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村上春树
七月,我和林妙准备去看千原的“囚鸟”巡回演唱会,在那之前,她说想回高中母校看看。
“据说礼堂已经重新建造,现在的礼堂应该要更大更气派才对呢!”她说道,“就当作给自己残酷的青春画上一个句号吧。”
我微笑着点头,我能说些什么呢,我这样想着。
关于那个夏天,关于何直树,想起来,我仍然有一个不解的问题。
那一个月里,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我常常做那样的梦。
没有忧伤的音乐,没有被泥土弄脏的白色衬衫,没有少年抱头的嘶吼,没有,令人痛苦的伤痕。
或者说。
故事在那一刻,根本就没有开始。
但是,那只是梦。
仅仅只是梦。
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男声)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女声)
……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合)
在婉转悠扬的钢琴伴奏声中,我们完成了毕业典礼的演出。初中的生涯就这样告一段落了,还真是有些不舍。合唱结束的时候,几个女生哇哇地哭了出来,紧接着她们几位关系要好的女生紧紧抱在一起,班主任也过去搂住她们的腰。
看得我鼻子一酸,就快要流泪了。
现在说起来,初中那段日子还真是令人怀念。
许多人的名字我早已记不起来了,能记起来的只有零星几个,但要说我绝对不会忘记的名字。
叫徐直树。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那时候我们虽然不在同一班,但是我们都住在县里,因为老家在镇上,所以每个周末下午我们乘同一班公车去镇上的中学上课。初中是寄宿制的,周五放学,周末上晚自习。
我们总是坐在车的最后一排,讨论着某个班的某个女生,长得像某个明星什么的,讨论县里的豪华轿车有多少辆,我们从不讨论功课上的事情,几乎从不讨论学习,就是这样。
“毕竟我们俩的分数加起来都上不了重点高中吧!”他那样说道。
说完我们都大笑了起来,引得车上众人的围观。
学校在一座山脚下,教学楼是上个世纪的产物了,一些瓷砖已经脱落,学生们经过都要小心翼翼。操场很小,比一个标准篮球场稍微大一些,混凝土地面被侵蚀出许多小坑,下过雨积水之后形成许许多多镜子,倒映出水墨画般的山色。操场上孤零零地伫立着两个篮板,大多时候都被高年级的学生占据着。
直树是个极其内向的男生,有时候甚至觉得他更应该当一个女孩儿。他总是安静地趴在护栏上,看着操场上的人用尽全身力气把篮球朝对面的篮板扔去,又嘭的一下反弹到手里。他几乎从来不跟人聊天,除了我。我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他始终保持的那样严肃的神情,会在我这里荡然无存,我们会有说有笑地讨论各种有趣的事情,比如学校前面的小河里有什么种类的鱼,后山的森林里有多少个松鼠窝之类的事情。他很谦虚,虽然他总说自己成绩不好,但每次月考总结大会,总能看见他走上领奖台,因此许多女同学都暗恋着他。
这种安静的男生可相当受欢迎的呢。
他们班的班主任是个留着络腮胡的老顽固,外号“刷子哥”,虽然的确有些不尊重的成份在,但他本人似乎也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总喜欢拖堂,这点我十分清楚。我背靠在长满铁锈的栏杆上等直树下课,朝教室里看去,“刷子哥”刚把只剩一半不到的粉笔放回粉笔盒里,双手拍了拍撑在讲桌上,咳嗽一声,然后开始周末放假的纪律强调。
“不许下河洗澡!不许乘坐黑车……”
整个流程下来差不多过去十分钟了。
我们在公路的人行道上狂奔,手上高高地挥舞着校服,大喊着让公车等一等。
终究还是没有停,只能等下一班了。
我们在校门口的小卖部外坐着,是老板娘给我们准备的凳子。
“没关系孩子,总会有下一班车来的!”
她总是那样温柔地安慰我们,尽管她知道我们并没有多余的零花钱在她那里消费。
普通的初中生活过得很快。
我以为那次毕业,是迈向更加成熟而美好的高中时代的一步。
可我错了,我们都错了,那是我们噩梦的开始。
准确地说,噩梦从那个假期,那个闷热的,伴着乌江河的腥味的假期,从那时起,就开始了。
初中毕业后不到半个月,我的父母离婚了。
其实这件事我早有预料。
父母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是因为没有及时采购鲜花,导致节日当天供不应求,有时是因为父亲让母亲做的事没有做好,诸如什么忘记把喜光植物放到店外小院里晒太阳之类的事情,也有的时候仅仅只是因为母亲做的菜多放了些盐。
那天母亲突然走进我的房间,轻声地问我想不想去别的地方生活。
“别的地方?是哪里?”
“很远的地方。”
“我去那里干嘛?我不去。”
一直很长一段时间,花店的生意都不景气。父亲想去外地发展,说大城市机会多,母亲则只想留在这个小县城里,过宁静的生活。
后来父亲去了外地,母亲仍在经营着花店。
只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种程度的分歧,哪里会导向离婚这样严重的结局呢?
父母经营的家花店,名字叫遇见。就在乌江三桥桥头一侧通往桥下的石阶梯旁,花店不大,但拥挤地摆着许许多多的盆栽,延伸到店外的小院,那里拥挤得像一个花园,龙舌兰什么的,我叫不上名字,反正大多数都是多肉植物,也有每个季节准时开放的鲜花。母亲总是让我记住那些植物的名字,我哪里记得住,更何况我对那些玩意儿没有一点儿兴趣。
我一有空就去找直树了,我们总是在又平又直的河堤上玩滑板。
“哎,你觉得你能上哪个高中?”
我们在江边的小泥滩上聊天,滑板垫在屁股下面。那里四周长满了杂草,大水来时它们就被淹死,大水退去,它们又重新生长出来。
“嗯——”他有些谨慎地说,“我不说过了吗?咱俩的分数加起来都上不了县重点。”
“我知道!”我强调道,“我说的是除了一中以外的,你能上哪个?”
“肯定上最好的啊,傻蛋,”他抓起地上的细沙向江里丢去“不过前提是分数够,希望我选择题能多蒙对几个。”
“六中其实还不错,虽然比不上一中和三中,但是要论教学水平,排前三简直就是小case。”我也开始朝江里扔石子。
“到时候再看吧,现在成绩都还没出呢?你着什么急。”他拍拍我的背,站起身指着远处一位渔者说道,“别想这些了,好不容易有个没有作业的假期,可别荒废了,走,去看那边那个男的钓鱼。”
“你怎么了?”他一边走一边问我,“怎么看起来没精打采的。”
“我爸妈吵架了。”我说。
“这有啥,你爸妈不是经常吵架吗?”
“这次好像有点严重。”
“哪里严重?”
“不知道,我也只是感觉。”
“没事的,明天早上就会和好的。”
“嗯。”
那个夏天,我拥有了人生的第一部手机,牌子我不认识,不过现在好像已经倒闭了,我爸用剩下的。
“海浪啊,以后你老爸不在你身边了,你要学会独立,做个男子汉,不仅要保护好你自己,”长途客运站里,父亲拎着一个黑色的大皮包,他叹着气说道,“还要保护你妈。”
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
母亲在我旁边搂着我的肩膀,眼睛肿肿的,红红的。
就那样,父亲离开了,去了很远的地方,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母亲说,那里有大海,很漂亮。我问爸爸还会回来吗?
母亲沉默不语。
三
我开始学会上网,浏览微博,QQ空间,用音乐软件听音乐,反正都是初中那群女生经常鼓捣的玩意儿,那时我们男生总是在一旁看着,当然也有少数男生在那时便拥有手机了。
在那个夏天,我喜欢上了千原,喜欢上了他的音乐。
他以天籁男声第一名的好成绩成功签约娱乐公司,而后发表了他的第一张专辑。
他出道了。
蓝色封面,名叫《水星》。
“遥远的银河系中
孤独的星球
我被人冠以水的姓名
却寒冷干枯
生命没有在这里诞生
荒诞的奇迹
从未在我心里发生。
倘若我再次降临
请别离我那么近
我亲爱的太阳
你的出现
比任何奇迹都伟大。”
只有一首歌曲,是的,他的第一张专辑,只有一首歌。
时长4.8分钟。
除了跟直树一起玩儿,我几乎一直待在花店里,哪里都不去,我坐在躺椅上听歌,没错就那样安静地坐在那里听歌,天花板上的电扇呼呼地转个不停,犹如,水星的飞行。
我关注了千原的微博,开始在他的超话签到,跟网上那群人,我不认识的人,讨论着有关千原的一切。
“我谨以个人的名义宣布,千原的诞生就是世界第九大奇迹!”
“嗯……虽然但是,千原早该出道了,他那么优秀,又那么帅,是不是?”
“不要用外貌来衡量千原,那样你就太肤浅了。”
“对啊,千原的才华是有目共睹的。”
“多亏了那位导师,她是伯乐中的伯乐!”
“哎,千原的新舞台,你们看见了没?太震撼了,那发型,简直不要太帅!”
“啊啊啊!就是就是,我快受不了了!”
“千原是华语乐坛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太对了,支持!”
“大家多多转发,多点赞!这颗新星的升起,我们水星人也要出一份力!”
“没错!”
水星人,什么意思。
我在论坛里发出这几个字。
“千原对粉丝的爱称,这你都不知道,你是假粉丝吧!”
我没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们讨论。
“你知道千原吗?”我问直树。
“那是什么?”他答道。
“没事。”我说。
“你干嘛,别这样,快说,那是什么!”
“一个歌手。”
“切,我以为是什么厉害的玩意儿呢!”
离高中生活还有一个半月的时候,出成绩了。
“咱俩就相差五分!”我在电话里说道。
“对啊!但是这下真的上不了一中了。”
“没事,我们一起报六中吧,怎么样?”
“好!”
就那样,我们俩报了同一所高中,我们所共同向往的地方,向往的生活,就快要来到!
但是,事实是,我们的噩梦。
来了。
直树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从我的生活里抹除了。那一个月,整整一个月,他没再联系我,我也联系不上他。
我们的最后一次谈话,也是在河堤。他当时问了我一些奇怪的问题,什么怎么看待死亡之类的,我哪里答得上来。
“死跟生是连在一起的,”他说,“长大的时候,变老的时候,我们就是在死。”
你懂的太多了,我说。
“其实从出生那一刻开始,每一分每一秒,我们都在经历死亡,”他看着我的眼睛问道,“你怕死吗?”
“我怕,我更怕死人,”我说,“我现在都怕我奶奶,他是去年死的,我都不敢回老家,她的照片就摆在客房里。”
“那有啥好怕的,你奶奶对你来说是重要的人,重要的人死去了,会暗中保护你的。”
“真的?”
“嗯。”
“那你呢?”我问,“你怕死吗?”
“我也怕。”
我们俩都笑了起来,他开始朝江面大喊,没有什么内容,就是那样喊着。
为什么要喊呢?我不知道。我也跟着他喊,青筋暴起,声嘶力竭。
声音飘得很远,仿佛在同什么东西告别,又好像在向什么东西说,
你好。
四
他不会是被拐卖了吧?
又或者淹死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母亲一边打理盆栽一边说,“那样我们整个县城都会知道这个消息的,但是没有。”
“那他去哪里了?”我问道。
“去旅游了吧可能,跟他爸妈。”母亲问我,“你见过他爸妈吗?”
我摇摇头,我从来没关心过他父母,他也从来没向我提起过。
“别想了,他肯定是去旅游了,不联系你多半是手机坏了什么的,等开学你们就能见面了,”母亲平静地说道,“去把新买的剪刀给我拿下来,就在楼上的纸箱里。”
直树不在的那一个月,时间过得很快,我没有一个人去河堤上滑滑板,没有去看钓鱼,只是专心地听着千原的歌曲。
那半摇滚半流行的旋律在我的脑海里回荡,那时我仿佛真的身处荒芜的水星。
“遥远的银河系中
孤独的星球
我被人冠以水的姓名
却寒冷干枯
生命没有在这里诞生
荒诞的奇迹
从未在我心里发生。
倘若我再次降临
请别离我那么近
我亲爱的太阳
你的出现
比任何奇迹都伟大。”
终于,夏天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