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凡有外遇的人,随着情感的外移,其向心力也随之转化成了离心力。从这个角度来看田玉琴和何顺珍的醋酢之争,显然,田玉琴是占不了上风的。尽管田玉琴百般阻挠何顺珍在柿子树坪建房,结果还是以徒劳告终。白仁义的新房经过几个月时间就建好了。白仁义在河北“腾龙矿业公司”采矿部做机修工,建房的事,他全权委托白进财代理各项事务。白进财也乐意为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也不知何顺珍是有意怄田玉琴呢,还是她真的遇事拿不定主意,反正屁大一点事都要去请示她三叔。白进财也要故意在老婆面前显摆男人威风。他索性不再遮遮掩掩,与侄媳之间的一举一动,不仅不避忌,不收敛,反而故意在田玉琴跟前张扬。偶尔回到家里,故意穿着何顺珍给他做的灯芯绒面布鞋,把脚跷在田玉琴面前抖悠。白仁义的新房建好了,进入室内装修阶段,何顺珍来到白进财院坝里,也不进屋,也不给田玉琴打招呼,尖着嗓子喊:“三叔,瓷砖是哪样颜色好看?你帮我参考参考,我好让工人去买。”“三叔,水管子又不来水了,你去聋子湾给我检查一下,看是不是又被哪个烂心肠的给我用刀削断了?”“三叔,这几天你去不去镇里开会?啥时候下砂坝坪了,给我捎几条猴王烟回来。工人喝的散酒也不多了。”“三叔,我卧室灯不亮了,也不晓得线断了呢,还是灯泡坏了。黑灯瞎火的怪怕人!你能不能给我看哈(下)唦?”“三叔,白仁义打电话说,请你参考:卫生间里装坐便器好还是装蹬便器好?”“......”

田玉琴每听到这尖溜溜故意拖长了尾巴的声音,恨得牙巴骨咬得咕咕响,但却不敢发作。只能在心里骂:“不要嚣张,迟早哪一天,老娘要让你臭名远扬!”

办乔迁宴,白进财在前半个月就让何顺珍早点请经常给过红白喜事人家做执事的余少刚来主持招呼前来送礼的贺客。何顺珍说:“我谁都不请,就请三叔。这么大个村你都能领导下来,我过这场喜事你还招呼不下来?”白进财也巴不得显示一下才能,就前前后后忙活了三四天才回家。田玉琴坐在门口掐四季豆筋,白进财搭讪着问:“吃饭了?”

田玉琴头也没抬,冲道:“还没吃?洗碗洗锅的潲水都喝光了!都快撑死了呢!——有这好的宴席,不多吃几天还合算?”

“你这人是咋了?好心好意问你,倒像是见了几辈子的仇人似的!谁又招你惹你了?”白进财气冲冲进屋拿了一样什么东西出来,正要走,休眠蛹撑棍捣棒来找他要退耕还林补贴款。

休眠蛹平时说些二杆子笑话还显得嘴嚼舌辩的,其实,他是一个弱智者,一个孤鳏无助的人。山里人善良,不会因为他懒就不值得人同情他。他整天醉生梦死,躺在床上像植物人。好端端的一个人,才五十多岁,入茅厕都是扶墙摸壁的,像只纸鸢,微风一吹,就会把他飘起来。肖明智看不过,指责他:“整天这么睡,看你睡成啥样了?头发蓄的像刺猬,你也不请人剪一下。万明香还栽有七八亩杉树,三亩多漆树,如今都长大成林了,人家也没说还要。你也不去修修枝,疏疏林!别人栽了树,甚至还有人一棵树没栽的,都在领补贴款,你也该找村干部问问去!”

催逼不过了,肖明勇才下定决心鼓起勇气去问支书白进财。白进财受了田玉琴的抢白,正窝一肚子气还没发泄,一见休眠蛹那猥琐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横他一眼说:“你在享受国家的低保政策,退耕补贴早就取消了,知道吗?如果你非要领这几年的退耕还林补贴也可以,那就取消你的低保。退耕补贴也补不了几年,而低保你可以年年领。你想清楚了再来找我!我们正在考虑,等你满六十岁了,我给你安排个五保,再把你送敬老院去享现成福去!你要是听人煽弄,为些鸡毛蒜皮经常来给我添乱,我就把你享受的所有优惠政策一律取消!你不要学你哥哥肖明智的。你看他到处告状,把村上镇上所有人都得罪了有什么好?他就是闹上天,我们不出面给他解决,他还指望玉皇大帝给他出头申冤不成!”

“你不是说,我还有五千块钱危房改造款吗?”休眠蛹慑慑懦懦试探着问。

“我啥时候给你说的,你有这许多钱?你又是听谁在鬼嚼蛆?——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扑风捉影,不要听人煽弄!你两只耳朵长在狗脑壳上,见谁脱裤子,就真以为人家要给你屙屎了!莫说你的危房还没改造,就是人家白仁义盖了新房,也还没领到补贴款呢!——你的面子倒大!”白支书训斥他,口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痛惜之情。

“老肖,你还不知道呢,人家是被白仁义一家包了的!你来......”白进财狠狠瞪了一眼置喙的田玉琴,她吓得把后半句话咽回肚子里去了。

休眠蛹耷拉着脑袋,手里点着白支书递给他的一支芙蓉王,贪婪地吸了一口,两指夹着香烟的手不知放哪里好。尝试了几次,还是觉得放哪儿都不稳妥。慌悚中,把烟送到嘴里猛吸一口,烟雾呛进肺里,刺激得他弯着腰抽作一团,咳了好一阵,咳出一团黄黄的浓痰,噗地一声,吐在堂屋白瓷地板砖上。自己又过意不去,便上去用脚跐,不想地板太滑,越跐脏得越宽。白进财目示田玉琴起身找拖把去擦,田玉琴装作没看见,毫无反应,仍旧掐她的四季豆。白支书只得回屋拿了自己平时擦皮鞋的毛巾来揩拭了。

“谁给你说的有这项补贴款?”白进财再次追问。

“你去年就让我盖章的,还令我捺了指纹印儿,记得不?说你在县民政局给我要了五千元危房改造款。不然我来,不是找骂么!”

“看看看,我说你们这些人蚂蝗听不得水响吧?往后,啥好消息都不能给你们透露了!——我是说,先造个计划把表报上去,能帮你弄一点那当然是好事,不拿白不拿。你们就以为拿补贴钱就像在河里打水那样容易,下河就舀现成的!要来了钱我还不给你送家里去?——你的危房还没改造嘛!等改造好了,还要等上面下来检查验收!过几年看有不有指望。你先回去!”白支书急着要忙别的事儿,先走了。田玉琴心里明白,白进财所谓“别的事”就是替何顺珍做“看家狗”。她在行动上阻拦不了,只能在心里怨恨。望着白进财走远了,才敢狠狠地剜一眼白进财的背影自顾自地小声嘀咕:“死在她家才好呢!守活人寡,老娘早就习惯了!”休眠蛹觉得再坐也没人理睬了,懒慵慵起身撑着棍子往回走。

休眠蛹走有百多米远,田玉琴又把他叫了回去,让他挑了几件民政部门分配下来的社会各界捐赠的救济旧衣服。田玉琴给他一只破蛇皮袋,让他把旧衣服塞进袋子里。他一手拎着袋子,一手撑着棍子,一摇三晃,像杜牧诗中的清明上坟人。

晚上,白进财回家换西装,一时寻不着那条红格子领带,正要骂田玉琴乱动了他的东西,忽然想起来领带在何顺珍屋里,便把舌尖上的冲话咽回肚里。穿上新买回来的黑皮鞋——涂上鞋油,拿毛巾去擦,想起毛巾擦过肖明勇吐的浓痰,坐在椅子上喊田玉琴给他找新毛巾,田玉琴蹲厕所里不出来,心里说:“如今还没人伺服你?我才不是你养的家奴呢!”

村支书白进财给保险公司代卖保险,时不时去矿上替村民处理了几起矿难事故,拉了不少保险买卖,业绩突出,保险公司组织他们去香港旅游。白支书代理保险业务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村民打工来钱最快的,还是下煤窑。可是,下煤窑风险大。村民的脑子里有一个定势:白进财是村支书,所以他便是万能的,是一个地方的权力化身。子女不孝,妯娌不和,邻里之争,张家的狗咬死了李家的鸡,王家的小孩拔了赵家的萝卜等等,都得找村干都处理。近几年,矿难事故频发,村里谁家的男人在外地下矿出了事,家属第一反应就是借白进财的权势去处理遇难者的善后。殊不知东方的土地佬儿到西方就不灵了。别看白进财平时对本村村民可以骂娘没人敢还嘴,可一旦让他去处理某人的矿难事故,他平时对待村民的那一套在外就行不通了。别人不仅不买他的账,大多数时候还遭到矿方的吓诈和威胁。识时务者为俊杰,最聪明的办法就是随矿方安排,住现成的宾馆喝现成的酒,一任矿方摆布;代替死者家属多少拿点死亡赔偿金;再陪着死者家属去殡仪馆领了骨灰盒打道回府;再收取死亡者家属一万多块钱事故处理费;再发挥权力作用强行死者家属拿出一部分死亡赔偿金买保险!这也是保险公司物色白进财作为他们的业务员的睿智处。

白进财被保险公司组织去香港旅游,大概要一个星期时间。田玉琴认为天赐良机,收拾何顺珍的时候到了。白进财离家的那天晚上,她从自家的茅厕里担了一担大粪,摸黑走了一里多下坡路。她把大粪用木杆撑在白仁义新房的新大门上。谁也无法想象,为了报仇泄愤,使得这个身体并不硬朗的女人竟释放出来如此惊人的能量!在黑灯瞎火的夜晚,肩挑一担大粪走在这崎岖狭窄的山路上,居然没有将粪荡溅出粪桶之外!

白进财难得去一回香港,临行时,自然要问一声何顺珍需要捎带一点什么礼物。何顺珍说想要一对手链儿。白进财说农村人比不得城市里那些消闲阶层女人,戴手链像个镣铐似的,反倒是个累赘。还不如买条24K的项链儿。何顺珍说:“只要你有这份儿心意,遇啥买啥好了。”两人谈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也无非是“趁着光明赶紧走自己的路”。时而狂风骤雨,时而风光霁月。“楚雨巫云恰好时”,可恼鸡鸣催人烦!两人纠缠了大半夜,到了凌晨四点,兴奋的余波尚未退尽,双双了无睡意。何顺珍起床给叔公温了一碗冰糖枸杞银耳汤送到床上喝了。白进财起来收拾行李,何顺珍又钻进被窝儿,等叔公走后,她再好好补睡一个懒觉。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白进财急着去砂坝坪赶上午去县城的班车,所以起得特别早。六点钟不到,窗玻璃外有了一抹微光。西装革履,梳妆得油头粉面的白进财一手拖拽行旅箱,一手抽大门背面的闩销。由于门外重力的挤压,闩销有些紧涩。白进财心想,新做的大门,门闩自然有些紧。便用肩顶住门板,猛一抽闩,两扇门板吱嘎一声往室内猛张,“砰啪”一声闷响,两桶大粪倒在堂屋中间!污臭的粪尿将白进财的双脚掩埋了,旅行箱也漂在污臭之中。何顺珍一翻身坐起来,问:“咋啦?啥东西倒塌了?”迅即拉亮电灯。只见白进财痴呆呆站在那里,面前是摔得破碎不堪的粪桶。遍地横流的污臭正向卧室渗来......

山里人讲究忌讳:大粪泼进屋,要倒半辈子霉。何况,何顺珍刚迁进来才住了几天的新居!

白支书正触在霉头上,香港之行恐怕兆头不好,得赶快回家找杂种女人算账!洗澡、换衣服......

熬了一个通宵的田玉琴全然没有一点睡意,反而显得异常兴奋。她把椅子挪在院坝中间,脑子里正想着何顺珍开大门的情景:失声尖叫;提着粪便污渍的裤子,靸着屎尿泼脏的鞋子,在大门口跳着骂着!没注意自己的头发猛被人抓住用力往后一拽,随着一股凉风,劈脸一巴掌搧来。田玉琴还没来得及回看,白进财抖抖自己臭气熏天的裤子,又指指面目全非的皮鞋叫骂:“贼婆娘,这就是你做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