有人给你送开水来!”说话时,顺手打了个电话。那电话跟文仕陟住的房间里电话一摸一样,也是红色的。
文仕陟唯唯诺诺,退回到自己房间里去。等了一会,没有人送开水,估计没指望了,就躺在地板上睡觉。
刚睡得迷迷糊糊,一个修长身材女服务员送开水来了,还在一次性纸杯里放了茶叶。服务员推门进来,乍一见文仕陟侧卧在地上,吓得一声尖叫。忙放下水瓶和纸杯,转身出去,去敲郝跃升房间的门。郝跃升开门问。“么事?”女服务员急切地说“快,快打120,你们一道的大爷昏过去了。”
郝跃升像被蝎子蛰了屁股,猛地从椅子上弹射到门外。服务员紧随其后,推开文仕陟房间看时,推门和脚步的杂沓声惊得他一翻身坐起来,揉着迷茫的眼睛。郝主任问:“你又咋啦?”
文仕陟更加莫名其妙了:“没咋呀?这不,好好的嘛。”他左右摇晃双肩给郝主任看。
“那,怎么睡地上了?”
文仕陟被他们的大惊小怪弄得不好意思了。笑道:“我怕身上脏,龌龊了那么漂亮的床。——不要紧,在家硬板床睡惯了,好着呢。”
女服务员这才夸张地笑得花枝乱颤,差点笑岔了气。文仕陟满脸泛着古铜色的红晕。女服务员仍然略弯了腰,一手捂住鲜红的嘴,一手指着那扇玻璃门说不出话来。郝跃升明白她指的是浴室兼卫生间。但他此时只顾贪婪地想入非非地欣赏女服务员旗袍衩儿里露出来的长白腿。
贺远冬有了挖高速路桥梁桩基开风钻的经历,卞虎不接收当地人下煤矿做工,贺远冬带了卞虎推荐信去河北卞龙矿业公司上班。卞龙按有关部门的要求,给炮工都办了一张炮工证。办炮工证也就百十块钱的事:把炮工身份证复印件和一百块钱办证工本费向安监部门一交,十天半月后,卞龙就拿回电脑打印有炮工姓名的塑封纸牌儿,安监部门一旦查起来,所有的炮工都是持证上岗的。
在煤矿井下做炮工,比起挖桩基,起码是空间开阔多了。挖基桩,只有直径为一米左右的活动空间,再被抽水管、送风管、照明灯线、钢丝吊绳、炮机、风镐、铁桶、水泵等一挤占,人就被挤在杂物中间。一旦钢丝绳或井口支架任何环节出现意外,人在井底狭窄的空间没有丝毫的避让余地。在煤矿,虽然死伤也是常有的事,但眼明耳聪的灵醒人常能死里逃生。
下煤窑做炮工,如果打岩石巷道,炮工活相对是较轻松的。岩石比煤层硬,只要将钻头挂上了眼儿,炮机有气腿撑着,让它自己“突突”地捣凿,炮工还可以坐地抽支烟,歇会儿。青壮年劳力并不感觉太苦,就是灰尘重些。他们大多都不习惯戴防尘口罩。口罩捂住口鼻,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凡在煤矿做过炮工的人都有这种体会:头天劳作一天,第二天咳出的痰中还清晰可见胶冻中掺和了一滴黑墨。矿部也要求炮工打水眼以降低扬尘,但炮工不愿往返收放水管,嫌麻烦。怕影响挣钱的工夫。
在矿井里,炮工比起铲煤工来,除了体力相对轻松些,工资也要高出很多。最主要的是比别人提前起井洗澡。矿工澡堂里尽管不可能有清亮干净的热水,但那水起码不至于比后洗的脏水那样黏稠。每当铲煤工下班洗澡时,澡池里的水就像青蛙在墨池里产满了卵带。且又奇臭无比,令人作呕。这也难怪:每到交接班时,最少一百多人从煤井里上来,前前后后泡在一个只有几方水的池子里,等最后一人洗毕,池底积聚有二十几公分厚的沉淀物
贺远冬在腾龙燃煤矿业公司打工,挣的钱比出门在外建筑工地上挣的要多些。在煤矿打工,除了嫖赌以外,几乎没有花钱的地方。一般没有条件也没有时间去大街小巷闲逛。与世隔绝,也就隔绝了形形色色的欲望。只有赌是不受环境条件限制的:有人,有赌具,有赌资,就可以因陋就简地开展工作。为满足矿工泄欲需要,性服务工作者直截到矿区发展第N产业。下矿的人,穿戴没有地位显赫的人物讲究,卫生条件较差,但有一种心理是相同的:那就是以占有女人多为荣耀。上至矿老板,下至普通管事者,不仅以自己善嫖为能事,还把它作为一种社交手段来使用。文雅的说法叫性贿赂。它就是连接权力和利益的传动轴。普通矿工偶尔也在环境恶劣的沙袋垒起的,低矮的窝棚去放松一下,那纯粹是为了发泄一时的性欲,同自慰相比,更容易得到心理满足。但又易产生副作用:每次苟合之后,总有一种负罪感。用血汗换来的那点钱尚且不足以养家糊口,去做那种事,哪怕每次三十元五十块,事后又格外心痛悔恨!可十天半月后,浑身又发胀了,忍不住再去苟合一回,仍然先是受欲的折磨,事后再受心灵的折磨。总得要寻个自我安慰的理由:万一哪天出事了,啥都完了,老婆孩子都是别人的了,去了阴间,阎王也不会给性爱的机会来享受!
贺远冬的理想比先前大多了:如果他在煤矿不出事的话,(谁也不敢保证站着下井,会不会是横着起井。一个矿井的矿难事故是隔天不隔月的。)他打算再干两年,攒够十万元钱了,把房建到砂坝坪贺远春旁边去。那里毕竟交通方便,然后买一辆小四轮拖拉机给建房的人家拉砖运砂,一年也能挣万儿八千。起码比煤矿井下安全些,免得天天提心吊胆防阎王。他特别想买一部手机挎在腰间。他基本不去围观人家打牌,更不去那些用沙石袋垒起来的挂羊头卖狗肉的“正在营业”店。他也曾一个人在那低矮又神秘的店门前故意走动,里边穿着暴露的女子也曾向他挤眉弄眼或招手,贺远冬回人家一丝儿微笑径直从门前走过,他始终没勇气没信心进去。
贫穷的人总在盼心想事成,往往却是事与愿违。贺远冬最近总感到气不够用,动辄虚喘,腿脚酸软,四肢无力。他实在拖不起脚了,才不得不结账回家。
他不知道自己患了什么病。如果他的身体一垮,他的什么计划都将成为泡影。
方菊终于忙完了一天的琐碎杂事。贺远冬几个月没有回家,今天突然回来,也给了方菊一个惊喜。她脸上泛着娇羞的红晕,静悄悄躺在丈夫身旁,等待他的激情爆发。贺远冬一反往日回家时猴急之常态,一会儿就鼾声呼呼了。方菊想到他舟船劳顿,也就侧身而卧,不打扰他。可是,一连几天贺远冬都是无动于衷:或是闭目养神,或是酣然入睡,使得方菊大失所望,不免心中暗生幽怨。她也听说过矿区挣下贱钱的女人很多,她自然不会想到贺远冬犍牛似的身体会有别的什么毛病。她暗暗盘算,先给丈夫宰一只鸡补补身子,如果个把星期那方面功能得不到恢复,就证明她的猜测没错!
她在给贺远冬洗衣服的时候特别留意,不动声色地搜寻每一个可疑痕迹。仍然让她大失所望的是一无所获,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其实,贺远冬也弄不清自己最近身体出了什么毛病。老感到提不起精神,振作不起阳气。小时候,听母亲说,如果走了影子,失了魂魄,人就病恹恹的。医生是看不好邪气的,得请白仁贵烧胎:将失魂落魄者的生辰八字写在一枚鸡蛋上,在红灰中煨熟了,让其吃掉,人很快就会恢复元气。白仁贵还用立水碗的方法查出了不少附身害人的孤魂野鬼。不妨花点小钱去请白仁贵给他收魂烧胎,摆治一下,再请他画几道天师祛病符贴在家里,大概是有效的。不然,村支书白进财也不会请白仁贵去给他驱邪禳灾!贺远冬希望自己不是什么大病。歇息一段时间,请白仁贵给他招回了影子,恢复了健康,他还要重返河北煤矿打两年炮,去挣钱建房,买拖拉机,买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