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是一个分界点,它可以像当年分割柏林的那堵墙一样把傲慢与偏见分据在一隅之地;也可以是一个重大历史事件:比如四九年新中国的诞生;甚至还可以是尘封记忆的一扇门。当然,这并不代表我对以往的一切都形同陌路。我有写日记的习惯,看到好看的人,回顾一部被传唱为经典的电影或书目,都有被记录到日记本上的痕迹。
所以翻开日记本的扉页就可以看到《海上钢琴师》中那句经典台词:陆地对我来说是一艘太大的船、太美丽的女人、太漫长的航程、太浓郁的香水。它是一段我不知道怎么演奏的音乐,我无法离开这艘船,大不了我可以离开自己的生命。虽然我对那部电影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但至少我知道那个主人公应该是孤独的。
现在该来说说我的生活状况了:从“零”开始记录的时间开始流转到现在,大概有半年了,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倒腾我那四壁萧然的安身之所,甚至还向隔壁年过半百的夫妇租了一辆卖炸物的小摊车,也算是有了忙活的事。至于我的名字、身世及年龄,我只知道我姓周,从外貌看来只有二十岁左右。而且这一切都是隔壁开民宿的那对夫妻告知我的。这样说来,我就像西部电影里的牛仔或旅行家一样突兀,且很神秘。所以原住民迎接我的方式都是冷眼相待,除了那对夫妇。
另外要说的是,这里实际上并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只是一座山,一座在当地很有名气的山,名为窦圌。唐朝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就曾为它题过诗:樵夫与耕者,出入画屏中。说明它在中国历史上还是有那么一席之地的,假如历史学家们打算开一所历史文化景区公司,窦圌山肯定能被选中当4A级景区四川组长。
当时间还是负数(如前所言,“零”是个分界点,那么“零”之前的一切就都是负数,这里就将所有记忆统一规划为负数的存在了)时,我也来窦圌山玩过,当时要爬很高的石梯,走一大截林荫路,和一群男生们比拼谁更快,虽然腿脚会抱怨道:你们倒快乐了,我呢?但能呼吸到秋日山林湿润的空气,感受从林间缝隙中透过的阳光的温煦,对学生们来说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当然,也可以坐索道上去,这种方式很是快捷。我在青城山的时候就体验过,它的好处是能一眼览尽群山万水,不过给我的印象就不是很好,可能我天生就适合登山吧。
总之,爬过石梯后就能看到一大片绿地,周边尽是卖小吃的摊车和寺庙,据那对夫妻说这寺庙还是佛道双修的,看来很适合作为修身养心的绝佳场所,前提是能受得了周边喧嚣的环境。于我而言,最好的区域要属后山了,平日里没事就喜欢到那里去闲逛,和游客聊天,一起探讨历朝君王(后山的石道边上有从秦朝到清朝的君王石像)。就这样一直走到山脚,再将刚才的路数重走一遍。腿脚的麻木却能换来纯粹的心境,这不乏为修行。
如我所见,我和窦圌山上的原住民相比都要矮一个头,找来卷尺一量,才知道自己身高169,且因自己的易瘦体质,在人群中显得平庸且渺小。且长着一头浓密的黑发,顺着后颈耷拉在肩上,眼眉间支出一条不太明显的鼻梁,黑边圆框眼镜就这么挂在上面,有太阳光透过树荫洒在脸上,就呈出白晃晃的光。不过,我并不因此气恼或自卑,反而和他们开起玩笑:嘿,你别看我瘦成个光骨头,一顿下来可要吃你几碗饭,到时候你可别一见我就闭门不出啊!
那对夫妻有个女儿,取名叫翠翠,年龄只差我两岁,个头和我相当,脸上整日都洋溢着笑,那种笑是透彻心扉的,乳房还未发育完全,从侧面微微凸起一点轮廓,在轻盈的白色短袖里显得影影绰绰,因为常年在山中,大腿的肌肉线条格外清晰,几行细汗顺着手背滴向地面,脚上穿一双浅灰长袜套米白运动鞋,应证着翠翠的心性。这样纯粹的女生,永远对世界保持挚爱,倒挺像沈从文笔下那只匿于山野中的黄麂。不知道她心中装着什么,就像空瓶——超市里透明的玻璃瓶。它可以装下整个世界,用完就用水冲洗干净,再静待下一个世界。如此往复,更迭数载。但我想,它们不该是商品,至少翠翠不该是商品。她只是乖巧得令人怜爱而已。
翠翠平日里一有空就跑到卧室翻箱倒柜,那里放着我以前收集的小说和随笔。虽然对我来说,那些老玩意儿已经被遗弃,但她却觉着新奇。她说:“我在这山上十几年了,都没见过这么多新鲜的书哪,五岁前在湘西的记忆又都是农活,肯定没得看咯。你就发发慈心,让我在这里看嘛!”
我听了这话就有点脾气:“照你这么说,你爸妈没钱送你去读书么?我看他们生意不好得很么?”不料翠翠反愣在原地,眼中闪着错愕的光,良久才发出颤抖的声音:“我......我错了,以后不来打扰你了。”
对,我的确很疑惑,难道这21世纪还会有家长不清楚教育的重要性吗?但是相较于这个,我得先讲翠翠一家。
首先,他们和沈从文的《边城》没啥关系,虽然名为翠翠,但还是有大名的,只是那对夫妻死活不让我写进来,那就叫翠翠一家吧。他们十二年前从湘西老家搬到四川,几经辗转最终到了这窦圌山上。据他们说,那地方散着很多寨子,环山绕水,野树丛生,砖木相构的吊脚楼依江水坐落在历史的河堤上。翠翠一家世世代代都扎根于此,和其他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然而生活的转折并不会缺席,它和命运一样,是个无常的存在,而且多少有点离奇。比如唯一通往县城的木桥被暴雨冲垮,一家老小被寨中的长者指控为凶手:认为他们是天灾的化身,是蚩尤转世。总之,这老太婆随口一句话经人们口口相传后成为将他们逐出村寨的罪证。面对日日相见的邻里,想着自己的余生和女儿都要拖着这样的偏见生活,便在下过春雨的夜里划着渡船离开了。所以我经常在当听众的同时负责安抚情绪的工作。
尽管我们的关系愈发融洽,但翠翠的过往却没能从口中套出。再加上最近节假日,小摊车的生意也有了起势,和他们一家的故事也就此告一段落。
我手里有个日记本。这是在“零”之前的记忆中保留的,上山前被藏在行李箱的夹层里,除了扉页上的抄录和下方的名字——“周游”外,再无其他。拿着它就会感到疑虑重重:这完全就是从超市里买回来刚拆封过的嘛,要想找到自己上山的缘由,就必须找到此前的记录,它应当是完好无缺地记录在日记本中的。也曾想过是否像谍战片那样用牛奶或柠檬水在纸上写字,以此来满足我的猎奇心。然而最终只得到一堆灰烬,所以我便打算拿它记录山上的生活。既然一切都归零了,我也不是克洛诺斯,不如从此刻重新开始,这不乏为一种生活态度。
现在秋天已接近尾迹,每天都能见到漫山的红叶。我喜欢在阴雨连绵的傍晚出门,穿着雨衣在草地或山林中散步,以此除去人群的喧嚣和炸锅的油腻。这里要说,我租的房子只有两个房间,稍大点的拿来做卧室,另一间做厨房倒也不错,大铁锅支在土灶头上,旁边搭个小桌放些调味品,没条件用冰箱就把易坏的肉和菜寄放在苗族夫妇那里。但现在要考虑到炸物,毕竟每次和送货大哥来回往复都是不愿提及的经历。一来二往,和他交情也算不错,但每次搬完都得陪个笑脸,向窦圌山埋怨两句。时间一长,精神就不正常了,这时再往精神病院送,到了那里指定得成疯子。到时候人人见了都唤一声:“嘿,疯子!”
我不想当疯子,就必须当好正常人。正常人第一定律就是每天都得工作,隔三差五休个假,干点自己想干的事。这种时候我就望着窗边的一堆货,一只手摸着头发,开始发呆。有人说,发呆是傻子做的事,是浪费时间。可能是这样,那么现在就该扇自己两耳光,奔出门去,先向翠翠道个歉,再拉着她往后山去。至于在后山干什么,不敢确定,总之不可能做那种事,否则会被他们扔进涪江,顺水流向南方,在凤凰城和薛嵩争论翠翠和红线的优势。
老实说,翠翠这女孩子我还是不讨厌的,上次只是我太片面。她和我以前在江油城里认识的异性都不同,唯一有点像的可能只有四年级的同桌刘芸,这是后话了。
八号这天我带上蓝蔷薇和果茶,去找翠翠。后山有一大片松柏林,沿着分岔的石道朝北一直走就能找到,太阳光只能透过几处稀疏的缝隙照进来,所以地面有漆黑微润的松针也不足为怪。
翠翠独处时就喜欢待在这里,她说自己并没有很喜欢松柏林,只是林地这静谧幽邃的氛围令她敬而生畏。片刻之即,一股禁锢身心的束缚感油然而生,那一瞬间,整片森林的草木苔藓都似以翠翠为圆心向其做收缩运动,也就在那一刻,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愉悦,山风拂起白衫,吹得翠翠直打寒战,风里的炊烟气息、稻米的蒸汽与菜籽油味、牛群漫过的牲畜气味,混杂着沾满晨露的麦冬草和白皮松针的草木味、以及悬崖下日夜不息的江流湿气一齐拍打在翠翠脸上。反应过来的翠翠瘫倒在松针地铺上,嘴角不自觉上扬,内心也舒坦起来:“嘿,我爱这大山,还有山边的江流!”总之,以上就是翠翠陪我唠嗑的话题。现在,我的脚步也已迈进那爿林地。
“翠——”
“别说话,逮松鼠呢。”
不远处是有只松鼠正要经过她做的陷阱,那中间放着几颗松果,在几片绿叶中显得若隐若现。几秒凝神注视间,松鼠便受不了食物的诱惑,直奔着跳下陷阱。翠翠欢呼着冲向前去,待到松鼠进了笼子,才回过头来打量我,发现手里的小玩意儿又慢悠悠地晃过来。我自然要亲手奉上,扯着嗓子开口:“抱歉,有点晚。”她接过蓝蔷薇,倒也不说话,先是来回翻转,再凑近鼻翼,才缓缓点头:“还不错,你这一根筋的人,总算是有了改观。”见我手里还有果茶,顺手就夺了去。以上就是我和翠翠关系复原的全过程,所需代价是几支蓝蔷薇和一瓶果茶。照我看来是完全可以接受,望着穿梭林间的渡鸦,只觉着万般舒爽。
“走走?”
“嗯。”
踩着松针漫步在山林深处,江流的呼吸声绕在耳畔。我们要虔诚地祈祷,向一千三百多年前的窦真人祈求安宁的生活。我不懂修道之法,以前有个修道世家的同学,我喜欢称他为老张,向他问起是否要整每在寝室里打坐,对下铺的打呼声和隔壁的磨牙声都置之不理才算修行?他回答让我试试。然而当所有人都把目光聚在我俩身上、旁边的老梁又开始怪叫时,自然不到五秒便垮下脸来。可见,置之度外对浮躁的我来说有多不容易。
现在有个论点在我脑中徘徊:无论道与佛,能在漫长的历史中流传至今的一切事物,都该感谢它的承载者。即便这窦圌山在窦子明上山前只可叫圌山,那西安若没了自西周开始,经由最辉煌的李唐定都,也不会有十三朝古都之说。当然,互相成就我也是懂的,正因如此,走在这松软的土地上,才会有不可言喻的神圣感,何况还是和一个十七岁的女孩走在一起。
“周游,你房间的书好看,我以后每天都要来看。”我是一边想事一边散步的,所以只顾点头,“还有,你写的东西也好有趣,有两篇还把我感动到了,哈哈,没想到你还有这一面嘞?”听到这话,我才回过神来,思绪也被打断。
“你看我那几篇文章了?那些东西......啧!”
“怎么了,不……不会触犯到你隐私了吧?”
我不愿再看到她那种神情,只得作罢:“都是些自我感动的牢骚而已。”
“啊,我倒不觉得,你那篇《那时》就挺不错的,可以看出你真切的感情——啊,感情啊!”
她话尾那感慨着实把我吓到了,至于那篇嘛,对我来说的确意义非凡,非凡到不愿发表,只藏在本子里。没想到竟让那女孩钻了空,对此,我只能用苦笑来回应了。
“你这笑得比哭还难看!嘿,我说,你有写小说的想法吗?”
“想过,也写过,最后都当柴火烧了。”
“我是说现在,你想啊,你在某天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进到我的世界里,就不觉得奇怪吗?我和你可是两个世界的人。至今为止,我只在山下的临时图书馆里借过几本,我爸妈箱子里除了一本玄幻,一本言情,其余全是些杂七杂八的玩意。在我看来,那箱子里全是陈旧得能刮起厚尘垢的时代杂物。”翠翠用手指向我鼻头,“所以说啊,你周游的小说我可要一直等下去的!”
看看,这都什么事啊!
不过这个年纪是该找点事来做,生个梦来追,总不能整天想着大学里的女学生,想着怎么泡到手、和她上床。干完事后,人家问你:“以后你娶我吧?”你就只能默然当个苏格拉底或柏拉图,但苏格拉底是大智若愚,柏拉图追求精神恋爱呀!你谁都做不了,那你只能做你自己:望着装满精液的避孕套发呆的自己。
我傻傻地笑:写小说哇、搞摄影呀、拍电影啦,一个个全是浪漫主义的怪胎!我姓周,喜欢看王小波的小说和海子的诗,所以我该叫这怪胎为周小波或者周海生。
心中忽地燃起一股业火,奔向江边:“周小波,我将用今日的血肉和明夜的墨水养育你,你要在日后给我带来那片江南、那座海岛和那绿蓝交映的草原!”
气势如虹,犹如涪江拍岸。翠翠只愣在树后,拍起手掌。