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白支书只好叫郝主任来看看,说:“老汤真的不行了。你们快送他去医院吧!”

郝跃升不以为然,没好气地说:“你让他去装!看他能吓唬谁。这样的人得寸进尺,你越迁就,他越来劲儿!几多告上状的比他狡猾多了,我们都对付过来了,还怕他旱鸭子能啄了鳌鱼的眼睛?——把集资款交清了,退他七百斤谷子,免得他说怄人话!”

听郝跃升这么说,围观群众都吵吵嚷嚷把他围住,七嘴八舌地说:“要打,都动手!多打死几个才划算!人都成啥样了?还说二杆子话!”

赵天禄高声嚷道:“莫吵,莫吵!一块石头抛上天,还有个落地的时候。各人自扫门前雪,谁惹的嘛哒谁负责!哪个叫你们都来起轰?”遂挤过去看老汤到底成了啥样。

赵天禄先用手指放在汤老汉渐渐凝结了鼻血的鼻孔试探,没有气息;又用手背去触他的额,也感觉是冰凉的;再摸汤永贵手腕脉搏,也许他摸脉不在行,不晓得寸关尺的准确位置,总之是没有任何感觉;他才又摸老汤的胸口,好像也没感觉到心脏在跳动。他心里开始紧张起来,对一腿跪地,一条伤腿后伸如狗尾巴的汤远顺吼骂:“跪着准备烧落气纸啊蠢猪!还不给他灌点白开水!家里有红糖没有?去找个不满十二岁的男孩子尿泡尿拌红糖煨热给他喝!小石,石勇,杂种勇娃子跟他老子像是一只模子铸的,有便宜了如饿狗抢骨头;遇上麻烦事,却又像鬼见了道士的令牌!小邱,小邱呢?成宬——娃——子!杂毛子东西,你们惹下的事都不管了!”

汤远顺一瘸一瘸拿来热水瓶,倒了半碗水来灌他老子,水不从汤永贵喉咙里下,反从他嘴角里流了出来。

村支书白进财:“他家一对鼓锤子,又没女人,哪备有红糖?——纵有也不中用!狗娃子,别灌了!赶快扛梯子来。找两块木板铺梯子上,垫床被子,快往砂坝坪抬......都堵在门口干嘛?都给我闪开!都围在那里,要误了送医,直接追究你们的责任!”

几个人手忙脚乱用绳子把汤永贵固定在楼梯上,两人抬着他走有两里多路,只听“咕咙”一声,咽气了。

几年来,白仁义一直在卞龙的腾龙矿业有限责任公司做修理工。他老实、勤劳,从不休班。加之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嫖不赌。每个月开了工资,他一分钱都舍不得花,用方便面包装袋把钱裹了又裹,缠了又缠。确认它潮湿不了了,瞅准宿舍没人时,把它藏在床底下煤灰里。等埋的有两三个包儿了,一并拿出来存到银行去。这样积攒了三四年,也有八九万,就想回家在砂坝坪集镇上建一幢楼房。地皮都商量好了:是一户新建了楼房的人家,想把原破土墙房变几个钱。白仁义花八千买了过来。可是,何顺珍死活不同意,骂白仁义是糊涂虫,不会算计,“八千块钱买人家快坍塌了的破危房做啥?”

白仁义说:“你没出门到外面去看看,成天把自己像只癞蛤蟆似的困在土垄里,知道个啥?八千块钱在集镇上买块宅基地,这便宜在哪去捡?再过一年,土地升值了,你掏两万,人家还不卖呢!我们住在万佛寺,每年靠收几背篓被野猪啃剩下的土豆和苞谷,累死累活,一辈子还翻不了身!我们在集镇上建了房子,我还是出门打工,你在家随便找点小生意做也比在万佛寺强。”

何顺珍当然没心思在集镇上做生意。同样是开麻将馆,也没想到把集镇上的繁华和万佛寺的冷清作个比较。一个人,一旦落入情感漩涡,跟生活在梦里又有什么两样呢?她说:“你把房子建在集镇上,不就是图个热闹么!你说让我做生意,我既不会耍心眼儿,又不会耍秤杆儿。别人上街一块钱买进,下街九角九卖出,一早晨赚二三十块。要是我,把生意反过来做还亏翘秤杆儿呢!我哪是做生意的料?再说,集镇上一寸土地都没有,总不可能每天还上万佛寺来拔一株萝卜或一棵白菜吧?哪样东西都靠买,就算花钱有你在外面挣来,可是,买的菜不是有农药残留,就是被菜贩子喷洒了保鲜药水的。为啥城里人那么多患癌症的?就是自己没有土地种菜的结果!你看三叔当村干部赚了那么多钱都不在集镇上买房,人家的脑瓜子还没有你灵活?夏龙文要不是逞他有几个钱,在砂坝坪建那么好的楼房还不是给他白拆了?他要把房子建在万佛寺,保险没人去动它!莫看你眼前在卞家煤矿挣了几个血汗钱,等把房建起来,还不晓得要拉多少欠账呢!我们又不是官宦人家,有工资领,有油水捞,旱涝保收,老了还有公费养老。可你是农民工,有力气的时候,人家把你当牛马使;老了,人家把你当垃圾往河沟里抛。靠下矿苦几个钱哪敢瞎折腾?老了,挣不来钱了,住在那样光溜溜石板上喝西北风啊?——房子非得要重建,依我说,还是建在万佛寺!这里有土地,有山林,柴方水便。每年种些瓜菜,不指望卖钱,自己也吃口放心的东西,也不至于操心挣不来钱糊口食。”

白仁义说:“我说你没出过远门,不知道外面的变化,你还不相信!这万佛寺山高坡陡,交通不便,外面有好东西买不进来,山里有好东西卖不出去!过去避战乱,没办法,才住进这样的孤绝之地!如今再刌着板凳看地,坐在井底观天,就把自己拴死在穷窝里出不去了。我们始终过着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种几亩苞谷,还没黑须,棒子上才长鱼眼睛,就被野猪给糟蹋了。累死还是个穷!就拿肖明智来说吧:他下了天大的决心,把老婆带进山,白天黑夜连命都不要,在山上忙活了这些年,栽了那么多树,变钱了吗?——别人说挖就给他挖毁了,他拿人家啥办法?他儿子在煤矿出了大事,到现在老两口还蒙在鼓里!文仕陟野人似的在山上住了许多年,如今连户口都没了,到哪去弄一分承包地?”

何顺珍:“到集镇去,进城去,不就是没有野猪吗?你只拿肖明智、文仕陟打比方,那是他们人不行时运,犟头驴走路不拐弯!三叔,还有卞家弟兄,不都是万佛寺人,怎么人家就能有钱?你们白家不是还出了个县高官么?人家的祖坟埋得好,就是住在螺丝壳里也能升官,照样能发财!你祖坟埋差了,没占住好风水,就是在紫禁城买了房,天上也不会给你掉馅饼!——钱是你挣的,你爱在哪建房你自建去。我只有住穷山沟的命,我还住这老地方!”

“我把购房款都付给人家了!”

“活蛤蟆还会被尿憋死?又没住他的房,又没拆他的房,把钱要回来不就完了?”

白仁义犟不过何顺珍,只好涎着脸把八千块钱要了回来。卖房的人说,“那好,正有人出一万二呢!我是想着生意买卖不过檐沟,不好意思反悔。”

白仁义一再解释:“不是我不守信誉,婆娘看不懂前景。建房是大好事,我不顺着她,吵闹得鸡犬不宁有啥好呢?——实在是对不起了......”

卖房人笑道:“你老婆比谁都有远见呢!只是你我不懂罢了:住在万佛寺有家族照看呀?——又自在,又方便!”

何顺珍看上了柿子树坪这块地方。新房建在这里,吃水方便。种地也不算远。右上方是卞家赖以发财的风水宝地;左上方是一个外地劁匠寻找了半年才自葬了的龙脉大穴。何顺珍选在此处建房,不说什么风水,就是一棵大树,多少也有些余荫,纵使不发达,大致也是不错的。她想:这块地原是张混嘴儿的承包水田。混嘴儿被卞家弟兄带出去,人虽失踪了,但他的这块田还在!若不是田玉琴强占着归在三叔名下,或被别人占去,她想都不用想了。机遇就像大水飘来的财物,不及时抓住,转瞬即逝!她立即撺掇白仁义,令他买一条“芙蓉王”和两瓶泸州老窖去找三叔商量。白支书果然就很爽快地答应了:

“这有啥问题!咱万佛寺啥都缺,就是不缺土地,不缺林山!你田婶儿想当地主,自己却缺个千手观音!你看她像松鼠摘野果,贪多嘴里包不下的样子?我呢,村上的事都忙不过来,哪还有闲暇顾及庄稼?——你们又不是外人,建房是好事。住了好屋场,往后发财了,记得有三叔就是了。你想占多宽尽管占去!到时候,我去镇土管所帮你们把建房审批手续办下来就是。”

白仁义:“这几年,我长期不在家,平时多亏三叔照顾。我尽管人老实,但还是懂得知恩图报的。你不仅让了地给我建房,还替我操心,跑关系,帮我办建房审批!过几天我又要出门了,你侄媳毕竟是婆婆妈妈的办不转事,建房的事就指靠三叔操心了!我走的时候,叫何顺珍去银行给三叔取五百元钱买酒喝。”

白进财肃容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当干部,全村人的事我都在操心,难道就不操自家侄儿的心?你要送钱就小看了三叔!你五百块钱能买啥酒?——当干部就是为村民办事的。你看我收过谁的钱物了?——这烟酒,我不收下,你对我又不放心了!在万佛寺村,不管谁家有什么事,凡能帮得上忙的,我都会一视同仁地对待。我都会当作我自家的事办。往后,不准你们拿任何东西来了!不然,还以为三叔是个贪财之人。你在外安心挣钱,有什么事,经常给我打电话联系。能帮你解决的,我会尽力而为协助解决!”

新的宅基地商量妥了,白仁义又去请白仁贵掐算动工日期。他给白仁贵封了两百元红包儿。白仁贵推让了半天,说又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在手指上推演一番,哪就值两百块钱?白仁义说,会者不难,难者不会!起屋造船,开基动土是大事,你为我费了心,只要凡事顺利,还在乎这点小费?往后还有重谢!白仁贵哈哈大笑:“好好好,我收下。建房是大事,岂敢随便马虎?甲子乙丑,丙寅丁卯......呃,这个月已经没好日期了,那就下月初八如何?”

白仁义说:“请师师为主,你算着哪天日子好就哪天动工。只是我在初八之前要去河北煤矿上班了。那边打了好几次电话催我呢!”

白仁贵笑道:“放心吧。弟媳那么灵动的一个人,建房开个工,哪里非得要你在场?给三叔支个声儿,定会把事办得漂亮!”

到了开挖房基这天,承建白仁义房屋的包工头儿带了一班工人去放线,却遭到田玉琴的阻挡。她把包工头儿手中的米尺夺去掼在地上用脚踏坏了。何顺珍上前去论理:“三婶儿,你欺人太甚了吧?莫说这田地是张混嘴儿的,你也是种的蒙混儿。就算是你家的承包田,你也该问问三叔了再来插脚嘛!——这都是与三叔商量好了才来挖基础的,你踏人家的皮尺就是横不讲理!”

“我那样不讲理?我要给你讲啥理?他们叔侄讲人情那是他们白家的事,我可以木匠吊线——睁只眼闭只眼。你跟你‘三叔’商量好了的!癞蛤蟆数青蛙,你算老几?”

“你要这样说就是牙齿外头的话了:我是白家的媳妇,现在还没熬成婆婆,当然算不上老几!你同样也是白家的一个媳妇,吊案上挂腊肉,你也未必就排得上秤钩!我是看在白家人的脸面上才把你叫一声婶娘的,你若自作不尊,也不怪我不尊你了!”

田玉琴毫不示弱,向何顺珍紧走几步,手指何顺珍额头道:“你今天就给我说清楚:我有啥自作不尊的?我又不曾偷人养汉,没做下见不得人的啥事体。拔根眉毛做篙杆,下河撑动万吨船!小指头伸出来比人家腰还粗,我还不够自尊?不自尊的是那不争气的白进财!”

“说你就说你,莫扯别人。三叔自尊不自尊,那是你们家的事!败脏自己男人的女人算不上是明事的女人。”

“我明不明事,轮不上你来指教,你没资格说三道四!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比我的脸面都大,啥事都是你‘跟三叔商量好的’,就不容我再‘商量’了?叫花子住崖屋还有个先来后到,我到他白家来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告诉你:偷来的锣鼓敲不得!都当我是聋子瞎子?麻雀飞过身还有影子,粪桶也有两只木耳朵。斑鸠还想占住山雀子的窝,没那么多便宜好捡!”

“与你这号横不讲理的人说话费精神,还不如省些吐沫润嗓子。”何顺珍毕竟有些心虚,便退下阵来,等待时机找白进财去。

她这一气,把包工头和包工头的工人凉在工地上也不管了。

尽管贺远冬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尽管方菊极力否认贺远冬发现了什么,欲盖弥彰的遮掩,更加激发了村民打探白支书家藏有村民私章的欲望。

桃花儿不知从哪儿获得了这一消息,可在贺远冬夫妻嘴里套不出一句实话,就直接去找田玉琴!她也知道这么做风险是很大的:田玉琴若不承认这回事,桃花儿打草惊了蛇,就会把事情弄砸,还会受白进财的“眵目虎”!

可桃花儿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找到田玉琴说:她急着要钱治腰伤,只好找贺远冬帮她去信用社贷款。贺远冬说他的私章在村上,请田玉琴帮他找出来借她用一下,办过贷款手续就送还!

田玉琴头脑简单。也是白进财一贯的家长作风,任何事不让田玉琴知道,田玉琴也就无从知道白支书私刻并收藏村民印章有何不妥。更何况一提到那包村民私章,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哎哟,你还不晓得白进财?他眼里哪还有我这个老妈子!——哪样破铜烂铁不往他侄儿媳妇儿家里藏?人家才是他的生活秘书呢!贺远冬病歪歪的路都走不动,他来领退耕还林补贴款,白进财不在家。也怪我心眼儿太好,不让贺远冬重复跑路,叫他自己把印章找出来领了钱。白进财晓得了,活像挖了他的祖坟!当天半夜时候就把那包印章拿给那个不要脸的妖精鬼女人那儿去了!——要是还放在家里,又不是我的什么东西,我还不找出来给你用?”

“谁都知道你是好人呢!嗨哟,我运气咋这么霉唦?”桃花装出焦急万分的样子。

“还是莫做好人啦!好心婆娘讨不着裤子穿。我做一回好人受一回白进财的气!现在有野女人给他当家,我啥事都不管了!——我给你指个人,你去请白玫瑰,她跟那个骚婆娘好的痒都挠不得。她去一定能给你拿出来!你可千万别说是我给你指的路。”

白玫瑰也有几分看不起田玉琴。田玉琴怕白玫瑰晓得是她指引的,会对她产生反逆情绪,从而影响她帮忙的积极性。

桃花证实了消息属实,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说了几句客套话,告辞出门,便马不停蹄地去找白仁梅。白玫瑰本来就爱逞能,戴不得二尺五的高帽儿。桃花儿又是提了一拎花生牛奶去请她的,把白玫瑰感动得忘乎所以了:“屁大个事啊?还要你花钱买东西!——我去看看,要是三叔把那包东西放她那儿,我一定给你拿得来!”

为了稳妥起见,桃花儿许诺:“你给我帮忙了,我不会忘了你的。有了印章,我把钱贷出来,再送你二百元跑路费。”白玫瑰笑道:“你这人太客气了。又不是提亲说媒,又不是生意谈判,不就是跑几步路上茅厕屙泡尿的的事儿!还值得你念念不忘,送了东西还送钱?我这就去试试看。”

白仁梅从坟园坪回万佛寺借口捉小猫。到何顺珍家也扯了个谎,就把那包万佛寺村民印章套到了手。她因满口承诺的话兑现得如此顺利,满心欢喜,把印章包儿交给桃花儿,叮嘱道:“拿去用了快还给她!三叔叮嘱过何顺珍的,叫她不准任何人知道她家有村民的私章。万佛寺的老百姓都是不晓得好歹的人,给他们办了好事他们不领情不说,反而还挑刺儿找漏洞!”

桃花儿:“何须你嘱咐?别人的,我拿着也无用,你想,信用社的人也没那么马虎,还能盖别人的私章给我办贷款?——我还得去请贺远冬自己去信用社才贷得出钱呢。——过几天我就拿来,依旧请你给何顺珍送去,免得时间长了,白支书要怪她!”

白仁梅:“这样最好!三叔要知道何顺珍把这东西借给了别人,跟她闹了不愉快,你我心里都过意不去,——都是要好的朋友,啥意思呢?”

桃花儿迅速离开了白玫瑰家,一路心花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